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如此捉襟见肘,没有家世,没有门第,没有亲人,在万丈红尘中辗转奔波,累了,也只有投向陌生的旅店暂时落脚。她必须日日辛苦,抛头露面,方能保得自己一日三餐。虽说她有个义父,却不能拿来抵挡任何事情——比武招亲的台上,她被杨康欺负,义父为她出头,手掌被杨康的九阴白骨爪抓出五个窟窿,只能白白流着血,连请大夫的费用也没有。这样的人家,只能是各自顾紧各自,互相不要添麻烦,不然,一个不小心,就会累得彼此陷入更加窘迫的境地。这就是穷人家的现实境况:奔波、劳碌,不能生病,不能出事,除非死,不能倒下。而她,恰恰是这穷人家的苦孩子,半点没有倚靠,唯一能大手大脚泼出去的,就是她自己一腔一怀的感情。
《射雕英雄传》中,穆念慈不止一次地对黄蓉叹息:妹子你这么好福气……是的,这福气的最大源泉是黄蓉乃黄药师的女儿。黄蓉出身于武林中的高门大户,从小锦衣玉食,被父亲捧在手掌心长大,一出生就享受着最好的物质和精神文化生活。这样的差距,即使放在洪七公的面前,也是三天和三十天的差别——穆念慈因为善良,救了丐帮弟子,而得洪七公三天为师;而黄蓉,凭借家教中对食物的精研,留得洪七公三十天的指教。这差距,是黄蓉能助郭靖从一文不名的笨傻小子成为当世大侠,与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比肩;这差距,是穆念慈只能眼睁睁看着杨康走向穷途末路,而她对杨康最大的警醒也不过是出家为尼。
穆念慈,就像灰姑娘,知道王子要举行盛大宴会却没法去,因为她连一件漂亮的衣裳也没有。她就是我们生活中的大多数,我们就像她,普通人家的平凡女儿,从来不是占据屏幕最中心的主角,我们是主角背后,熙熙攘攘的路人背景,甲乙丙丁。每个日子,她都过得勾腰驼背,连一点情事,也满含悲苦。
穆念慈,生于临安乡村,父母兄弟亲人死于一场瘟疫。不然,她在她的临安府荷塘村安然长大,出嫁、为妇、为母,只谙做羹汤,不识弄刀枪,做一灶台门前、田间地里操持一生的妻子、母亲、祖母,每一段日子都会波澜不惊、平顺安稳。就像她的母亲、她的祖母、她的曾祖母,她村子里以及方圆十里、百里、千里、万里所有的妇人的人生一样。虽然最后,她的日子,仍然归在这条路上。
命运虽然让她从瘟疫中活了下来,却并不打算给她好的安排。
她的亲生父母救了杨铁心,杨铁心又救了她。只是杨铁心,一腔悲愤,满心愁苦,江湖漂泊,要寻妻寻子,还要寻义兄家人后代,穆念慈跟着他只能活命而已,人生哪里有什么长远的规划!名义上为她而举行的比武招亲,实则是打着幌子找人,即使比武招亲上台来的不是杨康,穆念慈的幸福也打着问号!跃上招亲台的男子,非色即莽,好人家的男儿会愿意以这么一种抛头露面的方式结识自己的妻子么!杨康为什么来打擂,恰是存足了调戏的意味——
忽听得鸾铃响动,数十名健仆拥着一个少年公子驰马而来。那公子见了“比武招亲”的锦旗,向那少女打量了几眼,微微一笑,下马走进人丛,向少女道:“比武招亲的可是这位姑娘吗?”那少女红了脸转过头去,并不答话。
杨康这几眼,金庸用词是“打量”,这的确是打量。因为杨康是先看到“比武招亲”的旗帜,或许他心里还想,比武招亲,也不知道这人长什么样,也出来比武招亲!所以他打量穆念慈。打量完,觉得还不错,穆念慈的确是漂亮的——亭亭玉立,明眸皓齿,容颜娟好。杨康顿生戏谑之心,从马上下来——这打量都是在马上完成的,设想,若穆念慈不漂亮,他连围观的心都懒得有,打马就走了呢。接下来,杨康有三次正面看穆念慈。这三次,金庸用词都是一个字:望,特别意味深长。第一次是在杨、穆二人动手前,杨康望了穆念慈一眼;第二次是在三招后,互望;第三次,是比武结束后杨康脱得穆念慈的绣花鞋,望了穆念慈一眼,把鞋放在自己怀里。杨康这样风流倜傥的人,一定非常自负于自己的人才相貌对姑娘的吸引力。他或许乐见穆念慈这样的貌美的姑娘倾心于他,所以明明是调戏,却偏偏要做出深情款款的模样。而穆念慈,真的抵挡不住,生出真情。
到这里,我终于要轻舒一口气了。因为,不管黄蓉如何比穆念慈有福气,穆念慈总有一件事儿不输于黄蓉。《射雕英雄传》中,金庸写黄郭恋的笔致哪里有写穆杨恋那样甜美,那样婉转,那样深情,那样旖旎。黄蓉的爱情,因为黄蓉对郭靖的笃定,因为黄蓉没有自卑,因为郭靖和黄蓉并不存在等级差距,两人之间的窗户纸,一下就捅破了,反倒没了韵致。穆杨恋,因为先有穆念慈的一段单相思而刻骨铭心。爱情的甜美,并不因为谁比谁出身好就有浓度更高的甜美。就像《简·爱》里那段经典对白——“你以为我穷,不好看,就没有感情吗?我也会的。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难于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上帝没有这样。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是的,上帝没有这样。这是上帝唯一正确、伟大的一件事情。
爱情的最萌最美处,不是如胶似漆,你侬我侬,而是在爱的情意被彼此发现的那一刻。而爱情最难忘的一刻,便是彼此表白和确定的那一刻。美妙的是,穆念慈的爱情,把这两种“一刻”集于一时。
《射雕英雄传》第十二回,姜庙镇的小客店里。金庸对穆念慈,有一段令人难忘的堪称经典的描写——
只见她从随身的小包裹中取出一块东西来,轻轻在嘴边亲了亲,拿在手里怔怔地瞧着,满脸是温柔的神色。黄蓉从她背后望去,见是一块绣帕模样的缎子,上面用彩线绣着什么花样。突然间穆念慈急速转身,挥绣帕在空中一扬,黄蓉吓得连忙闭眼,心中突突乱跳。
只听得房中微微风响,她眼睁一线,却见穆念慈在炕前回旋来去,虚拟出招,绣帕却已套在臂上,原来是半截撕下来的衣袖。她陡然而悟:“那日她与小王爷比武,这是从他锦袍上扯下的。”但见穆念慈嘴角边带着微笑,想是在回思当日的情景,时而轻轻踢出一脚,隔了片刻又打出一拳,有时又眉毛上扬、衣袖轻拂,俨然是完颜康那副又轻薄又傲慢的神气。她这般陶醉了好一阵子,走向炕边。
陶醉,是这一段里最打眼的词。陶醉,初饮爱的琼浆的姑娘,如何不陶醉!
这一段穆念慈的表现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像极了我们自己,在爱情来临时内心涌出巨大的隐秘的欢喜!
我有时候竟然自虐地认为,单相思更美好。你看怀揣着单相思的穆念慈,行事既温柔又坚定,情感丰富,充满希望,心内蓬勃得就像春天一样,充满了感染力。这样的穆念慈,是全书中最好看的穆念慈,最吸引人的穆念慈。
《射雕》第十二回,亢龙有悔。也是在姜庙镇。黄蓉发现独行的穆念慈,起了打她一顿的小心思,就是在这里,金庸给我们展现了最有光彩、最有魅力的穆念慈。
穆念慈微微一笑,道:“你就是用刀架在我脖子里,我也不能嫁他。”
……黄蓉……同时又问:“姐姐,你已许配给了谁?”穆念慈红晕双颊,轻声道:“这人你也见过的。”黄蓉侧了头想了一阵,道:“我见过的?哪里还有什么男子,配得上姐姐你这般人才?”穆念慈笑道:“天下男子之中,就只你的靖哥哥一个最好了?”……穆念慈见她问得天真,又是一往情深,握住了她手,缓缓说道:“妹子,你心中已有了郭世兄,将来就算遇到比他人品再好千倍万倍的人,也不能再移爱旁人,是不是?”……
穆念慈道:“他是王爷也好,是乞儿也好,我心中总是有了他。他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我总是他的人了。”
爱情让一个女子如此坚定与温柔,是爱情的伟大还是女人的伟大?有爱傍身的穆念慈,满含希望与憧憬,既踏实又飞扬。我真想穆念慈的时光就永远停留在此,不要去过凄苦、伤愁、贫窘、困厄的后半生。
但是命运终究有些不尽如人意。那风神俊雅的王子,那金光闪闪的王子,竟然是她临安府牛家村的邻居,是她养父的亲生儿子。穆念慈是灰姑娘,杨康却不是王子,这出戏怎么唱怎么别扭,两人的人生在错乱的命运里以死亡做了结局。原来灰姑娘的命运竟然是改变不了的。童话里被王子带走的灰姑娘,她竟然能得到植物、动物的帮助,能是灰姑娘么?不是仙女就该是妖精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