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华缓缓睁开眼睛，和孟婆亭一样的亭子，和黄泉路旁一样的彼岸花，唯独与冥界不同的是这洒了一整个妖境的月光。当她坐起身的时候，刑天就坐在她的身旁喝酒，远望整个妖境，没有一只妖，刑天来到妖境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妖敢留下。
“我没事？”菁华确认一遍，翻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
“你的命归我，没那么容易死，我抽干了一个替死鬼的血给你。”饮尽了一杯酒之后，刑天抹了一下嘴，声音阴沉地说：“至于那个女妭，她现在就只剩下一颗头了，就埋在你的花下面。我们跟她尚有利益牵扯的时候她都敢对你下手，就算这次我救了你，她放纵于六界之外不受人所驱，难保不会有下次，对我来说，你更有用。”
“埋在妖境里？可那个怪物迟早会长出来的。”
“等她长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这个世道了。怪物……”刑天停顿了一下，语气复杂道：“要是当初我也有这种复生的能力就好了。”
“天涯呢？”
刑天本来喝酒喝得迷离，此时一听到司魂的名字，便钉住了目光，“他人没事，但记忆估计已经死了。”
“什么意思？”
“如今他体内流着你的血，所以失忆了，他现在就在妖境。”
菁华回想起昏迷之前自己割破手腕的那一瞬间，还有女妭阴邪的笑脸，当时她只想着救他，并未顾及别的，但现在醒来一看，一切都变得太侥幸——他忘记了醇凉，而自己将成为他醒来时所见到的第一个人。
“妖界交还给你，我只要天涯，让我把他带走，我们两清。”
“两清？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他可以先交到你手里，但是你们不能离开妖境，一切等我做完了再说。还有这个，早点解决了，否则冥界的人迟早会找来。”
菁华接过，魂玉隐隐发亮。
菁华坐在司魂身边，看着他慢慢睁开眼睛，他瞳孔里所发射出来的不再是疲惫与深沉，而变成了空洞和迷茫。菁华朱唇一弯，声音柔得能将人融化：“你醒了。”
司魂带着未完全清醒的目光打量整个妖界，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好像有很多东西在嘴边要说出，可是试了一试，却发现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将视线转移到这个他醒来时唯一发出声音的人身上，“你是谁？”低头皱着眉思忖了一下，然后添了一句：“我是谁？”
他还是常喜欢皱眉，他和醇凉在一起时所习惯做出的一切，她都想要他忘掉抛掉，菁华将手按在他的眉心，既像是安抚重新接受世间的初醒的他，又像是要抹去些什么。“我？”菁华莞尔一笑，用最柔情的眼神凝望司魂，“我是你的妻。”
司魂的记忆无可追溯，可他总隐隐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被人摸着眉头的感觉很熟悉，可又好像不是这种感觉，或者说，好像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不对。
“好了，你才刚刚醒，暂时不要想太多，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你若有什么要吩咐就告诉妖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忘川河水颜色不减，正午时分，奈何桥上的雾气尽散，醇凉数着数算时辰，又数着时辰算天数，不知不觉，司魂杳无音讯已有十几日了。
陆判，龙城，龙译还有苏子幕，那所有人都在地衙商量寻找司魂的下落，唯有她，只能缄默地撕扯晌午刚摘来的彼岸花。醇凉觉得她是世间最没用的人，司魂大人失踪，她帮不上一丁点忙。
想不到，她和他的最后一次谈话，是她的违心和他的愤怒。
正午时分，孟婆亭应该只有醇凉一人，是说话的好时候。菁华一步步迈上台阶，这里也是她所熟悉的地方，熟悉到像是落叶归根。
听见异响，醇凉回头，见到的是一个她认识的陌生人。
“是你？”
“你记得我？”菁华莫名惊喜，连仇天涯都不记得的孟婆，居然会记得住她。
“我记得，你是我喝下孟婆汤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你是原来的孟婆。”
醇凉清楚的记得，在她宛如出生般记忆空白的时候，听到的第一句话是陆判对这个人说：“你自由了。”从此，醇凉便替她囚禁在望乡台上，百年寂寞，缘由不知。
“我的名字叫菁华，也是如今的妖尊。”她重新介绍自己。
“来找我什么事。”醇凉的话很简略。
她还是原来的样子，菁华想。她的性子没改变，只是眉眼间多了些沧桑，也许叫孟婆的人都会变得憔悴，或者说是老吧。没错，不是只有司魂才记得醇凉曾经的模样，菁华也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默默记得。
“天涯在我那了。”
醇凉手里刺痛，低头看，原来被花刺扎到了，指尖冒起一滴深沉饱满的血珠。怎么这样不小心，醇凉暗暗嗔骂自己没用，反手将血滴入锅中，锅里的水正在沸腾，什么都没有。醇凉看着自己的血被滚水捣碎、消失，她一次次忍痛滴落的血，在沸热的水中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人从这一碗汤里尝出她血的腥甜味道。
“他为什么会你那？”原本她心里一直惦念着司魂的下落，可此时被一个女人以这样的姿态来告诉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只会表现出冷漠。她注意到菁华有根断甲。
菁华盯着被沸水翻滚、煮烂的花瓣，嘀咕说：“它们没有我命好。”
醇凉没听清，问：“什么？”
“天涯被女妭抓伤，我给他换了我的血，他已经失忆了。”
手尖的伤口一阵锐痛，醇凉把手指贴在唇上吸吮。
不等醇凉作声，菁华接着说：“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我有孟婆之身，可没有彼岸花断然不能成汤，忘川河水、奈何桥雾都不打紧，唯有此物最断思。的确，彼岸花依土自生，阳间本不该种的出来，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明白——我之所以能让天涯忘了你，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一朵彼岸花。”
彼岸花？
前殿众人正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宁静的望乡台却有个女人说她是彼岸花。地府阴气重，府中生灵不宜成精，她却说她是彼岸花，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这个女人还口口声声唤着他天涯，醇凉觉得喉咙发紧，这个名字明明属于自己口中。
醇凉不说话，菁华只好自拈过去几百年的纠葛，眼角眉梢皆是失落。
“其实我们不只是八百年前在望乡台才见过面。”
八百年，这个数字太熟悉了，仿佛所有生活都源于那一年的天翻地覆，醇凉空白的脑海总被各种有关八百年前的话语充斥。
菁华习惯地寻了个木凳坐下，娓娓道来。
“你可知很久以前魔界曾经进攻过冥界，那是上一个魔君所干的事，天界派了天涯下来，然后，天涯就赢了。”
只是没人能想到，这一战却成就了一条生命。魔君狠厉，剑戟对招，抹开了伤口，仇天涯的鲜血滴落在黄泉路旁的一棵彼岸花上，彼岸花摇曳了两下，当时就有了灵气，那就是今日的菁华。
“天涯的真身是南海上的一缕清风，受净土熏陶，得佛光映照，终有一日得到了仙身，就是这样的人，他的血能够给我生命，你也应该很知道我们的宿命，被折取，被撕扯，被滚烫的水吞噬骨肉，是他让我躲避那种命运。”
醇凉停下手，那朵花刚被她撕了一半。
菁华是地府唯一成精的生灵，又生来向善，于是陆判对她悉心引导，助她修道，希望她能成为一个冥神，但菁华却一直志在天界，陆判虽舍不得，却还是亲自去天庭举荐，把她送到了天界。于是，梨花林里，醇凉多了相伴的人。
“我是为了他而去的，自从我有了新的生命，我满心里想的都是为他而活，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那莫大的干系与你而言是生命，对他来说不过是受伤时留下的一滴血。”
醇凉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针对的话来，但菁华听了不禁动了怒气。她此次前来并没想过要伤害醇凉，她们在梨园里依依相伴了几百年，有过同样的命运，爱过同一个男人，菁华知道是自己抢了她的，所以对她还是留有愧疚，不过那些都因醇凉方才的那句话而烟消云散了。
“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我后来做了孟婆，为什么你又做了孟婆？”
“司魂大人说过，因为他和醇凉的事被知道了。”
“那我呢？我的事你又知道多少，缘何你们被发现，你又可曾想过？”
醇凉不想纠缠于那场她丝毫不了解的纷争，可偏偏一个个的都殷勤的拉她进入记忆的洪渊。
“那我告诉你，是我告诉天帝的。”菁华说。
梨园里的日子恬淡，菁华如愿以偿，每日都能看到那个人，虽然那个人是来看醇凉的。她不曾想谋求过什么，若非一纸心事莫名其妙地到了天帝的手里，一切都不会像今天一样。
天帝大怒，毫不顾忌陆判的面子，直接下令褫夺菁华仙身，贬她回地府做孟婆，从此以后，仇天涯永远不可能见到这个人。
孟婆，那便要从此无知无觉，便要忘记仇天涯，便要失去了她所存在的意义，菁华想到自己只是心怀惦念就要遭受这样的残忍，而他和醇凉却仍然可以执手长安，于是那一刻，本性圣洁的她动了恶念。
菁华向天帝告发了此事，不为将功赎罪，只想多拉两个人陪她沉沦。
可她想不到此事带来的后果——她害死了他，然而在知道自己害死了他之前，她的记忆已经被孟婆汤消释了。
她在地府麻木的生活了十几年，直到醇凉的到来，她悲剧的记忆再次复苏了，她还能奢求什么，任记忆折磨罢了，于是不顾陆判的多番挽留，要来一张还阳咒，她离开了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当她失魂落魄的走出鬼门关，刑天出现在她面前，问她：“你想不想得到仇天涯？”
当她以为所有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刑天却说可以帮她得到仇天涯，既然不能顾全所有人，她凭什么不呢，左右已经做过一次卑鄙的事了。
她答应了刑天，而刑天帮她夺取了妖尊之位，代价就是她必须唯刑天之命是从，从此妖魔两界尽在刑天之手。
这段故事算是填埋了醇凉记忆的最后一处空缺。
“你恨我吗。”菁华问。
“你该问的是醇凉，不是我。”
“我只是相信，哪怕你一无所知，也还是会在乎天涯的吧。”
“所以你今天是来炫耀的吗？”
“当然不是。”菁华递给她一个东西，“这个，就当是我替他还你的，以后你们再无干系。”
再无干系……也许这样也好吧，至少不会伤害到司魂大人了，菁华那么爱他，司魂一定会比以往过得更好。醇凉想到自己和听谛的约定，觉得这个菁华像是来帮她的，因为她做不到对司魂心如止水，也不想再喝下一碗孟婆汤。
这样好啊，这样好啊。
不知道菁华是何时离开的，醇凉手握着黯淡无光的魂玉，不断告诉自己：这样也好……
可她心里好疼。
同时她觉得，菁华是很可怜的。
世人皆道司魂等了醇凉八百年，又有谁留意过菁华等了他更久。
彼岸花，用最艳目的颜色安慰过往的万缕亡魂，承照夕阳的光芒，给冥界开辟了一方不冷的天地，也奋不顾身的将自己融入汤中，使人忘忧，让人了无牵挂地走下去，彼岸花是有情的花，偏偏做了最无情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