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扎克笑得最灿烂的时候，也是他内心最焦灼最痛苦的时候。
巴扎克去乡上开完会回来，他没有多说话，这个黑脸的草原汉子，抓起大水勺，从木桶里舀出一大勺酸奶，咕咚咕咚地喝完后，骑上他的那匹白马出了门。他腰间的那一柄短刀晃晃荡荡好惹眼。
妻子阿依娜追出帐篷，她目送着丈夫骑马出了门。
儿子扎西一脸不高兴地赶着羊回来了。阿依娜知道，儿子想上学了，可家里没钱交学费，怎么办呢？
家里没钱，乡亲们也没钱哪。连续两年大旱，草场里的草都被太阳晒死了，好多人都纷纷搬到城里谋生去了。阿依娜也想搬迁到城里去，可每次一提起这事，巴扎克就大怒，我一个牧民，我到城里，我拿什么生活？我只知道放牧，我没有别的本领。
可是儿子上学需要钱哪！阿依娜一说这话，巴扎克就沉默不语，她说到他的疼处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
阿依娜一想到儿子上学的事，她总是忍不住想哭。巴扎克去借钱了，他没借到一分钱，没有人借给他钱啊，牧民们都像蚂蚁一样，到处搬迁。
乡上下令了，为了保护草原，将他们这块草原的草圈起来，禁止放牧。
禁牧，意味着他们的牛马羊将被饿死。巴扎克愤怒了，他去和乡上干部理论，说着说着争执了起来，结果，他从腰间拿出枘短刀，朝那个人狠狠地刺了过去，幸好那个人躲闪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
巴扎克被拘留了三十天。那些日子里，巴扎克不住地跪下来求派出所的民警，把我的刀还给我吧，那是妻子阿依娜送我的，上面还刻着她的名字呢，我每天都把它带在身边。
派出所的干警说了，这个不能给你，那是你的作案工具，也是判案的证据，我们不能给你。
巴扎克哭了，他语无伦次地说，把我的刀还给我，把我的草原还给我。没有人理他。他只能一个人在拘留所里自言自语。
巴扎克在拘留所整整待了一个月，他日思夜想着阿依娜会在第二天早晨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可阿依娜没有去看他，他非常伤心。
被释放那天，派出所的干警将那把腰刀还给了他。出了拘留所的大门，巴扎克没有直接回家，他骑上那匹白马，一个人在金色的阳光下飞驰着，满眼的绿色将他的心放飞。他大笑着，骑在马背上大笑着，那笑声，像河水在呜咽，像极了草原的生灵在哭泣。
巴扎克累了，他轻轻地下了马，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卧在广袤的草原上，蓝天下的白云在飘散，几只秃鹰在头顶盘旋。
他太累了。
一只轻柔的手在慢慢地摩挲着他的脸，巴扎克醒了。一个漂亮的大眼睛姑娘，她静静地坐在巴扎克的身边，温柔地望着他。巴扎克坚硬的心在瞬间被融化了，他猛然间起身，一把抱住了那个姑娘，蓝天白云草原都不存在了，他们的吻将整个大地融化了。巴扎克感觉到，自己的心幻化成了雨水，整个草原都被滋润得活泛了起来。
直到傍晚，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临别时，姑娘送巴扎克一把藏刀。巴扎克带着她的温情回到了家。
他想得到阿依娜的一个拥抱和一个深深的吻。可阿依娜依然愁容满面。她依然在想儿子的学费问题。
阿依娜说了，我明天去公路旁卖酸奶，去给儿子挣学费，巴扎克大吼，不许去，你去了，我打断你的腿。阿依娜没有说话，她转过身默默地流着眼泪。
第二天，等巴扎克出去了，阿依娜依然套上牛车，拉着一桶酸奶出了门，在公路旁，她站了整整一个中午，每过来一辆车，她就大声地叫嚷着，可过往的车没有一个停下来买她的牛奶。
她准备赶上牛车走的时候，一辆大车停在了她面前，阿依娜欣喜地用手比着，来人听不懂藏语。可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阿依娜的脸说着：“恩人，恩人哪。”他给阿依娜一百块钱，将她的酸奶全买走了。
原来，当年那个汉民，晕倒在了阿依娜的家门口，是阿依娜救了他，他没有想到，自己苦苦找寻了多年的恩人在这里碰到了，太意外了。
临走时，汉民给阿依娜留了一张名片，说让阿依娜有什么困难，一定去找他。阿依娜收下了那张名片，他没有给巴扎克说。
到了家里，巴扎克并没有因此而高兴，他抡起大锤将酸奶木桶打碎了。阿依娜的脸被他打青了。在倒地的一瞬间，阿依娜看到了，巴扎克腰间挂着两把短刀。阿依娜哭了，他知道，巴扎克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草原也不属于自己的了。
巴扎克觉得丢人。他说了，草原就是牧民的家，牧民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可他哪里知道，他苦苦守候的草原，如果被圈起来，他就得去城里谋生。
阿依娜终于受不了巴扎克的粗暴，她悄悄地带着儿子走了。
后来，草原没了，巴扎克一个人望着自己生长了几十年的草原，他哭了。
草原的枯草都在听他吼着草原牧歌，不像在唱，而是在哭。
巴扎克的草原没有了，他把心葬在了那里，他也要去城里生活。临走时，他扔了那把不属于自己的腰刀，他要去寻找远在城里的儿子和妻子阿依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