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禄刚把话说一半就猛地咳了起来,荣子过去轻捶他的后背,柔声道:“一把年纪的人了,别动这么大的气,淋着大雨也不怕有什么万一,你那身子骨能像个小太监似的折腾吗。”
“唉,那顾全就是根钉子,扎了我整整十几年,想当初我马上就能晋升大监的时候,他忽然调任了过来,从那往后,晋元寺里就没少了我和他的搅弄。今晚我忽然想通了,能不能当上大监又如何,眼见着没几年就得告老还乡了,何苦临了还走在刀尖上不肯下来呢。”
“说的是,你若不肯斗了,咱就不斗了。”
李禄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我比你大二十多岁,虽在宫里混出了个头脸,可除了一些钱财,到底也什么都留不给你,我总怕自己没准哪天就走了,剩你一个孤苦无依,没人护着,万一再被人发现了你的身份,你可怎么办啊。”
“别说这样没临头的丧气话。”
“所以我才想给你找个依靠,希望能有人替我好好照顾你,怎知道却是引火上身,可能真的是老了,我总感觉这回会招架不住,随时死在顾全的手段里。我没什么要紧,反正苦也受过,贵也得过,可你这辈子太苦了,我知道若非走投无路,你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跟着我。”
“跟着你以后我没吃过一点苦,等你赎了兰,百年之后咱俩一起投胎,下辈子做个平凡夫妻。”
“还说我丧气,瞧瞧你,连下辈子都想好了。”
两人就这么笑了起来,没笑多久,李禄又缓缓道:“寺里从来不需要什么抄佛经的人,我此招确实是自私了些,不该伤元泽那孩子啊。”
这便是宫里无处不在的圈套,突如其来的至亲,飞来横祸般的元泽的假死,元益自以为变得好过的日子,以及他与元泽之间撕裂的情谊,统统因一个不堪寂寞的愿望而争相跳跃在他的生命里,所谓的干娘对他的疼惜,也只不过因为他会写几个字罢了——他还曾因此认为自己高人一等。他们生命里的每个转折,都成为了这种私心的牺牲品,宫中的人情冷暖,简直就在一念之间。
木门突然被推开,元益静站在门外,雨水比他先闯进屋里。荣子不知所措地看向李禄,元益的表情让他们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在门外听到了什么。荣子赶紧过去把元益拉进屋里,并顺手将门关上,挡住所有试图探头入内的雨滴,荣子尽量不表现出慌乱,帮元益从头到脚掸了一遍衣服,“傻孩子,怎么也不打把伞,这么大的雨淋坏了可怎好。”
元益像个木偶似的转头看向荣子,发出蚊子般的声音:“干娘……”
“嗯?”荣子停下手中的动作,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元益没跟她继续说下去,反而对着李禄遥遥轻唤了一句:“干爹……”
“嗯?”李禄披着衣服说。
元益来到李禄跟前,“干爹,您能不能跟元益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把元泽扔到乱葬岗去,为什么那天你不让我一起进刑屋……”
“元益,干爹就如实对你说了。干爹跟段全较劲有十几年了,任何小事都有可能被他用作抹干爹脖子的刀,我不能当着屋里两个打手的面就把元泽包庇下来,我的确是让他们把他扔到了乱葬岗去,但我也暗中派人去把他带回来,谁知我派去的人空手而归,在这事儿上干爹绝对没有骗你。”李禄话语一顿,“至于后来……我之所以告诉你元泽死了,是怕你伤心,对这件事揪着不放。干爹跟你讲,元泽那小子莫名其妙地在乱葬岗失踪,接着又活着回来,跟段全狼狈为奸,肯定是早有……”
“干爹。”元益打断他,“我再问您一个问题。”
李禄几乎心虚到了极点,“你说。”
“为什么会看上我。”
“因为你娘与荣子命运相近。”李禄几乎脱口而出,他也没想到自己能将话说得如此坦荡。
如此,元益再无想问了,元泽让他别无选择,他对着李禄跪了下去,“元益先前不该对干爹那样,如今我只剩你和干娘了,望干爹不要计较。”元益的哭声不大,却伤至心底。李禄与荣子对视一眼,看来雷雨声使得元益没能听见他们的门内之话。荣子赶紧把元益扶起来,“傻孩子,你干爹怎么会跟你计较呢。”
当着菩萨的面,元泽决绝地说:若非你死,便是我亡。元益只能祈求万事俱灵的菩萨这回听不见这句恶毒的诅咒,并让它得以成真。他彻底地失去了元泽,这回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命运带来的误解。
“快把外套脱了,仔细得了风寒。”元益顺从地让荣子脱下自己的外衣,和李禄一样披着干衣服蜷在椅子上,手边是一杯滚烫的热茶。父子俩默默相视,只剩荣子一人在屋里聒噪:
“元益,你这药囊泡烂了,干娘拿去扔了,等我再给你做一个。”
荣子从他的衣服里掏出药囊,然后将衣服晾在李禄衣服的旁边。父子俩安稳地坐在椅子上,手捧热茶,屋子里暖得令人暂忘了危机。
寿子脑袋上的头套被摘了下来,他发现自己正跪在刑屋里,面前的凳子上坐着个翘二郎腿的人。
“你们先下去吧。”元泽抿了一口茶,小屋的房门被关上。
“是你?”寿子浑身被五花大绑,“你不是死了吗?”
“人啊,没那么容易死的,不信你可以试试。”元泽轻浮地说。
寿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咽了咽口水,故作镇静地说:“你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就想看看你那位干爹救不救得了你,试试你干爹和我干爹,到底谁更能耐。”
“你什么意思?你到底要干嘛!”寿子已经不掩饰住自己的怯懦,抖着声音喊道,与此同时,元泽将他转了一圈,寿子这才发现身后的地上盖着块木板,元泽一脚踢开板子,板子下面是一个深坑,坑里躺着两个人,正是当初把元泽打得半死的那两个太监,他们的身上爬满了蛇蝎,看得人直打寒战。元泽蹲在寿子旁边,把他的头往前按了按,让他看个清楚,同时在寿子的耳边吐着冷风说:“我来给你讲讲——这个叫虿盆,前几日刚让人挖出来,我上午料理完了两个,现在轮到你了。”
说罢,元泽站到寿子的身后,寿子感觉到自己的背上落了只脚,只要这只脚一用力,他马上就会堕到无边地狱里去。
“不要啊!饶我一命吧——我是受人指使的!你别杀我!”寿子的汗水与泪水混杂不清,成流地淌到了虿盆里的蛇身上,引得蛇不断向上攀头,对着寿子没完没了地吐信子。
元泽停止用力,问:“谁指使你的?说!”
“我根、根本就没什么干爹,是禄公公指使我污蔑你的……”
“他为什么要害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就是他让我这么干的,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就找他去吧,千万别杀我啊!”
看来自己的遭难是他人的早有居心,可李禄害自己做什么呢?自己不过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太监,哪里惹来了这等深仇大恨?莫非……元泽的眼珠子转了转,莫非李禄谋害自己,只是为了逼元益投靠于他?这也太荒唐了,除非其中还有更深的原因。
寿子的求饶声把元泽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说:“把这个招出来你很识相。”
寿子以为元泽就要脚下留情,没成想元泽忽然使劲,将他踹进了虿盆里。
“在死之前。”元泽又说。
虿盆里传来寿子的惨叫声,元泽瞧着他身上密密麻麻的毒虫,嘴里咬出两个字:“李禄。”
李禄把元益叫到房里,拿出一个枕头大的箱子放在桌子上,对他说:“打开。”
元益打开箱子,见里面满满的财银吃了一惊,“干爹,怎么这么多钱?”
“干爹要交给你一个很重要的事儿,出趟宫,到刀子匠那帮干爹赎兰。”李禄严肃地说。
“干爹您在宫里还有日子呢,怎么现在就要赎?”
“这事儿还是越早办越好,很久以前我去过,可是刀子匠贪咱们的高升,不轻易赎给咱们,非要等位高权重的时候狠砸咱们一笔,这是干爹半辈子的积蓄,你可得留心点儿。”
“元益明白。”
“像你们这样的小太监,多少人一辈子也攒不够赎兰的钱,你只要好好跟着干爹,过个几年,干爹一定会出大价钱帮你赎回来。”
“干爹的恩情,元益感激不尽。”
“腰牌拿上,即刻就去吧。”
“是。”
“你说什么,李禄让元益赎兰去了?”段全问道。
元泽回话说:“是,儿子看得清清楚楚,上面是李禄的名字。”
“这老东西,难不成着急告老还乡了?如果真是这样还算他识趣,倒也省了我一番功夫。”
“干爹就打算这么放过李禄?”元泽暗藏鬼胎,不肯轻易罢休。段全并没有发觉元泽的心思,“儿子呦,斗了十多年,到了就没必要了,既然他肯收手,白捡的安稳岂能不要。”
段全斜卧在榻上,满脸都是风雨将定的适意。元泽暗攥拳头,不甘心人人都得其所哉,独他偏离了人生。风云罢斗,哪那么容易,即便风平浪静,他元泽也要把它搅起个翻江倒海!
浑黄色的光被收进司魂的手里,魏进陡然间从上一世的记忆中脱离而出,面对今世的真实还一时反应不回来,直到司魂对他说:“一下子让你回忆这么多,怕你承受不起。”
一世过去,元益转世成魏进,元泽则转世成谭进,他们依然成为了一对自幼相伴,到最后却又分道扬镳的朋友,而他们的心性几乎像是互换了一般。
魏进不自觉地向面无血色的李禄投去目光,与之前所含的情感大相径庭,“干爹……”话一脱出口,魏进才发觉到自己唤了句不该唤的。听见魏进如此叫他,李禄的眼神也有了变化。
魏进扭过脸去,没好气地说:“我前世没做错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你为何找我!”
“因为你欠了我东西,儿子。”
魏进仰头,提高声音问:“我欠了你什么?”
李禄看向司魂,后者会意,再次把三生石举到魏进眼前。
菩萨殿里,元益独自跪在垫子上,深更半夜,哪怕满殿神佛也显得阴森。
“菩萨,今天是干娘双亲的祭日,干娘让我来替她给您拜上三拜,希望干娘的双亲能安息九泉。”元益谨慎低语,然而声音还是被大殿的空旷给放大了几分。元益磕了三个头,又颇为感慨地说:“干娘是个特别好的人,可惜这辈子太命苦,请菩萨多保佑她,让她平平安安的……还有青宁,愿您也能保佑她。”
随便念叨了几句,元益带着十万错的味道关门而去,元泽从佛像后面走了出来,一字一顿地说:“干,娘。”
或许,这就是那更深的原因。
宫里有不少太监和宫女不甘寂寞,结成对食,不是什么拿得到明面上的事,但也没有明令禁止,所以大家都心知肚明。元益说她命苦,那倒要查查是怎么个命苦法儿,想到刚刚元益嘴里还提到了青宁,元泽抿起嘴来。
元泽所能查到的都是经李禄料理过的底子:突然插进名册的名字,查不到出身,一直偏居在西宫角而无人留心,与李禄年岁隔差二十有余,这个叫荣子的女人必有一番可挖掘。
然而元泽查不出更多的底细,眼见时间迫近,李禄随时可能自请出宫,到时候便难再有机会了,元泽思来想去,既然是从元益嘴里得知的线索,干脆就继续掰着他的嘴往下挖,挖到心肝都敞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挖到肠胆都一览无余。
元益被人摘下头套,熟悉的房间里,元泽坐在他面前的凳子上。
“你抓我来干什么?”
“咱俩是从这个屋里开始断的,理应在这个屋里把算盘打清。”
元泽踢开元益身后的木板,一股腐臭涌了出来,元泽轻捂着口鼻,而元益则困难地挪动自己被牢牢捆扎的身子,接着便看到了四具被啃得精光的白骨,毒蛇从骨头间穿行而过,蛆虫在残存的点点腐肉里翻爬,蝎子钻出尸体的眼窝,仿佛将军攻占了城池,元益的恶心大于恐惧,所有曾跪过这里的人都会觉得地狱大抵如此。
“元泽,你把我绑走,干爹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这个用不着你操心,晋元寺要给所有佛像重镀金身,你我的干爹正一起忙着呢,咱们两个当儿子的就在这里慢慢解决。我问你,荣子是谁?”
元益闭着眼睛忍受恶臭。“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不知道?不是你亲口在菩萨面前说,希望菩萨保佑她的吗?”
看来没法狡辩下去了,元泽定是早就深查了一番,于是元益改为闭口不言。见他这样,元泽倒不着急,颇有底气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她是李禄的菜户,你的干娘,不过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荣子进宫前的身份是什么?”
“干娘待我恩重,你休想从我这儿挖出什么。”
“啧啧啧,才几个月就恩重如山了,我跟你的几年简直喂了狗。再嘴硬,就下去陪你的青宁——”
元益瞪起双眼,“青宁……”
“忘了告诉你,这里面有两个人是当时毒打我的太监,而另外两个,一个寿子,一个是青宁。知道我为什么杀他俩么?因为寿子诬陷我偷吃供品,青宁则做了伪证,指使他们的人,就是你的那位好干爹!”
元益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元泽能心狠手辣到此等地步,他还震惊于眼前的白骨就是青宁的事实,不过几天而已,那个温婉的青宁却变成了森森白骨,还记得自己不久前才跟她说,因为元泽的事,他心烦意乱,所以他们暂且不要相会了,等什么时候再见,他就把她带到干爹干娘面前,将两人的事向他们坦白。可现在那些都不复存在了,他的青宁已经被毒虫吃了精光。
元益没有回应元泽,这被元泽认为是不知好歹,他立刻将元益的上半身狠狠按了下去,元益的脸与蝎子的毒尾近在咫尺,这时一条蛇抬着头慢慢爬了过来,眼见着快要爬到元益的脸旁,元益甚至能感受到蛇吐信子时的寒气,千钧一发之际,元泽把他拉了回来。元泽提着他的衣领,冷酷地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这句话用得可对?”
“元泽,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真心,至少在这里我替你挨过三道鞭子。”
“荣子一进宫就改名换姓,她的出身不明不白,快告诉我她是谁!”
“干娘对我视如己出,我绝不可能出卖她。元泽,你不会伤害我的,我们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伤害我对不对?”
“别以为这样说就有用,从乱葬岗回来的人,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在这副皮囊的下面,在他的骨子里,早就已经变成鬼了!”元泽又把元益按了下去,“你以为自己死挺着不说,我就没办法查出来了吗?我这是在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别不识好歹!”
每至毒虫快要靠近元益的时候,元泽就会把他拉回来,尽管元泽面目凶狠,可他确实如元益所说,暂未伤害到他一丝一毫。
元泽气愤自己的手软,气愤元益的嘴硬,明白威胁于元益而言毫无作用,转而利用起了他最大的软肋。“你可真是认了个好干爹,为了栓住你,他连你亲娘都没放过!”
元益再次被拽了回来,顺着元泽的力道摔在地上,“你说什么……我娘……”
“呵,认贼作父说的就是你!”
“娘……”元益的脑子一片混沌。
他一时想不清干爹与娘亲之间的瓜葛,难道元泽的意思是说,娘亲是被干爹害死的吗?
荒谬,怎么会。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自己坑害了娘亲的性命。
是自己害了娘亲……
而自己还整日将那两人唤作干爹干娘。
认贼作父的……是自己吗?
元泽绕着元益一圈圈地走,像是在绕一条死狗。“还不肯说吗?为了那个杀了你娘的人,有必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吗?”
元益还是没招,只是呆滞。他被迫一下子接受两个女人的死。
娘,儿不该写那篇千字文啊!
元泽仍不慌乱,拾起地上的一根铁钳,从虿盆里夹出一只蝎子放在元益的脸边,元益原本伤心欲绝的目光瞬间变成了惶恐,祸不临头的大义凛然在这一刻轰然瓦解,“不要,不要……”
“在这儿咬牙硬扛,最后却是你被捅瞎了眼,而李禄搂着荣子花好月圆,何必呢。别以为我不敢对你怎么样,四个人我都杀了,不差你一个,招不招?”
元益抵触着蝎子的尾针,不敢将头摇得太剧烈,“不要,不要……”
“招不招?”
“不要,不要……”
蝎子一步步逼近。
“招不招?”
“我说……我说……”元益与之前判若两人。
“这就对了。”元泽把蝎子扔回虿盆里,“毕竟朋友一场,我也不是很想对你下手。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