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冷笑道:“实不相瞒,这两个女子正是步摇专门为我物色的,算是作为她的替身,也可以说是某种补偿。墨儿,看来你对步摇的了解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多,或者说步摇她不愿意让你这个好姐妹知道她也有不太高贵的一面。你常来这里,难道不见大门上明白写着公主府邸的字样?我房遗爱自从进了这公主府,任凭如何的行迹不检,辱没的不是房府的家风,而是高阳公主的声誉。既然步摇都不以为意,等闲视之,房府的人又何必如此计较呢?至于父亲,你以为父亲对我还有什么指望吗?”
听了二哥这一席话,我呆住了,步摇与二哥的生活竟然会如此的混乱不堪,着实出乎我的预料。我不甘心就此哑口无言,索性把心中的疑团就此问个清楚:“二哥,你之所以和以前判若两人,是不是因为魏王李泰?”
二哥正要将端在手中的醒酒茶一饮而尽,当他听到“魏王李泰”四个字时,茶杯立时停在嘴边,表情完全冰住了,那一刻,他的眼神变得异常黯淡而凄凉。
我立刻明白我的猜测是对的,这一切确是因为李泰。
二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惨笑两声道:“没想到我房遗爱也有被人看穿的这一天。既然墨儿你已猜到,我也不必瞒你。在我看来,魏王才是不可多得的聪明之主,又有厚恩于我,我曾发誓此生只效忠于魏王殿下一人。不想魏王误中他人诡计,致使功亏一篑,令我抱憾终生。魏王走了,我房遗爱也再无用武之地了。谁想偏偏又做了步摇的驸马,哈哈,哈哈哈!”
二哥这一通苦笑让我更为疑惑,待二哥笑声止住,我小心翼翼地劝道:“二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魏王的败北是天意如此,人力岂能左右。二哥何必一味沉浸过往,自暴自弃呢?既然娶了步摇,何不振作起来,争取赢得步摇的芳心,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也不失为收之桑榆的美事啊!”我自以为这番说辞定然会起些积极作用,说不定二哥的幡然醒悟浪子回头,可以让步摇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可以避免她和柳逸未来的悲剧。
然而我错了。二哥断然地拒绝接受我为他规划的那一美好的未来,他甚至显得相当恼火:“墨儿,这种话休要再提!既然魏王已是过往之人,我可以不想,但是你要我和步摇琴瑟和鸣?简直笑话!不要说她不愿意,就是我也没这个兴趣。我对魏王誓死效忠,而步摇呢,她恨不能要李恪明天就君临天下!而魏王是栽在谁的手上?墨儿你不会不知道吧?就这一点,我和步摇就注定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她──”
二哥停顿犹疑了一下:“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好,多说无益。总之,我和步摇只要能相安无事,已是大幸。至于其他的,就不要奢望了。”
二哥话中似有玄机,莫非他已经知道......
我看着一脸绝然的二哥,心中忽生一丝悲悯之情,他和步摇相煎如此,何时是了局啊?
或许是怕我对他有所同情,二哥又以他惯有的戏谑口吻说道:“我房遗爱做了高阳公主的驸马也算飞黄腾达了,不仅一步登天做了都尉,恐怕以后加官进爵的机会还多着呢,大唐的驸马何其之多,可谁有我房遗爱的这份荣宠呢?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啊?哈哈哈......”
在二哥的笑声中,我默然无语。
这次长谈以后,二哥更加尽情隐遁于声色犬马之中,在公主府更是难得一见他的踪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二哥的彻底消失让步摇对公主府恢复了兴趣,她不再把这里当成客栈。当然,少不了我要常去看她。步摇在我面前总是一副兴致很高的样子,不是将朝中机密要事实时“暴料”给我听,就是畅谈皇上最近又如何地重用李恪云云。她也时常提起柳逸,每逢此时,她就越发显得幸福无比。这些对别人绝不能泄露半字的心腹之事,步摇却毫无保留地拿来与我分享。我对于她而言,俨然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任的人。
然而,谈笑风生并不能说明步摇真的无忧无虑。终于,在我这个最信任的人面前,她还是吐露了那个一直埋藏心底的秘密。
这一日,我和步摇在公主府邸的庭院之中避暑消遣。起初,步摇与我还有说有笑,相谈甚欢,也不知何故,步摇忽然忧心忡忡起来,冷不防地说了一句:“墨姐姐,我真的好怕。我该怎么办?”
虽然公主府邸的庭院阴凉怡人足以消暑,可现在毕竟是盛夏时节,稍有烈日便足以令人挥汗如雨。然而步摇的脸色却有些苍白,手中那柄孔雀羽扇也摇得没了章法,更像是在瑟瑟发抖。
“步摇,怎么了,你怕什么?”我不无关切地问道。
步摇默然无语。
在我的再三催问之下,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握着,而她的手掌心早已被汗水浸湿。
“墨姐姐,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如果不找个人说说,我会发疯的!”说罢,步摇忽地站起身,在凉亭中神经质地踱来踱去,一副方寸全无的样子。
“究竟出了什么事?难道是你和柳逸的事情被什么人知道了不成?”我一时心急,脱口问道。
没想到此一问切中要害。步摇慌乱地说道:“是,是有人知道了我和柳逸的事。可是、可是,唉,为什么偏偏让他知道了呢?我不在乎任何人知道,但是,唉,为什么是这个人,墨姐姐,我遇上大麻烦了!”步摇已经慌乱到语无伦次的地步。
步摇这毫无头绪的话让我更加心急:“步摇,你别急,慢慢讲。你说“他”知道了你们的事,“他”是......是二哥吗?二哥知道了?”
心烦意乱的步摇把羽扇狠狠地甩出凉亭,没有回答。
我猜想,也许是二哥知道了此事,那天二哥言语之间分明已有暗示。想必步摇是为此事烦恼不安?
如果是这样,就是虚惊一场了,我想我应该告诉步摇,如今我比你更加了解二哥的为人以及他的所思所想,他即便知道了,也断不会泄露于人,他对这些根本从未在乎过。
我拿出手帕,轻轻拭去步摇鬓角渗出的汗滴:“步摇莫怕。纵使二哥已然知道,以二哥的为人,应该不会为难你的。你去敬业寺上香,继而遇到柳逸的那一次,不就是与二哥同往的吗?依我之见,以二哥的精明,必定早已看出端倪,要是他不能容你,早就发难了,现在既然风平浪静,就大可高枕无忧。你说是也不是?”
谁知听了我的话,步摇反倒气急败坏地夺下了手帕,使性地扔在地上:“不对,全不对!房遗爱知道了又岂奈我何?再说他早已知道此事,为此我还特意送了两个美貌的女子给他。房遗爱我还拿得住,十个房遗爱知道也无妨。可是,他知道了,是他!怎么办!?”
是谁让平日里桀骜不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步摇吓的六神无主,阵脚大乱?
“究竟是谁?”我紧跟着问道。
“是房遗直,你大哥房遗直!”步摇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喊道。
什么?竟然是他!我明白了步摇恐惧的原由,的确大事不妙。
以大哥的为人,一旦抓住了步摇的把柄,会不会借机兴风作浪?步摇与李恪一向亲近,如此一来李恪会不会也有麻烦?虽然首当其冲的还是步摇和柳逸,可我还是不由自主的为李恪担心。因为在我眼里,好像大哥的一举一动都是项庄舞剑,意在吴王,他俨然已成为躲在暗处时时预备加害李恪的一枝暗箭。
我连忙问道:“我大哥知道了?他如何对你提及此事?难道他还当面责难你不成?”
步摇只顾哭泣,无法回答我的一系列提问。
“平日里大哥对你还算恭敬,他应该不会为难你吧?依我之见,这件事只要二哥不计较,大哥也不能怎样。就算顾及到房家的声誉,他也会守口如瓶的。”最后一句虽然于步摇面上不好看,但毕竟是一句行之有效的劝解之词。
然而步摇伏在倚栏上哭得更伤心了。看着啜泣不已的步摇,我也只能默默地等待她平静下来。
良久,步摇止住哭声,扬起梨花带雨的美丽面庞,娓娓道来:“墨姐姐,我们虽然是无话不谈,可他毕竟是你大哥,我不想枉担离间你们兄妹之情的骂名,所以有些话一直以来我都难以启齿。原本以为他会有所收敛,没想到他却变本加厉。到了今天的地步,我也就无所顾忌了,索性都与你说了吧。你知道吗,自从我嫁入房家以后,房遗直一直对我存有非分之想。他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言语不敬,说什么对我倾慕已久,愿意为我赴汤蹈火,恬不知耻得令人作呕。我心里清楚得很,他不过是想通过我加官进爵求取富贵罢了。我原以为几句冷言回绝就能打发了他,没想到他贼心不死,仍然苦苦纠缠,说只要我同意,他情愿把爵位让给房遗爱。把我当成什么人!他见一计不成,就在外面制造流言蜚语,说什么当初父皇本来是要把我许配给他的,他却以“世上唯有陪太子读书与做公主驸马为最难”而婉言谢绝,以此来自抬身价!我实在忍无可忍,当面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卑鄙无耻,谁想他不仅矢口否认,还威胁我说他已经知道了我和柳逸的事,如果我不顺从于他,他就要‘翻脸无情’!墨姐姐,我是宁死也不会从他的,可是柳逸怎么办?以房遗直的卑鄙,他会不会对柳逸不利?”
步摇诉说着这些惊人的秘密,波澜不惊,相当坦然。而我却震惊不已。现在回想起那次在房府步摇与大哥相遇的情景,大哥对步摇的态度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毕恭毕敬,我终于明白为何步摇对他的大献殷勤如此厌恶了。我万万没想到大哥竟然会无耻到这种程度,为了攀附权贵,竟然会对步摇心存邪念,不顾人伦。为了追名逐利以致放弃所有人格尊严,这样的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房遗直的确是一个超级危险的人物。
步摇叹了口气:“我太大意了,怎么就没想到他会暗中打探我的行踪呢?可是我实在想不通,我一向小心,他是如何知道的如此周全呢?
对此我倒是并不意外。大哥手下爪牙极多,而且手段一向龌龊,暗中窥探出步摇的具体行踪并非难事。
我问步摇:“上次我来找你,你不在府上,可是去见柳逸?”
步摇首肯道:“正是。”
“是不是只有兰香一人随行?”
“我每次去见柳逸都只带她一人,以免走漏风声。怎么,你怀疑是兰香泄露了我的行迹?”
虽然眼下是我和步摇的私谈,然而毕竟无凭无据,怎好妄加猜测。我只能旁敲侧击地暗示步摇:“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以前房遗直是怎样指使雪凝利用我陷害恪哥的吗?从身边的人下手是他用过的伎俩,这次他会不会故技重施呢?”
一听此言,倚在栏杆上的步摇警觉地立起身,眯着眼睛冥思半晌,摇了摇头:“兰香与雪凝不同。她从小侍奉我,人也诚实本分,断然不会背叛我。墨姐姐多虑了。我看,多半是他在我府上安插了眼线,捕风捉影,知道了柳逸的存在。我一定要找出这个内鬼!”
见步摇如此说,我也不好再多言,又道:“ 目前最棘手的是,如果房遗直手上果真握有真凭实据,而他又不达目的不罢休,那么柳逸就危在旦夕了。他手上可有切实的证据?比如书信之类?”
步摇语气肯定道:“不会,我和柳逸并无书信来往,写过的情诗看过后都立即烧掉,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以大哥的人品,即使没有真凭实据,也断不会善罢罢休。步摇的话实在无法令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