晚上8点钟,把吕贝卡送到家,文方跟Fred一道回家,车里,文方问Fred:“今晚你的话为什么那么少?”
“呵呵,我是陪你去见朋友,话多了就不正常了。”
“可你不也找到了新朋友?走廊上我都看见了啦。”
“哦?你是在等着我跟你说谢谢么?”
“呵呵,当然不是,不过我有点好奇,刚才大家在车库里道别的时候,我明明看见Vivian在跟你使眼色,那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上她的车呢?这有点不象你一贯的风格诶。”
“唉,杜,你以为我就这么想上你的车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含蓄的上海女孩,我不是很喜欢,也不太有耐心,可太开放的,说实话我心里又没了底,有点怕怕的。”
“Wow,really?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连Fred都怕的女孩,开眼了……”文方夸张地摇着头,回味无穷的样子,“噫!看来Vivian真是不简单呢。”
“杜,有件事我也不太明白。”
“What?”
“你今晚说的那个投资计划,是真的么?好象从来也没听你说起过。”
“当然是真的,为什么会这么问?难道你也动心了?”
“没有,只不过……听上去你需要吸收很多Cash,而你自己实际上并没有很多资本金,最终资产表上只不过是负债,对么?”
“对,所以呢?”
“所以,我联想到一个人。”
“谁?”
“Charles Ponzi。”Fred面无表情。
文方却心头猛一惊,万没想到竟有如此聪明的人,可以如此精确又绝情地抄了他的后路。甚至都还没等他进入到计划的下一阶段——抛出合伙人盈利模式,就已先行将他与Charles Ponzi联系到了一起。
碰巧此时迎面射来“乡下人素质”的远光灯,刺得他眼前一花,方向盘一时没把稳,险些迎头撞上去。
过了一会,Fred又摇了摇头,“也不对,假如你真的打算那么干,没道理把Rebecca也拉进来。”这恐怕就是Fred善良的一面了。
文方只轻骂了句“大脑short”便不再作声。
吕贝卡回到家,楼下客厅里黑灯瞎火,只有娘姨房间里的灯是亮着的,门没关,从门口鞋柜处隐约可见她屋内有影子在晃动,大概开的是床头灯。她走近来向屋里张望,见娘姨坐在床头,手捧一只相框不停地擦拭,一边还抹着泪。
吕贝卡心里先一惊,又一酸,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娘姨的半滴眼泪。仿佛生活给予她的任何委屈,都被一部时光机细细打磨过,以至于最终呈现平滑却老旧的模样。
吕贝卡又走近了些,轻声唤她:“阿姨,怎么啦?”
娘姨浑身一颤,循声向暗楚楚的门外望来,放下手里的相框,反扣在床上,潦草地拭眼,立起身,道:“大小姐回来啦,没啥,以前家里的老相片……夜里等你们回来,没事做,就随便翻出来看看。”
“我们?”吕贝卡感到奇怪。
娘姨揿亮了客厅的吊灯,屋内屋外顿时互映光明。方便起见,客厅吊灯的开关分了一路到她房间,就安在她的床头。
“嗯,老爷今晚也出去了,几个老朋友办了一场鸡尾酒会,请了他,大概还要晚一点才回来。”
“哦。”吕贝卡低沉地应着,转身上楼,心下疑疑惑惑。
她方才分明看到那是一张三人合照,她在Daddy的旧相册里见到过。那是Daddy、Mommy、阿姨三人年轻时去杭州玩留下的,那时还没有吕贝卡。只不过,相册里那张不如她这张大。可为何突然就变成了她自家的“老相片”了呢?
吕贝卡一直自认为很了解阿姨对Mommy的感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她为何要一辈子守着别人的家庭而终身不嫁?甚至连逢年过节也少见她请假回家,难道仅为了每月略高于行市的工钿?还是她根本就无家可回?
不过如今她与Daddy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有她一直陪在Daddy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这始终都是令吕贝卡感到欣慰与温暖的现实。况且照顾也非单向,Daddy有时也会反过来关心她。
比如有一次阿姨生病了,拖着不愿去看医生,咳嗽咳出血丝来。Daddy气不过,居然用对待吕贝卡那样的口吻训斥她不爱惜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仿佛阿姨才刚刚成年自立不久,话语间听得出超越主仆的情谊。后来阿姨终于拗不过Daddy,被他开车亲自送去了医院……
上楼回房第一件事,便是打电话给晓薇,“Vivian,杜文方这个人,你怎么看?”她急切地问。
“哦……现在有点点复杂,还不太好讲。”
“啥?怎么又不好讲了呢?我今天特意留心他的鞋子,Lacoste,有没有?八成新的样子,有没有?竞争对手可以不晓得,现在合伙人晓得了,上市公司老总,份量交关重,有没有?至于讲朋友方面,Fred随便怎样也是算的,你当然是老满意的咯,有没有……”反正她总希望得出这样一个完美的结论——无论从任何角度来品评那人,都应当是无懈可击的。
“有没有,有没有,古北台巴子腔调,错气!我说我现在还不太好讲,意思是他那个投资计划我现在还不晓得深浅,明天我一定是要去你家的,跟小姨夫碰个头再讲,你不要急。”
“啥?!你有没有搞错啊,我现在跟你讲的是杜文方这个人,跟投资计划搭啥界?”
“有分别么?唉,所以我一直讲你是没轧过朋友的小姑娘,恋爱不是你那样谈的,顶起码要睁只眼闭只眼,半梦半醒状态,象你这样两只眼睛都闭起来只晓得做美梦,怎么可以哦。”
“好吧,我争不过你,等你明天来了再讲……不过我有言在先,Daddy面前不许豁边,更不许讲杜文方坏话,记牢了么?我认真的!”
“好了好了,晓得了。”……
第二天上午,晓薇是10点钟赶过来的,自然是先到吕贝卡的房间里来报到。进门放下包,极不安分地搓掌,原地打着转。
“完了完了,大勇也跟来了。”
吕贝卡一惊,“啊?!在哪里?”真的朝她背后的门外张望去。
“我让他在楼下车里等着。”她顺手带上背后的门。
吕贝卡这会倒有点讨厌这种死缠烂打的男人了,数落道:“怎么象跟屁虫样的?这算不算骚扰啊?”
晓薇则两手一摊,“我有啥办法?一定要请我吃中饭,没直接去敲我家的门,已经算老客气了。”
“昨晚没跟踪你到饭店也算客气的,呵呵,对了,你昨晚跟Fred好象蛮热络的哦。”吕贝卡坏笑,顺便邀功,“那层关系你又打算怎么处理呢?”
“不晓得诶……反正跟他都还没开始。”
“还讲没开始?当我戆徒啊?后来你们一道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但是你后来也看到的,他上了你们的车,不肯跟我走哦。”
“那你对他有感觉么?”
“蛮好的,嗯……不晓得你有没有发觉,Fred的眼睛老漂亮的。”
“你是讲……漂亮?”
“是啊,漂亮!深邃的蓝,外加还是双眼皮。”
“这倒是……总要比杜文方的眼睛大一点的。”
“杜文方的眼睛……好象也不算小吧。”晓薇吃不大准,在回忆。
“他啊,35年如一日,执着的单眼皮,连睡三天三夜也翻不出个小内双来,看上去就不会大。”
“对的,想起来了,好象睡不醒样的。”
楼下吕爸爸已经在招呼了,“Vivian,快点下来,姨夫有事情跟你讲。”
“来啦!”晓薇大声应着,扶了扶吕贝卡的肩,安慰道:“万一杜文方不适合你,一定要想开点,好男人多得是……”
吕贝卡一把捉牢她的手,就象惊恐地攥住一根救命稻草,紧张加央求,压住嗓音低吼:“你昨晚电话里是怎么答应我的?你想反悔?你不要乱来哦,我要恨死你的哦,我要跟你绝交的哦,Vivian!求你了,不要弄怂我……”
“哈哈哈,我讲的是‘万一’啦……算了,不要吓出毛病来,阿姐心里有数的,放心。”
晓薇搔了搔她的后脑,下楼去了。
吕贝卡来到窗前,看到娘姨又在露台上伺候那些盆栽。她的背影看上去一天比一天更加苍老,好似动作也不如以前那般麻利了。犹如昨晚,吕贝卡的心头再次涌起一股酸汁。
她时常在想,倘若这个女人有一天真的倒了下去,这个家还如何运转得动,那也无异于天塌了下来。在她心里,娘姨早已是这个家庭不可或缺牢固的一分子,她甚至偶尔会念及老人家将来如何养老的问题,不晓得Daddy是如何打算,在她看来,的确需要筹划起来了……
吕贝卡走出自己的房间,推门上了露台。她也学着娘姨的样子,拎了只盛满水的浇花桶过来。娘姨见了赶忙跑过来,想支开她,却被她拉住双手。那是一双布满茧皮粗糙的手,她确信这是与记忆模糊的母亲有着天壤之别的手,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它们。
她眼中饱含感激与心疼,深情道:“让我帮你,阿姨,不要争!”
其实娘姨多半是担心她做不来,毕竟是件老爷极看重的细致活。可后来当她看到吕贝卡那象模象样的姿势时,立在边上开心地笑了,“大小姐从小就老聪明的,样样事情看看就会做了。”吕贝卡也在心里笑,暗想,我每天都看在眼里,要再学不会,跟猪头有啥分别。
半个钟头后,晓薇是在露台上找到吕贝卡的。
“我跟小姨夫大致介绍了杜文方的情况,讲的全是好话哦,不信,你等下看看他的面色就晓得了。”
“哦,那么,还讲了些啥?”
“还讲了交关投资项目的事情,四川中路那边的商铺呢,小姨夫实际上老早就听到过的,鑫隆的付总他也听人讲过,但是不认得,一直也寻不到这条门路,那么既然现在门路就摆在眼前了,肯定是不好随随便便放过的,不过他也讲了,要亲自跟杜文方碰个面,到时候你跟杜文方两个人的事情会摆在一道谈,假使他觉得这个人靠得牢,你们轧朋友的事情不用讲也是畅通无阻了,外加我们两家商量好会拿出150万来挤挤闹猛。”
(注:挤闹猛,沪语,凑热闹之意。)
“啥两家商量好了?挤啥闹猛?”
“戆徒啊你?!当然是你家和我家,挤啥闹猛?当然是投资商铺咯。”
“残辜啊,轧朋友轧出一桩大生意,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吕贝卡已近哭腔。
“有啥想不通的啦?你就当是以轧朋友为主,做生意为辅好了,又不要你出一分洋钿,将来你们要是变成一家人,也就不用分得那么清爽了。”
(注:一分洋钿,沪语,一分钱。洋钿、铜钿是指钱,价钿是指价格。)
晓薇匆匆离开,去处理更令她头大的事了。
十几分钟后,吕爸爸上楼来。先在露台上转了转,而后才进了吕贝卡的房间,见她坐在床上正抱着维尼熊发呆,不问原由,坐进了沙发。
“Vivian刚刚应该跟你讲过了,这件事我是这样想,让他计划先做出来,你们年轻人之间再商量商量,等到开始要动了,帮我约他出来。”
吕贝卡终于爆发了,用尽全力把维尼熊甩到一边,吼道:“你们真的好过分!为啥从来就没有人考虑我的感受?!”
吕爸爸并未感到震惊,仍旧不动声色地坐着。只不过,他的眼睛里已蒙上了一团忧郁的雾气。仿佛那一瞬,他把一生的往事全在那团雾气里过了一遍。某种意义上说,他的一生是历经磨难的一生,他的故事,女儿有机会读到的,不过三分之一。随着他身体的日渐老暮,精神上却仍渴望保持强势,试图在每一件大事上都能以各种强烈的方式告诉他爱的人,他存在!而绝不是简简单单给予她掌声、祝福,然后目送、远行……
沉默了一会,他平静地说:“Rebecca,我相信你也看到了,你陈阿姨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两个月前我带她去医院看过的,医生讲她已经不适合长期从事体力劳动了,回来以后我就跟她商量,我晓得她浦东娘家还有个阿姐,问她肯不肯去那里休养,我可以出一笔钞票,不够我还有,不是问题,总好过继续在我们家里做,但是她不肯走,坚持要做下去,作孽相。”
“嗯,这我晓得。”
“你晓得,但你想象得出,一直做下去是啥概念?人都是要老的,Daddy也在一日日老下去,讲到底就是吃不准谁先去那边跟你Mommy碰头的问题,你陈阿姨在我们家做了一辈子了,就算她不是坚持要留下来,老实讲我也舍不得她走,这样一来,就是两个人的养老问题,你是不会想到这些的,当然咯,Daddy也没想过将来要靠你来养……所以讲,趁我现在还有点积蓄,加上眼前有这样一个好的机遇,要是再不搏一记,你将来的担子就会老重老重的了,懂了么?”
吕贝卡是流着泪听完这番话的。刚才只觉受了莫大委屈,只知道耍性子,却不想在如此现实的问题面前简直算是小儿科了,她又怎么可以不为家里分点忧呢。
她点了点头,哽咽道:“Daddy,你讲这些我懂的,实际上陈阿姨养老的问题,我有想过,心里一直悬着,老是觉着总有一日要面对,但是没想到就是今天……Ok,接下来我听你安排,只要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一不要太为难我男朋友,二不要让他明显感觉在被利用,大体上就可以了。”
他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嘴角抑着无声的叹息,离开了女儿的房间。吕贝卡的卧室陷入一片死寂,静得比他进来前更能触动灵魂。仿佛他什么也没带来,却抽走了很多东西,其中也包括她原本对生活过于天真的理解与美好的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