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时分,南宫元澈驾崩,举国大丧。头七之后,宫中又传来丧讯,太子南宫兰兮在太子寝宫中以一幅白绫自缢身亡。
那个晚上,浑身缟素的莫漓失魂落魄地走进屋来,坐在椅子上,面色惨白,低头不语。
我颤巍巍地走到他的身边,虽然他看上去疲惫不堪,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但我还是忍不住向他求证:“听闻太子殿下在寝宫中……”
他沉默了一会儿,闭着眼睛缓缓点点头。
那个水晶一样干净剔透的少年,虽然我们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他纯净如水的笑容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
我猛然看向莫漓,颤声问:“是你?……”我说不下去,只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哆嗦不已。
他弄懂了我的意思,愕然抬头看我。须臾,一抹伤痛的神色浮现在他眼底,他哑声道:“楚楚,你竟然以为……”他一下子顿住,须臾,如虚脱般地呓语着,“不是我,不是的,他是我的弟弟,我怎么会……是太后指使人做的,等我得到消息,赶到太子殿,已经晚了……”
我不再言语,颓然坐在他的对面。我相信不是他做的,我的莫漓不会对手足下手。但是那又如何呢?对于那个少年来说,他已然奔赴了万劫不复的宿命,是谁做的又有什么差别?
兰兮,兰兮,冰山上的雪莲花一样无暇的少年,你本不适合凡尘中的宫闱争斗,血雨腥风。质本洁来还洁去,愿你回归天地,找到心灵的安宁……
丧期过后,朝中开始为新帝登基做准备。朝中不可一日无君,众臣恭请南宫兰若即日登基,一统江山。
殿堂之上,南宫兰若只坐在龙椅旁的偏座上,面色沉重道:“先帝新丧,尸骨未寒,太子兰兮悲痛欲绝,追随先帝而去。兰若同时痛失皇叔和堂弟,食难下咽,夜不能寐,此时不宜举办登基大典,兰若愿为先帝守孝七七四十九天,望众位成全。”说罢起身拜下。
众臣又是一番劝说,奈何,公子兰若执意为先帝守孝。于是登基之日订在了一个月多后的黄道吉日。朝野上下交口称赞公子兰若仁孝为先,原先隐隐的菲薄议论也渐渐销声匿迹。我知道莫漓不是故作姿态,他是真的心疼早逝的兰兮。
按说一切已尘埃落定,再无悬念,只是莫漓近几日回到府中时,却神色不愈,似有烦心之事萦绕。他不向我诉说,我也不去多问,每日种菜养花,或为远在东昌的佑儿缝制衣物。虽然左手拿针不便,针脚歪七扭八,但好歹也算寄托一下我做母亲的思孺之情。只是心中总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常常让我坐立不安,待要细想,也不明所以,不禁自嘲这许多年来已成了惊弓之鸟,如今天下已定,我却依旧心慌。
那日与海棠对坐,为佑儿缝制一件夹袍,手指不灵,一不小心,被针扎了一下,流出血珠来。海棠赶紧上前为我挤掉淤血,又涂了金疮药。我笑道:“扎了一下而已,哪有那么矜贵。”
海棠看了我一眼,淡然道:“小姐即将成为南越皇后,当然身份矜贵。”
我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连日来的困扰为了什么?只怪我终日思念我的佑儿,不能自拔,忽略了自身的处境。此刻海棠一语点醒梦中人。莫漓称帝,我又将如何自处?以我的身份如何做得了他的皇后,与他并肩面对朝中众臣和外国使节的朝拜?
我倒不贪图那样的荣华虚名。但是国君不可没有皇后,更不能没有子嗣,若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娶后纳妃,又将让我情何以堪啊!再者,我相信莫漓对我的深情,不会答应迎娶他人。如今,他又顶着什么样的压力?我一下子明白了近日莫漓为何忧心忡忡,总是抱着我舍不得撒手。
我放下手里的针线,抚着完工一半的夹袍。海棠看着我,低声道:“听闻太后有意让公子兰若娶其兄长镇国公的孙女姜毓颜为后。”
姜毓颜?我略有耳闻,镇国公嫡子姜震鹏的长女,当今太后的侄孙女,众所周知的一位诗情画意,才貌双全的女子。
海棠顿了一下,凄楚地挣扎道:“小姐,南越已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我苦笑一下,带着对莫漓不舍的爱恋回到上官毅身边吗?倒是一家团圆了,只是那样的我是连自己都会厌弃的,我又怎么当得起他们两个人的如许深情?
一路走到现在,我并不贪图跟谁在一起会过得享乐安逸,若只为了生活上的平静无忧,我也不会两次离开江陵王府。其实就这个问题,我一早就看得很明白。上官毅是东昌的亲王,深得皇上上官诺的信赖重用,况且他们手足情深,上官诺又正直壮年,太子也年满二十,不存在皇位之争,朝政权变。可以说上官毅的生活是不会有风起云涌的变数的,他可以安心地当他的富贵江陵王。
而莫漓呢?他背负了太多的责任,太多的重负,太多的无可奈何,他不可避免,身不由己地卷入漩涡之中。那个巨大的漩涡里有太后、朝中众臣、南越兵将,甚至天下苍生。整个漩涡围着他而转,他早已无法置身事外,那是南宫兰若的宿命,不可逆转。
虽然莫漓在我面前极力掩饰,状似平常,但是我还是敏感地觉察到他的忧心焦虑,眉头紧锁。我们相知多年,即便他不语,我又怎会不知?我能想象到他承受的压力,太后养育他多年,含辛茹苦,助他登上帝位,一雪当年南宫元澈强夺了帝位之仇,夺回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他是无法忤逆太后的懿旨的。然而他对我的爱恋又让他无法迎娶别的女子,左拥右抱,粉黛三千。
对于他的困扰,我也是爱莫能助,我又能如何劝慰他呢?劝他随我归隐,显然是不可能了,举国都道他是新帝,天下万物待他平定,他如何能够一走了之?劝他纳娶新人,不必在意我?我还真没大度到那份儿上,张不开嘴啊!我只能不言不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着他去决断,无论他做何决定,我都不会有怨言。
然而,有人终究是不肯放过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