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不会,她们谁都离不开我!”慧范笑起来更像一只老狐狸,“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有我这般生财有道的异能?韦后欲举大事,太平奢侈无度,无论是谁,如果离开了我,不出三年就会在半夜里哭醒。她们都从我这里吃到了钱的甜头。钱,才是世间最大最有效的奇蛊,她们会迅速上瘾,永不解脱……”
“还记得这卷天书吗?”慧范自怀中摸出了那套书卷,“本想让你做整卷书的见证之人,现在看来,你没这个福分了,不必挣扎了,还是安心上路吧……”
熟悉的精致装饰,熟悉的红琉璃轴。明亮的烛火下,书卷轻轻展开来,仍是翻过那画着炼丹炉的首页,第二页却已空了,当日那幅《地狱变》已被他撕下烧毁,便只剩下书卷的衬页。
书卷继续打开,第三页则绘着一幅熠熠生辉的妖艳牡丹。
“现在,它已完成了使命,该当回归冥间了。”慧范自腰间摸出了一支笔,在牡丹花下写了“袁昇”二字。
墨是沾了朱砂的红色,字是硕大醒目的虞派端楷,看上去分外惊人。
慧范已将牡丹图扯下来,凑到了烛火前:“好徒儿,你也会随它一起回归冥间的。”
牡丹图被烛焰舔到,迅速泛黄打卷,融入烈烈的火光中。说来也怪,在图中牡丹枯萎的一瞬,阁内似乎响起了缠绵悱恻的凄厉嘶喊。
“烧了我的名字,便能将我收归地府阴冥吗?”袁昇拼力护住心脉。
“天下万物都起于因缘,当你的名字与这幅牡丹图一起从这世间消失时,便已给世间种下了一个缘。”
慧范的老眼闪出了灼灼幽光:“你想过没有,这牡丹图,已是第二张了。这书卷便如一本生死簿,每当一页画卷准确发生时,因缘便多了一层凑泊,也预示着距离册内的最终结果更近了一步。”
“天邪策!”
袁昇心内忽然一阵发紧,忍不住叫道:“原来天邪策便是你手中的这份……天邪册!”他几乎便想冲上去,夺下那本薄薄的册子,但此时深陷阵中,浑身僵硬,寸步难行。
“很想看看后面是什么吧?”慧范抖了抖那本册子,“可似你这般看透了诸多秘密的人,又怎能活在世间?”
册页飞快颤了颤,袁昇仍只是看到了第一张炼丹炉的图页。
此时他心内焦急,偏又无能为力,只觉随着那牡丹化作一团残红,花下红灿灿的“袁昇”二字也被火焰卷入,一颗心竟也痛如火焚。
他忽地灵机一动,叫道:“你当真是算准了一切吗?你虽算出了以牡丹为媒介的傀儡蛊奇案,但你算到了玉鬟儿之死吗?自己的女儿惨死眼前,你却无能为力,天下还有比你更失败的人吗?”
“谁说玉鬟儿是我的女儿?”
慧范笑得有些狡猾,也有些苍凉:“知道雪无双交给相王的书信都说了什么吗?好吧,便让你多活一刻,做个明白鬼。”
话音一落,整幅牡丹图已完全化为灰烬,但袁昇身心的剧痛却稍稍一减。
“这是雪无双留下的信,原是她想托老衲呈给太平公主,再转交给相王的,但想不到她身上竟还有一封。很可能是她临时变了主张,亲自交给相王了,所以这封信也不必呈给太平公主了,你也正可一看究竟,做个明白鬼。”
他屈指一弹,那封信稳稳飞入了袁昇手中。
信上字迹娟秀妩媚,显是出自女子之手,只是寥寥的几行诗:
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
塔上玉碎谁家女,一日一点攒真心。
南窗北牖失骨肉,罗帷散乱红颜恸。
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与谁同。
“这是萧衍的《东飞伯劳歌》?”袁昇只看了首尾两句,认得这是南朝萧衍在继承帝位之前所作的情诗,后世“劳燕分飞”的成语,便由这首句而来,但他随即发现,中间两句已被换了,略一沉吟,不由全身巨震,心神如遭重锤轰击。
“她没读过几年书,却聪颖过人,这几句似诗似谜的话,也不难猜吧。”慧范这时候很有循循善诱的耐心,便如当日给他讲解功法口诀一般,“最要紧的是那句‘一日一点攒真心’,这是她当年喜欢玩的字谜,你应该明白,那是个‘惠’字……”
“塔上玉碎谁家女?”袁昇颤声道,“竟是……”
慧范冷冷道:“不错,那是惠妃之女!”
“玉鬟儿竟不是雪无双的亲生女儿,而是惠妃所生……”袁昇随即想到当日在相王府内沉香亭下,他亲耳听得相王谈及惠妃因为生下一个血团,随后悲戚而死,不由瞪大双眼,“原来那血团竟是被雪无双偷换的……”
慧范幽幽地笑道:“南窗北牖失骨肉,罗帷散乱红颜恸——当年惠妃生下一个肉团之事,我也有听闻,这句诗则点明,原来惠妃所生之女,已被雪无双穿窗盗走了。无双确是聪明无双,这首诗选得也颇精当。首句便点明她和意中人劳燕分飞,后面那句更有牵牛与织女双星,隐然与七夕惨变对应!嗯,听说这首《东飞伯劳歌》原是惠妃最喜欢的情诗……”
他说着呵地一笑,“无双很可能已经认出了我,故意将这封信托我转交,实则也是在激我,想让我心痛。只是,鸿罡早死了,我现在是胡僧慧范,老衲的心,早已古井无波了!”
“雪无双,当真是一个疯狂至极的女人……”袁昇在心底嘶叫起来。
一瞬间,所有的谜题迎刃而解,为何相王看了雪无双的信会悲恸呕血,为何雪无双会狠心地将玉鬟儿送入宗相府当卧底,为何雪无双会如此残忍地对待玉鬟儿的意中人……
只因玉鬟儿根本就不是雪无双的女儿。
慧范缓缓道:“不过,无双对玉鬟儿的情愫非常复杂,有时视其为情敌之女,恨之无极,有时又视其为多年相依为命之骨肉。所以在玉鬟儿高塔惨死时,雪无双也曾凄恻悲呼。不知在她的心底,到底是恨意居多,还是爱意居多呢?”
袁昇的全身不由簌簌发抖,甚至忘了自己身处险境,喃喃道:“不错,所以雪无双要报复,报复当年的惠妃,报复现在的相王,她甚至不让相王死在刺客的剑下,只为了亲口告诉他这个残酷的真相。”
他眼前不由闪过玉鬟儿那凄美忧郁的眼神,忽然间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忽地跃入脑中,他忍不住惊呼道:“玉鬟儿,玉鬟儿很可能早已知道了真相!我明白了,为什么她临死前要说那句话……所有的罪,都由我来担!”
慧范的眼芒也不由一闪,叹道:“极有可能。雪无双此次出山,似乎与太平有些约定,对将玉鬟儿推入宗相府卧底之事,颇为心急。可玉鬟儿一颗心始终系在李隆基身上,也只有让她‘无意间’知道她与李隆基的兄妹真相,才能彻底断了她的念想。这一招虽然残酷大胆,但雪无双一定会使得出来,而且她会想出许多高明的办法,让玉鬟儿‘无意间’查知真相!”
说话间他已夺去了袁昇指间的信,凑上了蜡烛,又一抹艳丽的火苗蹿了出来。
袁昇的脑袋嗡嗡作响,已无暇分辨慧范让自己知道这么多内情,是单纯地有感而发,还是想再借机诱乱自己的心神。他脑中闪来闪去的都是玉鬟儿那凄恻哀怨的眼神,怪不得在她荣登花魁高位时,也是如此目光忧郁。
这个痴情而可怜的女孩一定是知道真相了,这才是她最终一心求死的缘由。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凄艳的画面,珠泪盈盈的少女在夕光暮影下徘徊,在明月斜照下徘徊……但所有的伤痛、无奈、黯然和悔恨都在残酷的真相面前无济于事。
她爱他,却终究不能相爱,甚至不该相爱。
所以她才凤凰扑火般地毅然赴死。
哧的一声,那封信终于在火焰中完全扭曲黯黑,化作灰烬。
袁昇也觉心头一阵锥痛,身周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只有慧范那双阴沉而又有些悲悯的老眼,愈加清晰锐利。
阁内怨阵的力量随着那封灰飞烟灭的信,如四合的烈火般向他漫卷过来。
袁昇吐出了一口鲜血,无力地栽倒在地。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道醉醺醺的大笑:“好姑母,你在这吧?”
跟着砰然一响,房门被人撞开。李隆基搂着一名妖艳女郎滚了进来,狂笑道:“你这叫小似的歌女很像我的玉鬟儿,便赐给侄儿如何?”
房门突启,阁内的法阵霎时便如紧闭的铁屋被掀开了一角,阵气迅疾消散开来。本已束手待毙的袁昇心神顿时一清,忙大叫道:“临淄郡王,我在这里!”
守在门外的陆冲听得袁昇这道惶急的叫喊,忙闪身喝道:“袁将军,你怎的了?”
原来适才陆冲见袁昇被太平公主单独召走,便觉心内不安,但想此地是太平公主别墅,终究不敢贸然行事,只得悄悄唤来了李隆基。李隆基实则根本未醉,索性便借酒装疯,拉住一名途中遇到的歌女撞门入内。
望见兀自嬉笑不已的李隆基,慧范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他可以遵照太平公主的旨意,让袁昇毫无伤痕地死去,却终究不能在太平公主府内害了李隆基的性命,那样造成的巨大后果连太平公主都无力承担。
门外一道汹涌的剑气瞬间逼近,陆冲已如风般冲来。慧范目光微寒,终于向后一转,鬼魅般地消失在细密的珠帘后。
与此同时,那三块凝聚诡异怨力的牌位齐齐开裂,跟着,碎如齑粉。
“袁昇,你没事吧?”陆冲急忙赶过去搀起了他。
“只是喝得多了些,无妨。”袁昇擦去嘴角的血迹,和李隆基黯然对望一眼,苦笑道,“临淄郡王也喝得不少了,咱们不如早些退吧。”
李隆基点了点头,拍了拍那目光仍有些迷离的歌女,才慢悠悠地站起身,若有所思地望向那珠帘,喃喃道:“看来姑母已累了,咱们就不要打扰了。”
三人的目光都望向那道珠帘之后。
帘内没有一丝声息传来,仿佛那是一个无比深邃的世界。
烛光映照下,珠光闪闪的珠帘摇曳渐止,终于冉冉地凝出一朵娇艳的牡丹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