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疾控中心的医生皱着眉头的时候,秋期就猜到了八九分。得知结果后,他反而格外平静,露出了笑容给医生。仿佛这份检查结果是礼物,早晚都要到他手里的。
领了药,他坐地铁回家。那时正好是下班点儿,地铁上挤得不留空隙。车厢颠簸了一阵,他手里的药掉到地上,一个热心的姑娘帮他捡起来,多嘴问了一句:“这是什么药啊?”
“艾滋病的。”
说完这句话,地铁上顿时以他为中心绕开了一个圆,边缘的人挤得再死,也绝不往他这里靠拢。秋期拿出耳机,听歌,到站下车。
医生说只要好好吃药,养成健康的生活习惯,寿命只会比普通人短个几年。但秋期不怎么信,不是不信医生,是不信自己。他的作息习惯养成多时,改都改不掉,也不想改。现在的他,是没有自杀的念头了,改为被动自杀——灵魂已经死了,肉体只等老天收回去。
独处的时候,寂寞得可怕。去医院更甚。有人说,孤独的最高级别就是一个人去医院。人一得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脆弱。就像韩子远得白血病的时候,尽管他每次都在微笑,可是秋期陪护时常常发现他在梦里哭。医院的地板是滑溜溜的,倒映着白煞煞的灯,死人脸一般,大厅一直是冰冷冷的,无论夏天冬天,那种寒气是直入骨髓的。可相比于独自去医院,秋期更害怕待在家里,整个房子空空荡荡,入了夜,这份空荡足足放大一万倍。
秋期睡不着。得了病要有充足的睡眠,他知道。可睡不着也不能一棒子把自己打昏。那个时候,他就听歌儿,听相声,听新闻,一直听到睡着。所有手机上能收到的广播,几天之内就听了个遍。
十二月天寒地冻,那几天,家里的暖气坏了。他也不找人修,在床上铺了三床被子,然后像老鼠一样钻到被子中间,享受那种安全感。在被窝里打开收音机,居然是晨星的音乐之声,他第一反应是调过去,但还是止住了手。
这个陌生的主播,救了自己不止一次。虽然每一次只算暂时让他苟延残喘。不过这也怪不得他,最大的拯救永远是自救。主播正在说一些很严肃的话题,这个年轻人,年纪不大,嘴里总是生生死死的话,有些自大,又有些可爱。不过他的声音有时候和子远真像啊,尤其是唱歌的时候,秋期听着,有时候误以为是子远对他说话。
怀着恶作剧的心理,秋期尽给主播发求救信号,一会儿是:“我的丈夫和小三跑了,我想摸电门自杀。”一会儿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跳楼。”他有好几个手机号,正好换着发。
晨星收到后,一一在电台上尽心尽力地劝导,一直说到最后,秋期玩够了,发一句:“我是开玩笑的。”想看看这个主播生气是什么样子。不料这个主播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愤怒,只是叹了一口气,说些:“不要拿生命开玩笑。”之类的话。
秋期刚准备换频道,那主播又接着说了这么一段话:“人这种东西实在太复杂了。现在这个社会,一个人甚至能长年累月地戴上面具,唯一的表情是笑脸,唯一的性格是模棱两可,唯一的意见是没有意见。时间一长,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什么。相比之下,我很欣赏那些任性的人,尽管开着玩笑,做着恶作剧,可是那种坦诚能让人很直接地感受到。恶作剧背后也有一样的绝望,如果我费劲口舌能让你开心一点儿,那么我也不算是白费功夫。”
秋期很开心,睡不着总拿这种方式消遣。可是他的身体不允许,每熬一次夜,第二天就浑身无力,站起来都困难。还经常会腹泻和发烧。高烧的时候,想喝一杯热水都没法烧。他好几次都以为要死在冬夜里,像张爱玲一样腐烂一个星期才被发现。不,也许更久,直到烂成骨头,才被人记起。他连个能打招呼的邻居都没有。因为这两年他半夜三更无止无休地发酒疯,邻居们恨毒了他,巴不得他早点儿死,他都能想象,警察把他尸体抬出来的那一刻,整个楼道载歌载舞,说不定晚上还要补上一场烟花。
那个冬天真漫长啊,每天定时定点地吃药,他的高烧却一点儿不见好。他每天都等着死,等着一闭上眼睛就是永恒的黑夜,可是第二天总会浑身滚烫地醒来。有一天,门忽然响了起来,他以为是催水费或者电费的,因为他确实有好久都没交了。
“再不交就断水断电!”前几天物业还用这样的话逼他去缴费。他嘴上答应了,可他懒惯了,像一只猫,躺在沙发上就睡熟了,醒来就忘得一干二净。
他打开门,门外站着肖冉。四目相对的一刻,肖冉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你......到底怎么了?怎么瘦成这样。”
那时候秋期自己没注意自己瘦成什么样儿,只知道去医院的时候顺便称身高体重,179的个子,不到100斤的体重。体型细得已经不能用竹竿儿来形容了,是一根去了头儿的狗尾巴草,只是尖尖的一株针管儿。
“你来干嘛?”他懒懒的,像抽了几年鸦片烟的晚清老头儿。
“你的催水费、电费的信息全发到我手机上了,我过来看看。”原来肖冉帮他交过一次水电费,留了手机号码,秋期又一直不缴费,所以那些信息才轰炸到她的手机上。
“屋里怎么这么冷?”肖冉又问了一句。
“暖气坏了。”
“为什么不找人修?”
“你到底要干嘛?”秋期打了个哈欠,“你要拿什么赶紧拿,要说什么赶紧说,我要睡觉了。”
“大白天睡什么觉。”
秋期抬手就关门,隔着门说,“你管不着。”
秋期重新躺回在床上,准备好好地睡一个回笼觉。可门锁叮叮当当地响,肖冉进来了。
这几个月肖冉整日以泪洗面,每天都会头痛,想起三人之间那剪不断的纠葛,心中总有无名火。可是一去安琪儿幼儿园,又立马变得和蔼可亲,成为了孩子们最可靠的大姐姐。她觉得自己都快精神分裂了。冷静下来的时候,她会想起秋期,这个人总是一脸的孤傲,实际上却脆弱无比。仔细想想,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也不曾亏待过她。她时常想起他醉酒后的拥抱,睡觉的时候让她摸睫毛,还要那天早上在地铁站拉回她,紧紧地箍住她。反复地想,她竟然心尖儿上有了一丝不忍,无论谁对谁错,无论丈夫的心意如何,这都不碍着她对秋期好。这种好,和爱情无关,和亲情也不挂钩,就像在大街上看到陌生的猫狗,总想上去摸一摸。秋期正是猫,让人捉摸不透,这种神秘有一种说不清的吸引力,总是想去照顾。但是心上的坎儿跨不过去,直到水电费的通知一条条发到她的手机。
当她看到秋期那一刻,她对这个人微弱的怨恨瞬间化为齑粉,反而心里紧紧地痛了一下。是刺痛。眼前的秋期,已经没个人样儿了。是个人看着他,都会觉得他没多久可活了,他的眼神黯淡无光,和死了的人有什么差别?就是那一刻,肖冉决定要搬回来。无论怎样都要搬回来。
她有一把这屋子的备用钥匙,一直在口袋里没丢,这时候派上用场。她打开门,也不敲门,直接进了秋期的房间,坐在他床边,用手去量他的额头。
“你别烦我了。让我好好睡一会儿,不行吗?”
“你在发高烧,得去医院。”
他虚弱地赶她走:“你走啊,别碰我,管我做什么。我和子远那档子破事儿你不都搞清楚了吗?还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听,又想背他上医院。他急了,说:“我有艾滋病,去了也是拒诊,还不如让我安安生生地躺着。”
肖冉当然不信,“你开什么玩笑?”
“药在那儿,你自己拿着看看。我劝你,不想被感染,赶紧滚吧。”
肖冉真的去看那些药瓶,然后用手机查了查,忽然有些愤怒,不知不觉就吼了出来:“你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行了,我累了,不陪你演苦情戏的戏码了。你走你的吧,再不走一传染,你后悔都来不及。”
“我要搬回来住。”
“什么?”
“我说,我要搬回来。”
“不行。这里是我的家,我不让。”
肖冉转身就走了。短暂的闹腾过去了,秋期又陷入安静的梦乡。下午,吃药的闹钟响起,他刚端起水杯,门就被打开了,肖冉拎着一个大箱子,那箱子大到抬起来跨门槛的时候,肖冉整个人的中心都往后偏。
秋期瞪着她,本想大叫,话到嘴边变成虚弱的申诉:“你到底要干什么?逼我快点死?”
“我要照顾你。”
“凭什么?”
“丈夫的遗言。”
“我不接受。”秋期冷笑道,“他也不是你丈夫,他是我丈夫。”
“我想通了,他是咱们俩的丈夫。现在他死了,咱两个都是遗孀,相依为命得了。”
“肖冉。”秋期被她的语调气笑了,“你是不是缺心眼?多管闲事到你这个地步,也算是人间奇迹了。你难不成疯了?我知道子远的事给你的伤害很大,那是他,不是我。你要找他算账就去刨他坟,别对着我发疯成么?”
“我很认真。”肖冉关上门,“无论你说什么都好,我不理你。”
“一个女人随便住进男人家里,你的脸也是不要了。”
“你是个不喜欢女人的男人,没什么关系。”
秋期省下力气,吞了药,不跟她多费口舌。从此,肖冉就照顾秋期,每天早上起来煮好粥,做好中午的饭菜,每天晚上下班,又急忙回来做晚饭。秋期基本只待在家里,已经不穿其他衣服,她就给他买了好几套睡衣,让他换着穿,那些睡衣都是动物的款式,他穿起来,屁股后面总跟着条尾巴,但是他倒很乐意穿。一旦发烧,肖冉必然守在他身边。上班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给他打一个电话,要他吃药。因为肖冉的到来,秋期居然能睡安稳觉了。这样一两个月过去,秋期开始长肉了,脸颊凹下去的地方又重新鼓起白白的皮肉,说话音量也变大了。整个人的精神气儿也足。
11年的新年,他们两个一起过的。肖冉包了饺子,卤了肘子,炒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最后,还开了一瓶红酒。拿出一对儿高脚杯,他们慢慢地吃着晚饭。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可谁都不看,她看看他,他看看她。
肖冉举杯说:“干杯吧。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新的一年,要有新气象。”
秋期也举起了杯子。
清脆地玻璃声撞在一起,是秋期这些年听过的新年里最好的祝福。
活下去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