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里暗自揶揄着父亲:哼,我这鬼画符的字,恪哥可是如获至宝、百看不厌呢!
我心不在焉,笔下的字也越发写的随心所欲、毫无章法。父亲皱起眉头,拿过我手中的笔,亲自在纸上笔走龙蛇,为我做起了示范。父亲的字苍劲有力,运笔如飞,我禁不住在一旁喝彩连连。
“老爷,不好了!”忽然,院中由远而近传来老管家的一声声惊呼。
老管家一边呼喊着一边奔到书房外,顾不得擦汗,急着对父亲重复禀报道:“老爷,不好了!”
父亲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头也不抬地问:“何事惊慌?”
老管家气喘吁吁地说:“刚才公主府上有人翻墙过来报信:今天早上大理寺来人请公主前去问话,许久不见回来,晌午过后大理寺派来了很多人把守在府邸门口,禁止府中上下人等擅自出入,不知何意。”
我大吃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难道是......
父亲正在写收关一笔,听了此言,手一抖,墨点滴在了完美的字迹之上。
父亲抬起头刚要问些什么,只见三哥遗则急急地赶来书房,满脸焦虑之色,也顾不得行礼,开口便道:“父亲,大事不好。”
父亲让老管家先行退下,急忙问三哥道:“可是公主府有事?”
三哥语速急切地说:“正是。昨日御史台审问一个在城外捕获的盗贼,在赃物中查获到宝枕一个,有眼尖的认出是去年中秋节皇上御赐给高阳公主的波斯国进贡之宝枕。今早,御史台遣人请公主前去辨认。公主前往以后,此贼却供称宝枕并非在公主府上所盗,而是在城外敬业寺中一个僧人的禅室之中盗得。御史台不知该如何处置,不敢擅作主张,便将供词与宝枕一并呈给皇上。皇上严令彻查此事,先下旨将公主暂时禁闭在御史台,又令大理寺派人控制了公主府,并下令捉拿僧人。我在刑部得知此事,就急着赶回来了。父亲,你看如何是好?”
父亲面色沉重地叹了口气,问:“你二哥人在哪里?”
三哥摇摇头:“二哥时常不在府中,如今公主府不得擅自出入,如何得知?”
父亲也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他站起身,不知是因为太急而没站稳,还是急火攻心而头晕,他摇晃两下,又坐倒在椅子上。一直呆在一边的我这才想起上前安慰父亲:“爹爹,你没事吧?”自己却早已五内俱焚。显然,房遗直真的发难了。暴风雨来了。
父亲毕竟是宰相,见多识广,遇事不惊。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开始部署起来,先是要三哥遗则尽快找回二哥,又吩咐老管家,要府中上下人等不得私自议论此事,一切如常。唯独没有提到公主。
我恳求父亲:“爹爹,能不能让我去看看公主,她现在的情形实在叫人很担心。”
父亲有些生气地拒绝道:“胡闹!御史台是谁都能去的地方吗?况且公主是皇上下旨禁闭的,没有皇上的旨意岂能擅自探视?”
我害怕地问:“那公主会不会有危险?”
父亲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皇上不会把公主怎么样的,不必担心。只是,唉。”父亲欲言又止,又是一声长叹。
我见父亲如此怅然,便试探道:“爹爹,以你的身份,去请求皇上把公主放回来行不行?”
父亲缓缓地点了点头:“皇上也许立刻就会召见为父的,届时为父定然会请求皇上放回公主,这个不需你说。”
看到父亲如此说,我才稍稍有些放心,至少确定步摇暂时不会有危险了。但是柳逸呢?连步摇都被禁闭,恐怕这次柳逸是在劫难逃了。
“墨儿,你和公主走动最多,你可知道......”父亲忽然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知道父亲要问的是什么。
父亲略微犹疑,随即无奈地摆摆手:“算了,墨儿,你去吧,为父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满含歉意地慢慢退出了书房,望着父亲越显苍老的背影,我不无愧疚地想:也许父亲已经想到我可能知道内情,他却没有问出口,也没有责怪我的意思,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而发生了这样的事,对他又何尝不是一大打击,想到他曾经对房家未来的担忧,眼下似乎已初现端倪,此时的父亲又作何感想呢?
至于那个被查获的宝枕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从没听步摇提起过?为何一个宝枕竟会掀起如此大的一场波澜?我来不及细想,眼下最迫在眉睫的事情,大概就是柳逸的生死了。
第二天,约摸着早朝刚下,我就马不停蹄地赶到吴王府。
天赐其便,李恪正在府中。在这个万分无助的关头,能看到李恪,是最大的安慰。原本心头又急又怕的我见到李恪的一霎那,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好像将这些天的担惊受怕一起宣泄出来。
我一边抽泣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恪哥,步摇她,她......”
李恪走到我面前,轻轻拥我入怀,拍着我的肩膀,像哄孩子一般安慰我说:“不必说了,步摇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是我疏忽了。”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李恪刚毅的表情:“恪哥,难道你不怪我吗?其实,那个僧人就是柳逸。她和柳逸......我早就知道,却一直没有告诉你,不然,现在步摇也就不会......”
李恪很宽容大度地摇摇头,说道:“以你的性格,一定是怕我会拆散他们才会瞒着我,你是好意,只是太幼稚了。时至今日,你总算认识到这其中的利害了吧?原来辨机和尚就是柳逸,果不出我所料。”
一听李恪提到辨机,我连忙问道:“难道辨机已经被抓?”
李恪让我坐下来,自己则神色凝重地踱来踱去,没有回答。
我擦了擦眼泪,又急迫地问道:“辨机已经被捕了吗?”
李恪点了点头:“我已经探得详情。昨天晌午父皇就下令逮捕柳逸,大理寺亲自办理,连夜突审柳逸,只问波斯宝枕从何而来。柳逸缄口不言,沉默以对。今天早朝,大理寺报说还没有录得供词。”
得知柳逸没有泄露天机,我顿时感到还有希望,问:“如果柳逸一直沉默下去,大理寺没有供词,结果会如何?”
李恪停住了脚步,目光变得异常凌厉,他冷冷答道:“还能有什么结果?柳逸是必死无疑。”
我大惑不解:“为什么!?”
李恪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说:“有宝枕作物证,加上那个盗贼的供词,就足以致柳逸于死地。不然,房遗直也没必要拿宝枕大做文章了。”
我一听“房遗直”三个字,惊奇不已:“怎么?你知道这一切都是房遗直暗中指使的?”
李恪从容说道:“自从那次之后,我一直派人盯着房遗直的一举一动。那个声称盗取宝枕的盗贼,正是房遗直曾经暗中使用过的一个爪牙,所以我知道此事是他所为。但是,房遗直为何要加害柳逸打击步摇呢?难道他为了打压我,连房遗爱都不顾了吗?”
于是,我将房遗直如何纠缠步摇,屡遭拒绝后威胁不成下此狠手的经过原原本本告知李恪。
李恪听完我的诉说,眼神中寒光一闪,透出一股阴冷的杀气,许久没有说话。
片刻沉默后,我又问道:“既然知道那个盗贼是房遗直的手下,我们为什么不就此揭穿他的阴谋,救出柳逸呢?”
李恪道:“纵然知道是房遗直一手精心策划,一时也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加以指证,况且就算可以指证,他最多只是间接告发而已,仍然无法洗脱步摇和柳逸的嫌疑。房遗直就是拿准了这一点,才敢走这步棋。”
我承认李恪的分析很有道理,但还是有些不解的问:“就算柳逸被捕,也未必一丝生机都没有啊,只要柳逸不承认那个宝枕和自己有关,大理寺怎能听信那盗贼的一面之辞?难道没有可能是那盗贼先在公主府上偷出宝枕,然后再栽赃柳逸吗?如此一来柳逸不就可以洗脱嫌疑了?你刚才为何说柳逸是必死无疑呢?”
李恪无奈地摇摇头,微微冷笑道:“墨儿,你真是太单纯了。你说的这种可能是不成立的。第一,如果盗贼从公主府上盗走宝枕,公主府为何没有上报失窃?依唐律,丢失御赐宝物而隐匿不报是要问罪的;就算是一时没有发现来不及上报,那盗贼盗得宝物,只能隐匿城中。私带出城谈何容易。宝枕尺寸长大,过城门时一定会被盘查,当场就会因私带贡品被守卫拿下,断然不会带出城去。然而这个盗贼却是在城外被拿获的。只能说明这宝枕被盗时已在城外。也就是说,能将宝枕带出城外而不受盘查,除了步摇之外,别无他人。此事只能是步摇将宝枕带出城外,又被盗贼窃得。无论是大理寺,还是皇上,对个中玄机都心照不宣。现在的关键不在柳逸,而在步摇。柳逸是何罪名,全在步摇的说辞了。”
我忙问道:“为什么关键全在步摇呢?”
李恪接着道:“眼下步摇只能有两种说辞:第一,说宝枕是自己带出城游玩时不慎丢失被盗,宝枕的去向自己毫不知情。如果是这样,那柳逸就涉嫌盗取宝枕而难以活命;第二,说宝枕是自己送给柳逸的,那柳逸就更是罪莫大焉,死无葬身之地了。”
“接受步摇的馈赠怎么就罪莫大焉呢?”
“你不会不清楚送枕头的含义吧?步摇会荒唐到把御赐的宝枕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吗?”
我不得不承认,李恪的分析鞭辟入里,令人信服。
我茫然无措地望着李恪,难过地说:“如此说来,涉嫌盗取宝枕是死罪一条,和公主暗通款曲是罪不容诛,柳逸怎样都难逃一死了。那么,步摇对此清楚吗?她会怎么说呢?如果她也选择沉默,又会怎样呢?”
李恪一脸平静地从容应对:“如果她够聪明的话,最好是选择沉默或者推说不知。这样父皇出于维护皇室名声的考虑,也许会低调处理,柳逸最多就是以盗宝嫌疑犯的罪名被从速处死。问题是,步摇一向恃宠而骄,任性妄为。只怕她头脑未必会如此清楚。以为说出实情,父皇也不会把她怎样,必然会激怒父皇,只怕柳逸会死的更惨。”
李恪对步摇的了解果然比我更胜一筹。而他理性睿智的头脑更是令我深深折服。
说罢,李恪拿起身边的佩剑,拔出寒光闪闪的剑刃,熟视良久。宝剑的寒光映照在他冷峻的脸上,显出肃杀之气。
我有些紧张地问:“恪哥,你要做什么?”
李恪转头看了我一眼,笑道:“你紧张什么?难不成以为我要去劫狱救出柳逸?还是以为我要去找房遗直算账?”说完冷笑不已。
我略显惊异地看着李恪,在这个时候,也许只有李恪才说得出冷笑话。
李恪果敢而干脆地将剑锋收进剑鞘。转而对我言道:“也许你会认为,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按兵不动见死不救是贪生怕死的表现吧?可我这个人最不喜欢逞一时之英雄。柳逸,我只能看着他死,房遗直,那是以后的事。至于步摇,她不会有性命之忧,然则必须付出失去柳逸的代价。既然当初她不听我言一意孤行,就必须承受今日的痛苦。这是她必须承受的。”
我点了点头,赞成地说:“恪哥,我了解,此事已无可挽回,你当然不能白白卷入这是非之中,因小失大。否则就中了房遗直的奸计了。”
李恪深情地看着我,感伤道:“墨儿,我是不是很自私?”
我笑着摇摇头:“恪哥,你的心,我懂。”
事情果然不出李恪所料。高阳公主直言是自己将宝枕赠予辨机,并入宫在皇上面前苦苦哀求释放辨机。等于将这段私情大白于天下。原本希望低调处理此事的皇上颜面扫地,勃然大怒,下令将辨机处以腰斩酷刑,兰香等数名高阳公主的贴身侍女被杖毙,高阳公主罚俸半年,在家面壁思过。而那个始作俑者──被捕的“盗贼”,却莫名其妙地在狱中畏罪自杀,十分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