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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的母亲

1

像许多农村女孩一样,母亲继承了上一辈吃苦耐劳的血脉,生活的重担使质朴的她韧性十足。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做木匠的父亲扛着蛇皮袋,跟着第一批在外淘金归来的乡人去了南方。刚到南方那段时间,父亲像一尾搁浅的鱼,迟迟找不到事情做。一连两个月,父亲没有寄钱回来。母亲经常倚靠在门前,默默朝远方张望。家里的重担一下子落到了母亲肩上,为了弥补家用,母亲想着各种法子。那年,三十岁出头的母亲浑身弥漫着青春的活力,挑着一担一百多斤的稻谷行走在田埂上,健步如飞。乡里人见了,都暗暗佩服。

初夏时节的田埂上,绿油油的毛豆茎上挂满了饱满的豆荚,嫩绿的豆荚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显得青翠可爱。为了弥补家用,母亲想到了田埂上的毛豆。

次日黄昏时分,母亲挎着一个大竹篮出去了。快天黑时,我远远地看见母亲回来了。空空的竹篮里早已盛满饱满的毛豆。望着这些新鲜的毛豆,我似乎看到了母亲眼底的希望。

晚饭后,母亲忙完家务,把我们召集起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带着我们开始马不停蹄地剥起来。母亲说,得在今天晚上把这一竹篮毛豆剥完,明天早上拿到集上卖。母亲说,剥了皮的毛豆好卖些,价钱也比较高。昏黄的灯光把母亲躬着的身子折射在满是灰尘的墙壁上,一颤一颤,左右晃动着。

剥到十二点,我支不住了。母亲看着我一脸疲惫的样子,命令我们赶快上床睡觉。我迟疑着,最后还是去睡了。哥比我懂事,坚持说不困,要留下来。昏沉里爬上床,很快我便入睡了。夜半醒来,门檐下的那盏灯依然亮着,昏黄的灯光把夜色涂抹成一个遥远的童话。伴着光晕,能听见母亲和哥剥毛豆发出的声音。

次日醒来时,我看见哥的大拇指都剥肿了,而母亲天蒙蒙亮时就巳起来,挎着剥好的毛豆赶集去了。晌午时分,我欣喜地看见母亲篮子里的毛豆没了,换来的却是满篮子的生活用品、蔬菜和一些肉。吃饭时,母亲说毛豆卖两块钱一斤,一共卖了三十五块。母亲边说边冲着我们笑,脸上鼻子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母亲就用这三十五块钱支撑着接下来那几日的生活开支。下一次赶集的前一天黄昏,母亲挎着篮子,又带上了我们,去田埂边摘足满篮子的毛豆。

晚饭后,我们母子三人便在昏黄的灯光下剥毛豆。一竹篮的毛豆剥完,天边已露出一丝鱼肚白。大概是村里家家都栽种了毛豆,后来每次母亲兴冲冲地把一塑料盆的毛豆端到圩上,到散圩时,毛豆还剩下一半没卖完。

到最后,母亲无奈,贱价卖掉剩下的一大半,剩余的便带回家。母亲买了一点猪肉,就着留下的鲜嫩的毛豆,炒了一盘毛豆子炒肉,算是犒劳我们兄弟俩。正是嘴馋的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年幼的我们还不懂事,还不善于捕捉母亲紧锁的眉头里弥漫着的忧与愁。

午后,烈日当空,母亲一觉醒来,屋外一阵卖凉粉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她疾步走到屋外,见一与她年龄相仿的妇人正挑着担子戴着草帽,大声叫卖着凉粉。“卖凉粉了,两块钱一碗。”声音拉得很长,带着一股余音在半空中回荡着。母亲打了三碗凉粉,我和哥哥三下五除二,就喝了个底朝天。母亲见状,又把自己剩下的那大半碗勻给了我们。看着卖凉粉的人远去的身影,母亲似乎陷入了思索之中。很快,她就从自己的思绪之中回头神来。

“一碗凉粉就卖两块,我们剥好的毛豆才卖三块一斤。”母亲掰着手指头跟我们说,她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言语间闪烁着一丝兴奋。“我也要去卖凉粉,对,卖凉粉。”母亲拍了拍桌子,手掌落桌,发出啪的一声响,像是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当天晚上,母亲就去了一趟姑姑家。姑姑早年擅长做凉粉,她的这个特长在时间的流逝下,几乎被遗忘。母亲像一个意志坚定的淘宝者,意欲从姑妈身上接过技艺的法宝。在姑姑的指引下,母亲买了一蛇皮袋新鲜的木瓜。午休时分,我和哥哥围绕在母亲身旁,把一瓣瓣的木瓜籽挖出来,然后蚂蚁般小心翼翼地搬运到太阳底下。失去水分的木瓜籽蜷缩成一团,我们把它们捏在手里,稍微一用力,它们就纷繁落下。木瓜籽晒干后,母亲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第一次,因水桶里放水太多而失效;第二次,因揉搓太久,黏稠度不够凝固不起来。看着那半桶半成品,母亲一脸失望。总结了一下失败的原因,母亲又开始了第三次尝试。当母亲看着一桶凝固的状若果冻的凉粉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禁不住兴奋地笑了起来。

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母亲年轻时在微凉的晨曦里做凉粉的情景——她半弓着身子,双手伏在石板上,不停揉搓着那一小袋用纱布装好的木瓜籽,整个身子上下起伏着,木瓜籽在长久的揉搓下变得黏滑无比,直至手中的木瓜籽慢慢失去黏滑时,母亲才缓缓站起来,长长地舒一口气。一个小时后,那一桶黏糊糊的水像是被施展了魔法一般,凝固成了母亲想象中的凉粉。她半蹲在水桶边,久久地凝视着,嘴角不经意间灿烂地笑了起来。睡梦中的我恍惚中看见母亲的模样,像晨风里被风吹拂的花朵,摇曳着身姿。

烈日缓缓升起,释放出的万丈光芒烘烤着大地万物,晨曦的雨露化为风里的一丝热气。此刻,母亲头戴旧毡帽,肩挂湿毛巾,挑起担子出发了。担子左边是用毛巾覆盖着的碗筷,右边是新鲜滑嫩的凉粉。我站在门槛边巨大的阴凉里,看着母亲一步步走进烈日深处,晃动的担子在她肩膀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拐了一个弯,母亲就不见了,我匆忙跑到屋后,一直看到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才回到屋内。

在午后苍白炽热的阳光里来回走动着,很快我额头上就爬满汗珠。我站在村头的那条马路上朝远处张望,却始终不见一个人影。蜿蜒的马路像一条被烫死的蛇,此刻正冒着滚烫的热气。哥哥做好饭菜后又加入了我的行列,我们一起朝马路的尽头张望着,一直到饿了才起身往回走。

一直到黄昏时分,余晖落尽,阳光变得柔和,母亲才挑着担子出现在家门口,一天的暴晒,母亲满脸通红,像是一块在火炉里锻造许久的铁,刚刚从火堆里取出来一般。见母亲一脸欣喜地归来,我迅速拿起水瓢,去井边舀了一飘清凉的井水递到她手里。母亲咕噜几声一饮而尽,我站在她跟前,清晰地看见她的喉结上下起伏着,浓重的鼻息声在我耳边响起。喝完水,母亲一脸骄傲地解下寄在跨间的钱包,一个倒扣,包里的钱纷纷地落了一地,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纸币,它们皱巴巴地聚集在一起,堆积成一块小山丘,呈现在我和母亲面前;还有五毛、一块的硬币坠落在地发出的清脆响声,像是在演奏一曲悦耳的凯旋之歌。母亲和我相视一笑,顿时变得兴奋无比。我们盘腿而坐,一张张、分毫不差地清算着,数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母亲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数完,母亲小心翼翼地从中抽出一张一块钱纸币,递给我,作为对我的奖励。于是暑假里的,每个黄昏时分,都成为我幼小心灵里的一个节日。

2

母亲开始对天气变得敏感起来,每天新闻联播之后会报天气预报,她总是早早地坐在电视机前,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期都没有落下过。天气预报说晴天时,母亲心头悬着的那块巨石仿佛落了下来。若是连日阴雨绵绵,母亲就眉头紧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有时天气预报不准确,母亲出去时还是烈日当空,快到中午时却又骤然下起了大雨。太阳在云层里时隐时现,像是调皮的小孩,跟母亲玩起了捉迷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过后,又起风了,空气里开始流淌着一股清凉。黄昏时分,母亲一脸疲惫地回到家时,满担子的凉粉还剩一大半。母亲换上干净的衣服,在板凳上刚喘了口气,太阳却又冲破乌云,释放出剌眼的光芒。半个小时后,微凉的空气变得温热起来。母亲见状,疲惫的神情一扫而光,停歇片刻,她又挑着剩下的凉粉出去了。一直到天擦黑时,母亲才回来。她挑着两个空桶子,神情愉悦,两个空桶子随着母亲轻盈的步伐上下起伏摇摆,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像是桶里坐着两个调皮的孩子,正在荡秋千。

酷暑时节,人多的地方是卖凉粉的好去处。我和哥哥是走读生,每天都是回家吃饭。母亲每天早上出去卖凉粉前,都是先做好饭菜放在锅里热着。有一天中午放学后,我和哥哥回到家,一揭开锅,顿时流起了口水,母亲给我们准备的是酸菜蒸肉。我和哥哥吃得津津有味,每人吃了三碗饭,吃得肚子饱饱的。自从母亲卖起了凉粉,看着我们豆芽菜一般的身子心疼不过,便隔三岔五地给我们做一顿肉吃。

回到学校,学校的后门聚集着许多人。我踮起脚跟,隐约看见母亲那张熟悉的脸,细密的汗珠爬满她的额头,她正忙着给人打凉粉。看着母亲浑身被汗湿透的样子,我心底顿时一疼。我迅速走过去,走到中途,看见自己暗恋多久的那个女孩子正在买凉粉喝。我犹豫着,忽然调转方向,朝教室走去。我趴在课桌上,假寐着,眼睛却时刻盯着教室门外的方向,母亲那张被烈日晒得通红的脸不时闪现在我眼前,针一般扎着我的心。

时间变得异常难熬,终于,“叮铃铃”,上课的铃声激烈地响了起来。聚集在学校后门的人渐渐散去,我隐约看见母亲挑着担子匆匆离去,两个保安催促着,厉声呵斥着:“以后不允许来了,扰乱学校教学秩序。”几分钟后,比我高一年级的堂姐出现在教室门口。我迅速跑到教室门外,堂姐一边递给我两个苹果和一根香蕉一边说:“林林,这是你妈妈刚才叫我拿给你吃的。”我把苹果和香蕉放进课桌里,上课的缝隙,不时看它们一眼,像是在为自己的内心赎罪。

村子里有个小赌场,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般,把村里懒散的人都吸了过去。他们整天整天待在里面,用以打发无聊的时间。他们盯着手里的牌,眼底放出光来,转瞬又黯淡下去。有一次,母亲挑着卖剩下的半桶凉粉去赌场卖,刚卖掉三碗凉粉,还没来得及收钱,派出所抓赌的警察突然从天而降,一时间满屋子的人乱了阵脚,胡乱捂着钱,仓皇而逃。母亲使劲护着手中的那桶凉粉,慌乱之中,桶子踢了个底朝天,半桶的凉粉流了一地。

母亲跟着一屋子的人被带到了派出所,容不得任何辩解。下午放学归来,在婶婶家吃完晚饭,我和哥哥跑到派出所的屋后。我骑在哥哥的脖子上,透过那扇锈班斑斑的窗户,看见母亲独自蹲在墙角,默默发呆。我轻声叫了声“妈妈”。母亲眼前顿时一亮,她疾步走到窗户下,问我们哥俩吃饭没,末了嘱咐我们不要担心,很快就可以出去了。屋外响起开门声,我迅速跳下窗去。在灯火阑珊的夜色中,我和哥哥匆匆往学校的方向跑去。晚自习后,我和哥哥回到家,见整个屋子依旧空荡荡的。那天,母亲在派出所冻了一晚。次日清晨放出来时,母亲一脸的疲惫。休整几日,母亲满身是劲地上路了。

一次,早上还是天晴,中午时分却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母亲挑着凉粉恰好行走在一片无避雨之处的旷野里,回来时全身湿淋淋的,桶里的凉粉却完好如初。母亲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她紧弓着身躯,使劲把自己拧成一张弯弓,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把渗透进骨头里的疼痛挤压出去。母亲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吭声,但潮水般汹涌而来的疼,瞬间就把她淹没了。她喘着粗气,额头上冒出一阵阵虚汗。母亲递给我五块钱,微凉的夜色中,我飞奔着往四里之外隔壁小镇的一个药店跑去。那里有专治风湿性关节炎的药,母亲已吃了好几年。

我也在夜色中疾驰着,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听奶奶说,母亲是因为我落飞关节这个病根的。生下我还不到两个月,母亲就下地干活了。那年连绵的细雨下了整整一周,田地里金黄的油菜伏倒在地,在雨水的浸泡下渐渐糜烂。母亲见了一脸心疼,用了一个下午把浸泡在水中的油菜收割上岸。一整个下午下来,母亲全身几乎被汗水浸透。当晚,母亲就发病了,全身空落落的,一股酸疼隐隐在骨子里弥散开来。接下来她一连打了半个月吊针,病情才稍有缓解。风湿性关节炎就这样开始隐匿在她骨子里,并在时光的推移下张牙舞爪。

我把那一二十粒用白纸包裹着的细小药丸紧握在手掌心,在夜风里飞速奔跑着,许多年后,当我在异乡漂泊的夜里回望故乡,总会看见那个少年,在夜色里奔跑,喘着粗气,细密的汗珠爬满额头。我一路跑到家里,母亲依旧躺在床上,平日里泛着红晕的脸蛋在弥漫在骨子里的疼折磨得惨白惨白。母亲颤抖着手服下药,很快睡去。细小的药丸很快见效,这一晚母亲睡得很沉。深夜我和哥哥听着母亲响起均匀的鼾声,心底倍感踏实。许多年后,当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我才知晓这种药丸之所以见效如此之快,是因为里面含有比较多的激素。它在能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的同时,也埋藏下了致命的危险。

次日清晨,我还徜徉在睡梦的边缘,隐约中看见母亲又在晨曦的迷雾里做凉粉。恍惚中,母亲伏在我耳边,轻语了几声。当我和哥哥起床时,太阳已晒到屁股上,窗外又是烈日悬空,而母亲早已挑着担子出门。

3

二〇〇三年,非典爆发。高考前几天高三毕业班提前放假,我提着一大包行李回到家,屋子里却空荡荡的。父亲给我留了一张纸条,叫我安心高考,他带母亲去省城南昌治病了。后来,在我的一再追问下,才得知母亲因积劳成疾,体内被查出肿瘤,病情巳发展到中期。两个月没回家,没想到母亲已挣扎在生死的边缘。一晚无眠,夜里总是梦见母亲被病痛折磨的样子。梦中,一具棺材出现在我面前时,我顿时惊醒过来。窗外,夜凉如水,环顾四周,我一脸冷汗。我下定决心去省城南昌看母亲一眼。

天微亮时,我坐上了去往县城的大巴。到县城,才知晓去往省城的汽车都已暂时停运了。非典肆虐时期,每个村子都有人把守在村口,对从外回来的人员都要进行体温测量和严密监控。绕了一圈,我又回到了学校。

高考前夕,定居在县城的老姑父和老姑妈一路打听路人,终于问到我住的宾馆。年近七旬的他们紧握着我的手,叫我安心高考,不要想太多。我紧抿着嘴,说好。他们陪我聊了很久。走时,看着他们蹒跚的脚步,想起千里之外的母亲,我眼底忽然一热。我躲到暗处,使劲仰起头,不让自己流下泪来。

几夜无眠,那一年高考,本想给父母亲一个好消息的我,却还是发挥失常了。高考后,提着满袋子的书本回到家,刚走到院落里,就看见形销骨瘦的母亲坐在后门的板凳上。我叫了声“妈”,不争气地流下泪来。母亲转身回头,见是我,眼眶顿时湿润起来。母亲看着我,我久久地看着母亲,相视无语。母亲紧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说:“哭啥,妈不是还在吗?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家里已经欠了许多外债,父亲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选择了出去。一个月后,在一个细雨迷蒙的清晨,父亲嘱咐我照顾好母亲,再次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

三个月后,陪母亲去省城复查,我静坐在弥漫着福尔马林气息的医院走廊上,耳边响起啼哭声、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不远处,冰凉的机器在暗处发出淡绿的光,仿佛夏季夜晚墓地里闪烁的磷光。我一脸焦虑。几分钟后,当看见母亲一脸灿烂的走诊疗室时,那颗久久压在我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

回去的车上,窗外微风轻拂,青草在风里摇曳着身姿。看着母亲脸上洋溢着的笑容,一股重生般的感觉瞬间在我心间流淌开来,那么强烈、那么充满希望。我倚靠在车窗前,冲窗外的一花一草微笑着,感觉全世界都在向我微笑。我就像初生的婴儿,世界在我眼里如此新奇和多彩。在日渐荒芜的内心里,一朵希望之花突然绽放开来,花香顿时弥漫整个心房。

回到家,已是黄昏,炉火已熄灭多日,母亲和我在院落劈柴生火煮饭,火苗渐旺,淡淡的炊烟缓缓升起,朝天际飘而去。这幅简单却温馨的场景,充满象征意味,多年以后一直在我脑海深处回荡着。每次想起,我久居樊笼的心总会得到或深或浅的涤荡。

一个月后,我去了隔壁县的一个中学复读,母亲拖着虚弱的身体一直把我送到村口。在学校时,我担心着大病初愈的母亲能否照顾好自己,每天晚自习后总会第一个跑到学校的公共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当那边的电话响起,却久久没人接听时,我就会特别担心。放下电话,走到中途,我又匆匆跑到电话亭边再一次拨起了电话。很久,当电话那边响起母亲熟悉的声音时,我才放下心来。原来母亲睡着了。

4

许多年后的今天,母亲已年近六十,满身的疾病让她过度地衰老下来。她在村头的小路上走着,步履瞒跚,晚风吹乱了她鬓边的白发,难以根治的顽疾像一个加速器,安装在她体内,加速着她的衰老。深秋的黄昏,微凉的空气里,田野里遍地的金黄,映照着她眼底的那丝苍凉。寂静的午后,她倚靠在凳子上打了一个吨,醒来,看见一个卖凉粉的女人吆喝着从她眼前一晃而过。她睁开眼,往事顿时翻涌心头,像是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眨眼间,几十年已悄然而逝。她要了三碗凉粉,然后叫醒午睡的我们。我和哥哥端着凉粉围绕在她身旁,恍惚间一切仿佛回到从前,咯咯的笑声碎了一地,随后便陷入沉重的静默和虚无之中。

收拾屋子时,翻出一张老照片。母亲拿着照片久久端详着,照片随着手指的抖动而微微颤抖着。黑白照片上,年轻的她长发披肩,笑容灿烂,脸上弥漫着丝丝健康的红晕。黑白两色营造出的光影世界里,散发着来自时间深处的光芒。这样的光芒,如此刺眼。一张照片,让另一个自己穿越时光的迷宫,与此刻的自己重逢、汇聚、叠加在一起。她们彼此细细端详着,像失散多年的亲人,陌生与熟悉交织在一起。

像是得到某种强烈的提示,母亲放下照片,拿出裤兜里随时携带着的那块小镜子。她低下头,看着镜中的自己,而后又看了一眼一旁的照片,一种强烈的反差感迅速在她心底蔓延开来。“老了。”她在心底叹息了一声。在那块细小的镜子的映射下,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手臂上密集的老年斑,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地聚集在一起,像是在密谋着下一次时光的偷袭。她捂着自己的肋部,忽然感到一丝疼。她能隐约感到在她苍老的躯体内,悄悄萎缩的器官正逐步退化。她深呼一口气,在缓缓吞吐而出的气息里,仿佛闻到了腐朽的气息。

照片中,她的手指光滑修长,弥散着青春的活力和气息,细小的血管里,血液似乎欢快、畅通无阻地流淌着。风湿性关节炎,几十年病痛的纠缠,把她灵巧的双手变成了一弯蜷曲着的弓,弓上锈迹斑斑,满是时间的老茧。她走在路上,阵阵隐痛牵引着她,她放慢脚步,仿佛听见水肿的膝盖骨上下摩擦时发出的哗哗声。

六十岁,是否意味着已走过人生抛物线的顶端,往泥土深处滑落下去?许多年前,关注天气的细微变化成了卖凉粉的母亲的一道功课,她准时地出现在电视机前,按着电视机里科学预测出的天气状况来安排自己的出行。许多年后的今天,水肿的膝盖,让她拥有了预知天气的能力。她躺在床上,蜷缩着身躯,紧咬着牙,从膝盖提前到来的阵阵隐痛中预知着天气的阴晴变化。时光以疼痛的方式让人预知未来。每个人都是预言家,当她初尝病痛的折磨时,她便预知到未来的归宿。

医生叮嘱母亲不能再干重活了,要在家里好好静养。忙碌惯了的母亲难以停歇下来,她从圩上买了八只小鸡仔放在家里养,细心照料之下,她把那几只鸡养得又壮又肥。村里在外打工的人回家时,母亲总会迈着蹒跚的脚步,提着平时积攒下来的鸡蛋到他们家,央求他们把这些土鸡蛋捎上,带给在外打工的我们哥俩。

这些年,母亲迅速地苍老下来。

母亲老了,而我还年复一年地为了生计在外面漂泊着。年近六旬,鬓边发白的父亲还在深圳打着零工。每每想起这些,一股莫名的伤感总会涌上心头。在千里之外的南方工业小镇,当我收到母亲捎来的那二十五个土鸡蛋时,脑海里便浮现出她独自守在家里的情景。

窗外,月光如水。深夜,辗转难眠。我走出闷热的出租屋,独自站在出租屋的楼顶,朝故乡的方向仰望,在无声的仰望里,母亲模糊的面容又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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