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时分,沈萃总算是没哭了,脸上敷了厚厚的粉,在灯下显得雪白异常,将所有的憔悴和酸楚都遮掩了起来。
纪澄的视线从沈萃身上挪开,刚好碰到了沈径投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满含炽热,却又带着些许内疚,看得纪澄心里一紧,赶紧别开眼睛。
沈径几乎是看痴了,从他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纪澄开始,他就总是忍不住看她。而今天这一眼已经暌违许多年了,他满心以为自己当年如果高中,就能在母亲面前要求娶纪澄为妻。
可到底天不遂人愿,纪澄的母亲突然去世了,以至于沈径大受打击,想着若是高中,必将娶妻,纪澄却还得守孝,是以动力明显不足,最后名落孙山。
之后沈径也没能顶住来自他母亲的压力,匆匆定亲、成亲。他满心是对纪澄的愧疚,觉得自己食言了,可没想到转眼她就成了自己的二嫂,叫他日日想着和她同处一个屋檐下,陪着她的却是他哥哥,这等酸楚叫沈径的心日日夜夜都得不到平静,所以不得不逃避到东山书院去。
沈径的目光从纪澄身上挪到沈彻身上,他想起得知自家二哥和纪澄定亲消息的那一晚,他喝得酩酊大醉,却又不敢去质问他二哥,为什么偏偏要娶他最喜欢的人?
沈彻感觉到了沈径的注视,朝他笑了笑。然而沈径不知道的是,那晚他喝得酩酊大醉之后其实是去找过沈彻的,揪着他的衣襟质问,为什么要娶澄表妹?他是那么心悦她。
沈彻挪动了一下身体,将沈径的视线从纪澄身上隔开,他这位新少奶奶本事可是大得不得了,他早前虽然知道沈径看纪澄的眼神有些不对,却没想到用情还颇深。
虽然自家媳妇招人喜欢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说明自己眼光很不错,但沈彻并不需要在这种事情上找成就感。
尤其是以沈彻对纪澄的了解,除非万不得已,她绝对不会愿意去做她姑母的儿媳妇,所以沈径对纪澄的这种内疚眼神让沈彻格外不适应。
那只能说明,纪澄从没有斩钉截铁地拒绝过沈径。
以至于沈彻不得不从阴暗的角度推测,纪澄这丫头拖泥带水地吊着沈径,一定程度上应该是出于对纪兰的一种报复。她姑母不让她好受,她就在沈径身上讨点儿利息。
沈彻倒是不同情他弟弟,肖想自己嫂子挨一顿揍都是轻的。只是他心里想着,纪澄或许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曾经在沈径身上下过功夫,这就令人有些许吃味了。
不过看纪澄一脸头疼地躲避沈径的视线,生怕被李芮误会的样子还真是逗笑。
沈彻的视线顺便就落在了李芮身上,然后定定地看着不转眼。
大概是看得太专注了,以至于李芮和纪澄都发现了沈彻的异常。
李芮的第一个反应是,难道自己脸花了?可旋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那么唯一令人愉悦的解释就是沈彻对她有些不能言说的心思。这实在不能怪李芮异想天开,主要是沈彻花名在外。
而女人自己眼中的自己总是比别人眼里的自己要美上那么一大截,所以李芮觉得自己吸引沈彻还是很说得通的。
李芮有些脸红地侧脸避开沈彻的视线,局促地抬手理了理鬓发,下意识地挺了挺并不傲然的胸部,又收紧了最近有些发福的小腹。
而纪澄狐疑的眼神一直在沈彻和李芮之间切换,不明白李芮是哪里不对劲儿了所以让沈彻一直这么看。
不过幸亏沈彻很快就掉转视线,不然就连纪澄都会怀疑是不是二伯看上弟妹了。
“那支簪子怎么会在她头上?”沈彻侧头问纪澄。
纪澄没想到沈彻看的只是一支簪子:“那天她看见我戴,十分喜欢,一直看着不眨眼,所以我就送给她了。”
李芮的确十分喜欢,她拿到簪子后也没看到有工匠的印迹,叫丫头拿出去找人打听,所有的名工巧匠都叹为观止,说是打造不出这样花瓣薄如蝉翼的玉簪。
李芮虽然有些失望,但好歹手里有了一支,就算不是独一无二,那也是世间罕见了,在今天这种众姑子和妯娌齐聚、自家夫君又回来的晚上,李芮自然要戴上增加点儿姿色。
“她要是喜欢你夫君,你是不是转手也就送给她了?”沈彻低头在纪澄耳边道。
纪澄有些傻眼了,不就是支簪子吗?竟然叫沈彻发怒了。她心里其实已经猜到那簪子沈彻得来怕也是费了些功夫的,只是如今送也送出去了,她也没脸再拿回来。
纪澄回了一句道:“那你是希望我转手送还是不送?”
沈彻低笑道:“你自己都还没吃到,就想着送人了?”
纪澄快嘴地道:“呵,怎么没吃过?都吃腻味了。”她就知道沈彻所谓的什么等她心甘情愿都是屁话,这人正憋着劲儿使坏呢。
“那我们下回换个新鲜姿势试试?”
跟沈彻斗嘴,纪澄很少有赢的时候,不是脑子不够使,而是脸皮没他厚,也没他无耻罢了。
纪澄被沈彻说得面红耳赤,又不敢吼他,怕被人听了去,君子动口不动手,她是女子,所以伸手就往沈彻腰上拧去。
沈彻求饶地笑道:“别拧这儿,再下面点儿才好,那里才怕疼。”
纪澄觉得简直没法儿活了,正在暴打沈彻还是暴打沈彻之间纠结时,就听见一声脆响伴随一声惊呼。
李芮头上的山茶发簪掉到地上摔碎了,她正满脸心疼。
玉簪比较滑,所以在打造的时候是有诀窍的,簪柄上会有笋苞似的凹痕,插戴时并不影响凝滑,但是想从头上滑落,却会被头发丝钩住。
所以等闲情况下,那山茶发簪不会掉落,除非那玉簪本就松了,而李芮的动作幅度又太大。
纪澄心下怀疑是不是沈彻使了坏,可是他脸上丝毫看不出端倪来,她也不能随便给他定罪。
李芮今日的情绪可算是坏到家了。先是细心筹办的寿宴被沈萃给搅了,夫君好容易回趟家,对她也是不理不睬,到晚上连簪子也碎了。
李芮有些歉意地朝纪澄看过去,毕竟别人才送给她的东西就打碎了,怕怪她没有好好珍惜。
纪澄朝她笑了笑,意思是不用放在心上。
纪澄脸上羞红未退,李芮想起自己先才看到的纪澄和沈彻两人咬耳朵的情形,若是不知情的怕还真以为他们这对新婚夫妻是蜜里调油呢。
李芮觉得只怕纪澄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她以为刚进门不久就处置了沈彻身边的大丫头羽衣就算得意吗?她可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她夫婿沈彻还盯着自己看得不挪眼呢。
想到这儿,李芮心里不由得有些泛起酸意,仿佛觉得沈彻倒不该和纪澄那般亲昵。女儿家的小心思有时候的确匪夷所思,但只要不妨碍人,意淫得离谱一点儿也无甚大碍。
只是李芮看别人夫妻蜜里调油,就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心事,想起那不知是谁的“陈妹妹”来。
澄妹妹这会儿正捧着沈彻递过来的薄荷茶喝着。晚上她并不饮茶,因为睡眠本就不太好,哪里还敢饮茶。
不过沈彻煮的薄荷茶并没放茶叶,只因薄荷叶子碎得也类茶叶,这才以茶相称,而沈彻煮的薄荷茶实在深得纪澄的心,茶里好像有旧年制的桃干,桃香馥郁,让茶水带出了微微回甘的味道。
“刚才四弟过来找我。”沈彻只说了前半段话。
纪澄心里本没什么心虚,但坏就坏在沈彻说话只说一半,而且还以一种“我知道了”的满含深意的眼神看着她,这就让纪澄心里开始打鼓了。沈径该不会是读书读成了书蠹,说了不该说的话吧?
说实话,纪澄对一心读书的人并无太大好感,看她大哥就知道了,迂腐而固执。
“他说什么了?”纪澄很不智地接了一句。
“他说……”沈彻顿了顿,纪澄的小心肝又跳了跳,这才听见沈彻继续道,“你这么紧张地盯着我干什么?你觉得四弟会说什么?”
纪澄瞪着沈彻不语,这人就爱逗弄她。
沈彻笑道:“看你的眼神,我觉得你又想泼我水了。”沈彻拉了拉自己的衣袍,很有暗示性地拂了拂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纪澄又开始脸红。
“四弟来谢谢我。我给他介绍了一位先生,姓李。这人是个奇才,今年已经四十有八了,屡试不第,但猜起科举的试题来,回回至少能中一题。而且说起辨义套路来,更是一套一套的,很有见地。只是他穷酸潦倒,名气不彰,知道的人不多。”
纪澄奇道:“那他既这么厉害,为何自己却屡试不第?”
沈彻道:“这世上有种人,明知道路有捷径,开解别人的时候是头头是道,可落到自己身上时,却怎么也不肯弯腰。这位李先生,胸有大志,视科举为儿戏,解析辨义他一一剖析方法,虽然自己不第,却要证明他的学生使用他那一套理论就能鱼跃龙门。而他自己下场时,文中纵横捭阖、针砭时弊,对当今也颇有褒贬,哪个考官又敢取他?”
纪澄点点头,对这位李先生倒是添了一丝敬意。但又难免对号入座,觉得沈彻话中有话,暗示她明明有捷径,却赌气不肯服输。
“这么说,径表哥觉得很有效?”纪澄一下就想到了自己的大哥,能让沈彻都推崇的,想来应该不差,她家大哥也该去听听,抱抱佛脚也好。
“四弟觉得收益颇丰。”沈彻道。
沈彻似乎故意在“四弟”二字的发音上加重了一点儿,纪澄立即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那我叫人去兰花巷给大哥也说一说,让他也去听一听。”
沈彻“唔”了一声。
气氛还算融洽,家长里短的说起来似乎也不嫌琐碎,纪澄开口又问:“我二哥那边的事情还顺利吗?”
自打纪澄开始守孝后,晋北铁矿山的事情就是纪澄的二哥纪泽在打理,虽然成亲前沈彻戏说过要让纪家把这桩生意当嫁妆给纪澄,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动纪家如今最大的这块肥肉。
沈彻垂眸道:“那桩生意啊?我已经同皇上透过底了。”
纪澄听了只是小小吃惊而已,她知道沈彻在这件事上必然是有后路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以后被人揭发出来,哪怕他是皇亲国戚恐怕也难逃国法。
“那皇上怎么看?”纪澄问。
“皇上缺钱。”沈彻一句话就总结了。很多匪夷所思、大逆不道的事情,在特殊的时候说出来却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比如,两年西北大战,户部已经没有余银,连宫中年前大火烧毁的宫殿都拨不出银子给工部修缮。
建平帝只好自掏腰包,从内库拨帑币。内库是皇帝的私库,拿出一分一毫都觉得肉疼,沈彻就乘机上了西域的条陈。
向西域诸国贩售私械,鼓励他们窝里斗,只要掌控得宜,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所得收益,如今是五分归于内库,剩下的再由纪家、凌家瓜分。至于袁谦敬则并没有动他的位置,将来收手的时候,总要有替罪羔羊不是?而袁谦敬真不算冤枉。
纪澄看着沈彻,心想这人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他是不是早就算好了这一天,难怪说娶自己一点儿压力也没有。
沈彻似乎很享受纪澄这种狐疑地看妖怪似的眼神:“眼看着就要入秋了,今年中原是丰收之年,秋后西北的突厥人肯定会侵犯边关,掳掠人粮,我们也想靠一场硬仗让突厥几年以内再不能兴风作浪。”
纪澄听沈彻提起过,只是不知他为何又突然说起这事。
“是喆利吗?”纪澄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个名字。这名字也算是她和沈彻之间的禁忌了,当初正是纪澄引喆利去西域,才有沈彻险些死在西域的事情。
纪澄心有戚戚,可沈彻似乎已经毫无芥蒂了:“是喆利的师父。”
纪澄“哦”了一声,其实她对喆利的师父毫无概念,但旋即就听见沈彻补充道:“我的师叔。”
纪澄忽地睁大了双眼。
沈彻道:“他也曾是靖世军一员,只是不满当初我师父坐上了靖主的位置,所以远走。他对靖世军的内部很熟悉,所以此次西北,我用的都是他走后招募的新人。过几日,我就要启程去西北了,大战未完之前,都不会回来。”
纪澄了然地点点头,难怪沈彻主动开口说起西北的事情:“嗯,你去吧,我会在家里好好孝敬老祖宗和父亲、母亲的,你不用担心家里。”
沈彻好笑地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
纪澄眨了眨眼睛看向沈彻,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沈彻探身往纪澄靠了靠:“你不想跟我去西北看看吗?”
纪澄没想到沈彻真的是这个意思,她的心没来由地鼓噪起来:“我?怎么去?”
“你只用想你愿不愿意去,其他的事情我来安排。”沈彻道。
纪澄做梦都想亲自去西北和西域走走,身为女子,枉自于诗词里阅尽秀丽河山,可一生却囿于闺训,至死也不过在方圆百里之内走动而已。
“我去。”纪澄的眼睛亮得仿佛寒夜里的启明星。
沈彻向来是行动派的,也不知他怎么说动了老祖宗,竟叫老太太主动开口:“年轻人到处走走也好,有阿彻照顾你,我也放心。”
纪澄一脸惶恐地道:“可是,家里的事情我才上手。”
“这有什么?难道我老婆子还管不了这个家吗?”老太太道。
纪澄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说实话,从头至尾老太太待她都是极好的,好得让她受之有愧,她红着眼圈将脸搁在老太太的膝盖上道:“老祖宗,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老太太笑道:“你个傻孩子,我可不是对你好。而是阿彻那小浑蛋威胁我说,不同意就要带你一起离家出走,浪迹天涯。”
纪澄笑出声道:“他不会的,他才舍不得您。”
老太太道:“浑小子还威胁我说,不让你去,就别想抱曾孙子。”
纪澄这下可笑不出来了,脸涨得通红,多少是有点儿心虚吧。
老太太最后才道:“去吧,别有心理负担。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四处走走,可是,你知道的……”老太太的婆母可没有那么开明,“所以我就唯愿你们年轻人能别拘束。现在你还没孩子,正好还可以出门,以后可没那么方便了,你自己都舍不得的。”老太太道。
有些人,自己受过磋磨,就恨不能别人也都被磋磨一次;而有的人,自己受过的委屈,就舍不得下一辈再受了。老太太显然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