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幸福的女人啊!”
“为什么?”
“嫁了那样的大作家,很愉快吧。”
“作家这东西,与其和他接近,远不如读他的著作来得有趣哩。”
这是阿支巴绥夫《嫉妒》中的一节,向日读了也不觉得什么。近来因了时与作家相会,认识了不少的作家,有时还得会见作家的夫人,每每令我记起这会话来。
小说的开端
小说的开端,是作家所最苦心的处所,凡是名作家,无有不于开端的文字加以惨淡经营的。
在日本的作家中,我近来所耽读的是岛崎藤村氏的作品。岛崎氏在文章上的造诣,实堪惊叹,他的开端的文字,尤为我所佩服,随举数例如:莲华寺是兼营着寄宿舍的。
《破戒》的开端
桥本的家的厨房里,正在忙着做午饭。
《家》的开端
拿到钟表店里去修的八角形的挂钟,又在室内柱间,依旧发出走声来了。
《出发》的开端什么说明都不加,开端就把阅者引入事情的深处,较之于凡手的最先叙景,或介绍主人公的来历等的作法,实在高明得多。
藤村是个自然主义作家,这种笔法,原也就是一般自然主义文学的格调,并不足异。但在藤村却似别有所自。藤村在其感想集《待着春》中,有一节就是说着这小说开端的文字的。片上伸君的近著里有一卷《托尔斯泰传》。其中有托尔斯泰家人共读普西金的小说的一节。
“恰好托尔斯泰进来了,偶然拿起书来一看,翻开着的恰是普西金的某散文的断片,开端写着:‘客人群集到村庄来了。’托尔斯泰见了说:‘开端要这样才好,普西金才是我们的教师,开始就把读者诱入事件的中心趣味。如果是别个作者,也许会先细写一个一个的客人,可是普西金却单刀直入地进入事件的中心了。’这时在旁有一个人说:‘那么请你也像这样写了试试如何?’托尔斯泰立刻走进自已的书斋里,把《安那卡莱尼那》的开端写好了。这书初稿的开端是:‘阿勃隆斯希氏的家里,什么都骚乱了。’到了后来,才像现在的样子,上面又加了‘凡幸福的家庭彼此相似,不幸的家庭,皆各别地不幸,’一行的前置。”
读了这,托尔斯泰所求的东西大概可窥见了吧。又可知道这并不是偶然的事了吧。爱托尔斯泰的不应只爱读他的著作,还应求他所求的东西。
“普西金才是我们的教师。”觉得这是托尔斯泰风的良言。看了这段记载,可恍然于藤村文章上的见解。他的作风的所以如此,实非无故。对于托尔斯泰,虽如此共鸣,总不肯在文章上加主观的解释,这就是藤村的所以为realist的地方吧。
读圣书
近来常有许多嗜文学的青年问我读什么书好?我不是胡适之,也不是梁启超,有系统的书目是开不出来的,照例地回答,只是问他:
“你读过基督的圣书没有?”
我不是基督教徒,却常劝青年读圣书,特别地对于想从事于文学的青年。这并不是故意与“打倒基督教”的口号反抗,也并不是在报上看了某大人物结婚用了基督教式,想学时髦,实在有别的理由。
第一,西洋文艺思潮里,基督教思想占有重要的位置,文艺作家所用的题材,都直接从圣书取得,思想也都与圣书有关,或是圣书某章的敷衍,或是反对圣书某章的。不略读过圣书的人,不能读弥尔东的《失乐园》,不能读王尔德的《沙乐美》,不能读托尔斯泰及道斯道伊夫斯奇的作品。
第二,西洋文学家文体有许多是摹仿圣书的,王尔德的《沙乐美》摹仿《雅歌》,尼采的《查拉托斯托拉》摹仿《箴言》。现在漂亮的青年喜读王尔德的《沙乐美》,喜读尼采的《查拉托斯托拉》,而不喜读其文字所从出的圣书,真是一件可惜的事。
食物的原料是吃不来的,要经过烹调才可口。圣书是原料,原不易读,但我们要沙里淘金地从原料里烹调出可口的东西来。刊《一般》第四卷第一期,192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