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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朱常溆凑近她,“大姐姐知不知道父皇同母后置气了。”

朱轩媖自然知道,好似是为着开矿的事,“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没和好?”她看着前头步伐有些急促的父亲,“母后看着性子软和,是个好性儿的。可实际上啊,该硬的时候一点都不软。”

朱常溆听见姐姐轻轻的笑声,不由转过来看她,“大姐姐?”

“大抵这天下,能叫父皇将腰弯成这样的,也就只有母后了吧。”朱轩媖的眼神里有几分失落,也有几分高兴。

如果当年母后能……,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早就去了?

虽然孝端皇后的死看起来根子是因为前太子朱常汐的暴毙,但在朱轩媖的心里,却觉得母亲是一直以来太过压抑。过去她看不破这一层,而今婚后,与夫君鹣鲽相伴,感情甚笃,就比过去明白了许多。

父皇对母后一直就只有敬,而不曾有过爱。这于母后而言,心中又该多怅然?当年嫁给父皇的时候,她好似才同自己这般的年纪。大婚之夜,心里是有过期待的吧,有过少女情怀,幻想过自己会同孝康皇后那样。

纵然是不与孝康皇后那样,与孝宗多年一帝一后,宫中不曾有旁的妃嫔。起码,一旬来看个几回,也是好的。

朱轩媖不知道看过母亲有多少次,面对着清冷寂静的坤宁宫叹气。她原以为是母亲叹息自己无法生育嫡子,等有了嫡子后,又觉得是因为嫡子不争气。但现在知道了,那无声的,不断的叹气声中,究竟包含了什么。

朱翊钧的脚步比两个孩子要快,身影渐行渐远。朱轩媖在他后面与弟弟慢慢走着,心里想,也许终父皇这一生,眼中就只会有郑母后一人罢了。

宫中的妃嫔早就不知道被父皇给丢去了哪儿,郑母后也荣登后位,执掌后宫大权。看眼下的情形,也不像是会再开选秀的样子。虽然不像孝宗与孝康皇后那样一帝一后,可又有什么分别呢?

朱轩媖不羡慕,她已是拥有了一份在世人眼中不般配,却最适合自己的感情。她只是为自己的过世的母亲有几分不平。

明明,她的母亲才是最该与父亲琴瑟和鸣的那一个。

可又有几分钦佩和庆幸。都说帝王之爱难得,能留得君主回眸,亦是足以慰藉一生。能留得父皇如此长久的眷顾,郑母后,真的是很厉害。

“都道是一物降一物,大概母后于父皇,便是降住他的那一个吧。”朱常溆在花园门口停住,“我猜想,父皇想来寻大姐夫,大概是欲向其讨教哄孩子的法子。父皇从来都是九五至尊,样样循着自己的性子来,而今碰上了铁板,不得不低头,将那铁板化成绕指柔。”

朱轩媖笑得开心,“真是没想到,竟然还能见着父皇带孩子的模样。”她摇了摇朱常溆的手,“听说小妹妹身子弱,你们平日里可得看顾精心些才是。”

“哪里用得着我们看顾,母后自己就将人看作眼珠子一般,现在是自己带在身边呢。”朱常溆一叹,“人都憔悴了许多,父皇怕也是看不过去,所以才想到这个法子吧。一石二鸟。”他摸着下巴,“我们的父皇,说是个聪明人,偏许多事看不破,说不聪明,又总让人觉得厉害。”

朱轩媖嗤笑一声,“还聪明呢,真要聪明,就不会寻了这等迂回的法子,直接对着母后使劲不就行了。还得靠个不知事的婴孩来讨好人。”

朱常溆摸了摸鼻子,“反正呐,女儿心,海底针,我是摸不透的。”

朱轩媖笑眯眯地看着他,“等转过年,姝儿婚配后,就该轮着你啦。可惜我到时候不能同母后一起替你选妃,你自己可得提前和母后通个气,别回头挑了个摸不透的。”

朱常溆的耳根子都红了,“这事儿,还得过几年了。”他挺了挺胸膛,“我现下还小,很不用想这些事。”

朱轩媖长长地“哦——”了一声,不再打趣弟弟,转而将注意力放在朱翊钧的身上。

花园那头的朱翊钧想讨好外孙,几番不成功,只得厚着脸皮贴上徐光启,“咳咳,子先。”

徐光启浑身一颤,眼神复杂地看着朱翊钧。事有反常必为妖,天子这是在打什么主意?

“陛下?”

朱翊钧清了清嗓子,想要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可太过刻意,落在外人眼中很是奇怪。“子先,骏儿……打小的时候,就是你带着?”

“是。”徐光启看着玩耍的徐骏,很是温柔,“骏儿且算是我的老来子,媖儿的身子弱,怀胎的时候恰好遇上先太子亡故,心神俱伤,骏儿大约因此故,所以身子特别差一些。媖儿年纪小又为金枝玉叶,头一回做母亲,难免许多事不清楚,我年长些,就将一些事揽下来。”

徐光启笑呵呵地捋着胡须,“徐家过去穷困,请不起下人,骥儿小的时候,我是经过的。虽然那时候忙着科举,许多事并不沾手,但看却是看过的。到了骏儿,虽然初时有些手生,不大习惯,但后来就好了。”

“会……很烦躁吗?”朱翊钧挠了挠鼻子,“朕指的是,带孩子的时候。”

“会,孩童一开始并不知事,只随着自己的性子来。你同他说道理,也说不明白。”徐光启想起刚开始的那段焦头烂额的日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不过有趣的时候,也是极有趣的。”

他转过来看着朱翊钧,“重要的是,媖儿多了我这个帮手,能更好的休息,处理其他的家事。那时候虽然有陪嫁的宫人在,可哪里比得上父母呢?”

“是……这样吗?宫人也是无法替代的?”朱翊钧微微垂下了眼帘,慢慢想着徐光启说的话。

这些都是他先前从不曾想过,也不曾遇到的。宫里生养孩子,一直都是有宫人照顾着,有奶嬷嬷奶着,从不需妃嫔花什么心思。郑梦境对先前四个孩子,已是很上心了,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执意带在身边自己照看的。

眼前滑过郑梦境照顾朱轩媁后累极了的模样,很是憔悴。

朱翊钧的心一疼。

便是辛苦,也总比朝臣好对付……吧?

朱翊钧惦记着宫里,没敢在外头多待,与女儿一家喝了会儿茶就走了。

还顺带捎上了儿子一起。

回宫的路上,朱翊钧对着儿子千叮咛万嘱咐,“若是不幸遇上阁臣,就说朕是因为外头来报说你遇上事,这才急着出宫去寻你的,记住了没?”

一定要把话给串好了,万不能叫大学士们看出端倪来。

朱常溆很怀疑,“先生们会信?”他斜睨了一眼父亲。这都多少年过去了,父皇这点还是没变,生怕叫阁臣给捉了错处。

就好像文忠公还在的时候一样。

“不管信不信,事情就是这样的。”朱翊钧虎着脸,“要听话,儿当听从父母之言。”

反正大学士们也不会特别拆台,只要自己糊弄过去就行了。朱翊钧心里美滋滋地想着。

小心翼翼地自马车上下来,警惕着左右,一路小跑回启祥宫。

启祥宫的殿门紧紧关着,守门的小太监一见天子回来了,赶紧将门给推开,好让人进去。

田义自朱翊钧离宫后,这脑门上的汗就没停过,衣服湿了又干,提心吊胆了半日。现在见人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真真是祖宗保佑!要这样的事再多来几次,自己这条命迟早就得交代了。

“快!给朕更衣。”朱翊钧一边走,一边把身上的太监衣裳给脱下来。

几个宫人赶紧上前帮忙,个个的都规矩得不行。

能不规矩吗?打帝后不和,就有心思活络的都人想借着自己近身天子的机会博个名分,只略动了动手脚,就叫朱翊钧给拖出去打了个半死。

宫里年长些的太监暗地里都说那人活该。早些年陛下就因此记恨上了已死了的庶人王氏,要不是碍着慈圣太后的面,早就发落了。

这些年纪轻的宫女儿,就是没个眼力价。想要爬上龙床,能不过去皇后那一关?念着在陛下身上动手脚,还不如上翊坤宫去使劲,看娘娘心肠够不够软,会不会可怜人。

等身上衣服全换妥当了,正好王家屏抱着一摞文书过来。他是接到了急报,所以才特地赶着入宫的,本来今日他是休沐。

“王卿来了。”朱翊钧心里有些发虚,坐得特别端正,“田义,快赐座。”

田义应了一声,指挥着两个小太监搬来绣墩,让王家屏坐下。

王家屏落座后,并不说正事,只来回不断打量着朱翊钧,看的后者很是尴尬。

朱翊钧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脸,难道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王卿?”

王家屏觉得应该不大可能,但他确信自己看到的那个就是天子无误。都相对了这么些年,难道自己还能认错了?!“陛下今日是不是出宫了?”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朱翊钧摒得特别牢。

“朕今天一直都在宫里处理政务。”朱翊钧矢口否认,“田义一直陪着朕呢,是吧田义。”

田义能说不是吗?“是,今日陛下特别用心。兴许王元辅在外头见的是长得像的。”

“哦,长得像的。”王家屏捻了捻胡须,“本官不过随口一提,田秉笔怎知本官见过陛下?”

完了完了完了!田义咽了咽口水,边上朱翊钧投过来的目光几乎能叫他万箭穿心。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

朱翊钧狠狠瞪了一眼田义,这个多嘴的家伙。转向王家屏的脸上堆满了笑,“嗯……那个……王卿啊……”

“微臣并非不让陛下出宫。”王家屏笑道,“镇日处深宫之中,不知民生民事,却是不妥。陛下有此心,很好。”

王家屏是休沐在家突发奇想,决定上义学馆那里看一看。朱载堉决心建办义学馆的事,在士林之间议论纷纷,都说是善事。王家屏自己也颇为上心,只是平日里并无什么空闲,今日正好得了闲,便过去了。

也是前后脚的事,朱翊钧刚走进去,王家屏刚到。两个人没在门口撞上。

王家屏不欲进去叨扰,只在外头看看,听说义学馆所用工人都是京中穷苦人家出身,今日一看,果真如此。有此善心善举,当今实在难得。发完了感慨,正打算走人,却见徐光启带着天子和皇太子从里头出来,浩浩荡荡地往徐家的方向去。

王家屏本以为自己看错了,回家后仔细一想,里头似乎还有个人长得特别像新任秉笔马堂的,心中便有了五六分的把握。他并非特别古板之人,觉得天子理当于宫中,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天子不能出京,在京城走走也是好事。一个会去义学馆的人,理当没有心思在寻花问柳上。

何况中宫已是多年盛宠,至今不衰,怕是陛下眼里也容不得旁的女子。

虽说妃嫔太少,并不有利于天家的子息繁衍,但在王家屏看来,子嗣少,不打紧,有一个算一个,顶用就够了,总好过生了三十个,三十个全是败家子。

再者,君主沉溺女色,也并非好事。多少国朝都是亡在女子手里的。

现在这样就很好。

诶?!朱翊钧眼睛一亮,首辅竟然没反对?!而且看这口气,好像以后也可以继续出宫?

王家屏道:“陛下想出宫,往后也不是不行。只是人心叵测,身边得带足了人手,切莫暴露了行踪。”虽然只是在京里头走走,不妨事,不过难保有白莲教众伺机欲行不轨。他记得已经除籍的皇四子前几年就遭白莲教绑过,不得不防。

“朕记得了。”朱翊钧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他将王家屏带来的那叠卷宗取了一本翻了没几页,突然想起,“今日王卿不是休沐?怎得又进宫来了?”

王家屏这才记起正事来,“是这样。先前除籍之事在河南试行,效果还算不错,确有不少宗亲主动上衙门递交文书的。河南行省已将这些除籍文书送与礼部,这些便是礼部核实整理后的。”

说起此事,他有些欣慰,太子上此奏疏,真是救黎民于水火,不仅以后河南行省的税赋当是会提高些,河南当地百姓的肩上担子也会轻一些。

不过仅仅是这件事,王家屏并不会入宫。朱翊钧对此很清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他等不及明天。

“不过……此举虽好,却一如我们先前所想的那样,激起不少藩王的骚动。”王家屏的手伸进袖中,突然顿住了,一双浑浊的眸子突然利了起来。

朱翊钧扫视左右,“田义、马堂,你们带人下去,殿内一个人也不许留。去外头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顿了顿,“若是太子来了,先通报一声。”

“诺。”

殿中伺候的宫人悉数退出殿外,殿门被紧紧合上。

王家屏这才将袖中的那封信取出来,走过来放在朱翊钧的面前,“陛下,不得不防啊。”

朱翊钧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拿起那封信飞快地拆了看。

“他们好大的胆子!”

朱翊钧恨不得将这封信就此撕了。这就是靠着他养的宗亲真面目!真真可恶至极!

王家屏忙道:“陛下息怒!”他看着霍地站起身来的朱翊钧,“既然能将信送来给微臣,那么旁的朝臣应当也会收到同样的信。依臣之见,当不会是一家,而是几个藩王联手干下的。”

朱翊钧在原地来回踱步,越走越气,胸口起伏越来越大。他高举着信,重重拍在桌案上,怒道:“你说,你说,朕难道对他们还不够好吗?!朕说了要削他们的亲王之爵吗?朕说了要让他们跟着一道除籍吗?哪样同朕说了朕不应的?嗯?”

“一群国蠹!国蠹!”朱翊钧怒不可遏地一挥手,桌上的文书通都扫到了地上。

王家屏无法,只得劝道:“陛下!为今之计,是先弄清楚有多少朝臣被收买的,藩王,而今尚且动不得啊!”

就是真的查出来,证据确凿,朱翊钧也不能动他们,只能当作没有过这回事。甚至不能明面上以与藩王私通的罪名贬谪这些犯事官员。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河南稳不住,其他行省的藩王都会悉数起了反心。大明朝现在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去对抗这一波内讧。

北边儿的努尔哈赤,还在虎视眈眈。播州之乱虽已接近尾声,却还尚未完全胜利。人马皆疲,根本无法连番应战。

大明朝的版图看着是大,可实际控制区域非常小,许多地方都是归附的土吏,根本就不完全听凭朝廷指挥。藩王又群聚于中原地区,一旦起兵,整个中原都会陷入他们的手中,若想调兵,只能往东北辽东、沿海江浙下令。

可一旦调兵,先不说人够不够。女真蒙古来袭怎么办?倭寇佛郎机人借机上岸肆虐怎么办?

这些,朱翊钧全都知道,一清二楚。正因为知道,所以才生气,才愤怒,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朱翊钧仰起头,望着顶上的大梁。他自认已经仁至义尽了,努力去避免了纷争,给了最大限度的保障。可那些与自己有血脉之连的人还不满足,还要对自己步步紧逼。

“太祖真是给朕出了一个难题,天大的难题。”朱翊钧仰天长叹,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这么无力。

王家屏心中一叹,天子说得没错,可事已至此,不往前走是不行的。这次政令不过刚发至河南,愿意除籍的宗亲就有四千人之多,这是他远远不曾预料到的。

王家屏知道河南是宗亲大省,可登记在册的宗亲,与文书上一些人根本对不上,凭空多出那么多的人来,心中觉得奇怪。后来与礼部一沟通,才知道原来这些年因岁禄问题,礼部将爵位卡得非常死,十个递交文书上来的,大约只有一两个会加印给爵位,旁的人没入玉牒,只能依附着主家过日子。日积月累下来,竟有一大批人是没上玉牒的匿户。

这次朝廷下发除籍旨意,他们这些人是最高兴的,为了能脱离寄人篱下的生活,也为了能开始重新有个法子继续过下去,这些人蜂拥而至,几乎要将衙门给挤塌了。

河南的宗亲,远不止卷宗上记载的那么一点。除了一百九十二万在册宗亲,还有多少是匿户?!

再往深里去想,王家屏甚至不敢细思。低阶宗亲本就会叫官府克扣岁禄,更遑论没有得到爵位的匿户了,这么多年来,是不是有许许多多的匿户就此饿死家中?

堂堂天家之后,当今圣上的血脉之连,竟叫活活饿死。说出去,谁会信?

若是先前不知道这些,王家屏还可以不去做。现在知道这些人的境况,不由越发赞叹首倡的朱常溆。

人之所以为人,乃是因有恻隐之心。王家屏心中不忍,决意继续推行下去,是以对试图用重金贿赂朝臣,希望可以借用舆论收回旨意的藩王非常不齿。他不知道朝中究竟有多少人会收到这样的信,连他这个首辅都收到了,只怕是人人都有,几个次辅也不会例外。

朱翊钧平了平气,哑着声音道:“速速将礼部送来的文书全都加印后发往河南,让那些宗亲及早成为良民身份。”又道,“中宫送往河南的银两,可有遭人贪墨私吞?”

王家屏摇头,“这倒不曾有人提及,总共三万两,旨意上都是写明了的,十两一个,按人头来算,通是有数的。若是发不到三千人,经手的上下官员都心知肚明必要受刑。”

现在担心的是这笔钱根本不够。中宫给了三万两,孝端皇后之女出了四万两。先前以为这些钱足够应付一段时候,现在看来,怕是一个河南都不够用的。再往后下去,这钱由谁来出?国库是出不起,私帑也快叫三场大战给掏空了。

若是以后出不了钱,后果不堪设想。不患寡而患不均。前头的人有,轮到自己却没有了,天子这是两头不讨好,既得罪了藩王,又遭除籍宗亲的白眼。

王家屏能想到的,朱翊钧自然也想到了。“钱……朕再想想办法。”他重重地拍在那封信上,“现今要紧的是先处理了这事。”

朱翊钧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若是朕没猜错,明日视朝就会有人上疏要求收回除籍的旨意。”他冷笑一声,“朕等着,看哪个蠢的先跳出来!”

一个一个,全都等着找削!

王家屏想了想,一咬牙,还是决定先将这个话说在前头,天子心里如何看,那就是天子的事了,自己为人臣子,当为君尽忠。

“陛下,臣以为,当小心沈一贯。”王家屏面色凝重,“其脾性,当不会自己主动上疏,不过向其靠拢的人怕是不少,明日恐会引起一场风波。”

朱翊钧对沈一贯的印象还不错,听王家屏这么一说,第一反应是首辅在和自己告小状。该不会是平日里两人有所摩擦,所以趁此机会心怀不满?

不过很快就否决了这一点。如果王家屏是这种性子,他今日就不会在摒退了宫人后才将那封信拿出来。一个小心谨慎,而且一心为国的人,不会这么做。

保险起见,朱翊钧还是决定问问清楚,“元辅此话怎讲?”

“自沈一贯入阁后,臣对其并未有什么偏见。不过近来不少人向臣透露,沈一贯有意在朝中结党,不少江浙官员与其往来甚密。”王家屏不敢将话说得太满,“陛下,宋亡于党争,不可不虑。”

浙党?朱翊钧皱着眉点头,“朕会仔细再看看的。”为何东厂没有及时上报?是田义,还是马堂?他们两个到底谁被沈一贯收买了?

该说的都说了,王家屏长吁一口气,自座上起来,“夜深露重,臣已老朽,就先告退了。”

“元辅归家时小心些。”朱翊钧高声将人唤进来,“送元辅回去,多派人手护送回府。”

马堂尖着嗓子应了,殷勤地将王家屏迎出去。

朱翊钧枯坐在位置上,一声长叹。

白日里的好心情,到了此时,全都消散一空。

明明已经很疲惫了,心情也差到了极点,可朱翊钧的脑子还是转个不停。

现今河南有五位世袭藩王,原本是六位,不过郑藩的朱载堉自请除藩后,郑王系就不复存在了。朱翊钧现在要着手开始慢慢削藩,也不可能再去找人来继承郑王的爵位。

这五位藩王之中,为首的乃是开封府的周王,大明朝有名的四大富藩之一。现今承袭了爵位的藩王是朱肃溱,于万历十四年袭封,是周藩第十位藩王。

朱翊钧对这个人的印象不错,是个本分人,从来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也不曾有见过言官上疏弹劾,这事儿绝不会是他做的。

彰德府的赵王朱常清,是嘉靖四十四年袭封的,也是个不错的人,曾因有善行而受到过嘉奖。也不像是会想到贿赂京官这种龌蹉手段的人。

剩下的三位,唐王、沈王、崇王。

朱翊钧的眼睛盯着屋顶上的大梁,眼珠不住地转动着。沈王朱珵尧,似乎性子并不算安分,经常能受到自河南送来的弹劾奏疏,只是一直被自己压着没有发落。余下的唐王、崇王二人,向来与沈王交好,以其马首是瞻。

答案呼之欲出。

王家屏的话还在朱翊钧的耳边回响着。

不能动,不能动啊!

朱翊钧垂在身侧的手慢慢地握成拳,剪的十分整齐漂亮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出十个月牙来。

不!能!动!

朱翊钧疲惫地闭上眼,此时的他尤其想找个温暖的地方,坐一坐,靠一靠。

“马堂。”

一阵小跑的脚步声传来,“奴才在。”

“去备銮驾,朕要上翊坤宫去。”朱翊钧睁开眼睛,无力地吩咐道。

起码是在今天,小梦,能不能暂时别生气了?对他笑一笑,好不好?

翊坤宫守门的小太监大老远就见着銮驾过来,飞快地往里头报,“刘姑姑,陛下来了。”

“知道了。”刘带金端着手里的托盘转进产房中去,“娘娘,陛下来了。”

郑梦境将刚喂饱的朱轩媁放在自己的床边的摇篮里,“把摇篮推去外头,别让陛下进来,这几日不曾通风,里头味道不好闻。”

刘带金道了声“诺”,刚要推着摇篮出去,就被郑梦境叫住了。

“算了,把窗子都打开,通一会儿风再关上。”郑梦境总觉得心里头有些不安,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难道是孩子要出事了?!她紧张地靠近摇篮,将摇篮往自己这边又拉拢,细细地看着喝饱了吐泡泡玩儿的女儿。

朱轩媁的面色红润,唇色比起刚出生那会儿红多了,不再那么白惨惨的,只还带了一些紫色。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有精神极了。裹在襁褓里的小手小脚,一下下有力地扑腾着。

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不是媁儿,那难道是……洵儿?!

郑梦境的心一下揪了起来,自从这个儿子离开之后,每每想起,她就放心不下来。

郑梦境摸索着想从床上起来,叫端着水盆进来给她洗脸的吴赞女瞧见了,赶紧拦下,“娘娘怎么好下床?!李御医都说了,这些日子就躺着,万不能下来的。”她放下水盆,在衣服上擦了擦有些湿润的手,“娘娘是要拿什么?奴婢来做便是。”

“我梳妆台左边的抽屉里,里头有洵儿的信,你全取来给我。”郑梦境有些急,“快着些。”

“哎。”吴赞女边应着,边将信取了来,放在郑梦境的手里,“娘娘是想四殿下了吧。”

郑梦境漫不经心地应了一下,翻出最近寄来的一封信,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虽然信上的内容,她已是看过无数遍,都已经能背下来了,可还是不如捏在手里来得实在。

这是洵儿的字,洵儿亲手写的。墨不是很好,会褪色,纸还有些泛黄,一定是日子过得还不大好,纸墨只能将就着。

信上说他很好,可郑梦境怎么会信?这个儿子,一定是报喜不报忧,不知道怎么苦呢。可偏偏自己都不能拉他一把,只眼睁睁叫他去受了这苦。

郑梦境看信看得入迷,都没发现朱翊钧进来了。他在一旁看了许久,“想洵儿了?”他坐了下来,同郑梦境一起看,“朕也很想他。”很想,很想。

那些吃着自己的,用着自己的宗亲藩王们,挖空了心思要对付他。可自己的儿子却远在边疆吃着苦。

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朱翊钧怔怔地望着儿子寄来的信,眼泪默不作声地落了下来,滴在了郑梦境的手上。

郑梦境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有奇怪的感觉了,不是朱轩媁,不是朱常洵,是朱翊钧。

“陛下?”她轻轻唤道,“怎么了?”犹豫了一下,“可是前朝出了什么事?”

朱翊钧“嗯”了一声,却没说究竟遇上了什么。烦心的事,让他一个人来承担就够了,他的小梦,往后都要好好儿的,再不要于这些事情上费心费神了。

他要她长命百岁,必须得活过了自己寿数。有了生朱轩媁的那一遭,朱翊钧终于明白自己是不能接受郑梦境的离去,与其让他承受这莫大的痛楚,倒不如叫他自私些,先走在前头。

郑梦境抚上他的手,“都会过去的。”一个人的力量也许做不到,不过现在有了朱常溆,郑梦境相信他们父子俩,一定可以走过去的,无论前面的路,再难,再险。

“朕……今日出宫了。”朱翊钧收起自己的悲痛与烦躁,挑了有趣的事来说,“去见了我们的外孙,还有媖儿。”

郑梦境垂眸,“可惜我却是见不着了。听说是取了名儿,叫徐骏?骏儿是不是长得同媖儿特别像?”

“嗯,眼睛特别像,鼻子倒是像孝端皇后。”朱翊钧把下巴搁在郑梦境的肩上,“媖儿说眉毛和嘴巴像朕,不过朕看不出来。”

两人在屋子里私语着,摇篮中的朱轩媁睁着大眼睛,扭过头来看他们,也顾不上吐泡泡了,咧着嘴笑起来。

不过并未引起父亲和母亲的注意。

朱常洵的信散在榻上,一封一封,饱含着自己的思乡之情,对父母手足的挂念。朱翊钧和郑梦境重新翻开着,彼此猜测着儿子遇到的事,时而开怀,时而皱眉。

刘带金在窗外驻足往里头看。

翊坤宫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安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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