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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青铜雨

高海涛

1.

雨也有父亲吗?——这是《圣经》里的一句话。

我在美国大学的听课笔记,有几页记的全是和雨有关的话,这很奇特。比如说夏威夷的雨是什么样的,新英格兰的雨是什么样的,还有福克纳笔下南方的雨和北方的雨、中部的雨、西部的雨有什么区别,等等。我现在能想起来,那次是詹姆斯教授在讲课,记忆中他的英语有点儿老派,听起来就像我在折旧书店买的书,语调也是那样:“我们伊利诺伊州冬天很冷,夏天很热,大部分雨水来自墨西哥湾,是贸易风把它们从密西西比河谷吹过来的。南伊利诺每年的降雨量是117英寸,北伊利诺是91英寸。”

2010年夏天,当许多地方都因大雨而引发了洪水,我却在家中反复地阅读这几页笔记。你好吗?教授,二十多年了,你就像大洋彼岸的一株老荷花,就像中国人说的“留得残荷听雨声”那样,仍在我的记忆中飒飒地讲述着雨的故事。

詹姆斯教授个子不高,当年有50多岁,一头鼠色灰发。那天早晨外面正在下雨,他的灰发被淋湿了,看上去就像有一只被淋湿的灰鼠在他头上惊慌失措地观望,我们都不禁笑了。教授说,你们知道吗?《圣经》里写着呢,上帝降下的雨水,既会落在小人头上,也会落在君子头上。这样说很巧妙,大家轰然。詹姆斯就这样开始了讲课。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南伊大学的南山教学区,外面正下着白亮亮的雨。

在南伊大学,詹姆斯教授以博学著称,外号“大英博物馆”。

就在那个雨天,这位博物馆教授有感而发,竟给我们讲了一上午的雨,不仅有很准确的资料数据,还旁征博引,从《圣经》到荷马,从莎士比亚到弥尔顿,其侃侃而谈的风范令人瞠目。他说《圣经》里那段话后来成了一种法律思想,因为有位19世纪的美国议员说了,落在君子头上的雨水其实总会多一些,因为君子的雨伞可能会被小人偷走。说还有个著名的律师讲过,如果某党派曾经从雨中受过益,那么当反对派以干旱为由攻击它,它就不必惊讶,等等。说实话,当时我对这些例子并不很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和雨有关的诗,也就是说,我们该如何想象雨。詹姆斯教授也提到了不少诗人,比如英国的艾略特,爱尔兰的叶芝,美国的史蒂文斯等等。特别是史蒂文斯,当教授引证他诗句的时候,我的眼里忽然充满了泪水,并差点儿从座位上站起来——

雨的土著就是雨人

这真是奇异的诗句,詹姆斯教授不会想到,这诗句会让我空前

怀念自己远在中国的家乡。还有一个更奇异的词,也是引自史蒂文斯的诗:“青铜雨”——我想,这是多么壮丽、多么恢宏的雨啊,它是雨的雕像吗?如果是,那么,可能世界上再没有任何地方比我的家乡更适合建这个雕像了。

一场来自落日的青铜雨标出

夏天的死亡,那时间忍耐它

总之,从多年前美国中部的一个雨天,到多年后中国大部的一个雨季,我其实一直都在回忆和塑造着家乡的雨。而此刻我已分不清:哪些是当年的回忆,哪些是现在的回忆。但不管当年还是现在,教授的旁征博引都像是一些湿漉漉的雏菊,灿然在我回忆的征途上。

2.

父亲说:天要下雨了。

父亲宣告天要下雨的时候,母亲的目光中就会出现一双小手。E.E.库明斯的诗中说:“任何人,甚至是雨,都不会有一双那样小的小手。”(见《我没到过的地方》)。母亲就用那样的小手切菜、和面,开始包饺子。母亲包饺子的目光是异样的,极温柔,也极认真,就仿佛她在用目光包饺子。小时候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放学的路上,打草的山上,只要看到天阴上来了,就撒腿往家里跑,因为知道家里必有饺子端上桌了。

我的家乡在辽西。谁都知道,那片寂寞而幽远的丘陵地带,实际上是中国乃至全世界最缺雨水的地方之一,而惟其如此,雨在父亲和母亲的心中才那么重。或许,辽西的雨也的确是重的,与心境没什么关系,至少那雨点比别处的大,大的像青杏,小的像黄豆,沉实饱满。所以我们那里的雨点不是落下来的,而是砸下来的,砸到地上会绽出菊花样的小雨坑。我们的雨气味也别样,闻起来极生鲜,很像海豚,连声音也像,啪啪地,从波涛汹涌的天空摔到地上。父亲说那叫“雨脚”。雨的手很小,但雨脚却很大,特别是我们那里的雨,都有一双美丽的大脚。

父亲看天阴得河似的,知道雨要来了,就忙着挑水,帮母亲抱柴火,然后站在院子里,一遍遍伸出手去,试着接雨。父亲最喜欢海豚雨,但我们那里不这么叫,叫马莲筒子雨。有一次五叔过来跟父亲讲毛主席诗词,讲到“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父亲说,那肯定是马莲筒子雨,再不济也得是鞭杆子雨。五叔说,还真对,你看后面这两句,不正是“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嘛。说着,两个人就准备喝酒去了。

父亲平时并不嗜酒,但每逢下雨,就想喝酒。这用史蒂文斯的话说,还不就是个“雨人”吗?我们村里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都喜欢在雨天喝酒。后来我才理解,雨天喝酒不仅是一种情趣,也是颇具古风的一种习俗。两三个人坐在炕桌前,一边听雨一边喝酒,也许喝着喝着,窗外的雨点就会飞进来,斜斜地落入酒里,就像古诗中写的:“数点雨入酒,满襟香在风”,这样的喝酒,在某种意义上也像是喝雨。雨人就是渴望喝雨的人,因为在他们心中,可能酒和雨同样珍贵,而雨和酒也同样浓烈。

父亲作为雨人的另一个标志,是他特别喜欢雨具。我家的雨具在村里是最完备的,只是没有雨伞。那时候一般人家都没有雨伞,但有“菛勒斗”,这属于方言,也就是古人说的斗笠。家里有好几个菛勒斗,都一顺儿挂在墙上。还有橡胶雨靴,平时放在柜子下面。还有蓑衣,归父亲专用。别人是不穿蓑衣的,因为觉得不时兴,不好看。但在父亲眼里,一个农民在雨天穿上蓑衣,再戴****勒斗,那可是天地间最美的风景了。只是父亲的蓑衣太旧了,年深日久地挂在墙上,像只古铜色的大鸟。

还有雨帘,辽西家家都挂雨帘,那雨帘其实很简陋,是用高粱秸勒成的,也叫秫秸帘。勒秫秸帘不是什么重要活儿,但勒好也不容易。父亲是这方面的高手。每年秋天收完庄稼,父亲的第一件事就是选出上好的高粱秸,要身材匀称的,叶子支棱的,然后用细麻绳编好,再勒上两道粗麻绳,两边剪齐,就可以挂在窗户上了。雨帘是晴天卷上去,雨天才撂下来,这样在屋檐下挂一年,往往也变得乌黑,像一捆青铜色的庄稼,是对庄稼的纪念,也像辽西人家的一个摆设。不过要是在春天,就会有点“清明时节家家雨”的味道,而在夏天,那就是“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了,只是怕那鸟,对着青铜色的雨帘睡不着。

3.

每逢下雨,父亲总是喊我们去撂雨帘,喊归喊,每次他总是自己出去完成这项工作。撂雨帘在父亲心中是一种仪式,也是他隐秘的乐趣。有一次我想有所表现,就跑到外面替父亲撂雨帘,结果白挨了浇不说,还让父亲显得怏怏不快。我那次头发让雨浇得一绺一绺的,照镜子看还觉得挺帅气,于是也不梳好,就那样一绺一绺地走来走去。这个习惯保持到我谈恋爱的年纪,故意选个雨天到那个村子去,在人家门口站半天,然后一甩头发,走来走去。后来我知道这很像海明威《战地春梦》中所写的情景,年轻的美国上尉就是以这种湿漉漉的英俊与真诚,让英国女护士的心变得充满泥泞。

其实对父亲和乡邻们而言,被雨浇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柏拉图曾举过一个聪明人的例子,英国的摩尔后来加以引证,以说明什么是“共同体”(见《乌托邦》),说如果一个聪明人看到外面下雨,而众人都在外面浇着,那他可以说服众人回家避雨。要是说服不了,众人宁愿在外面浇着,那他可以自己回家避雨,而不去干涉共同体的幸福。这个例子对我的家乡是很适用的,乡邻们就是这样的幸福共同体,下雨天都宁愿在外面浇着。而且,我的家乡没有聪明人,就算有,也是反其道而行之,下雨天总想方设法说服你、引逗你出来。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每逢下雨,他都要穿上那件破蓑衣,戴上那顶菛勒斗,出去到处转悠,院子里通通壕沟,园子里架架茄秧,实在没事就薅薅草。有时候还扒着园子的墙头,和南院的三大爷,西院的五叔唠几句嗑,都是关于雨的嗑,这雨长了那雨短了的。母亲是看不惯这种唠嗑方式的,她一边包着饺子一边说,这几个人,怎么像妇女呢。我顺着母亲的目光看,也确实像。他们就这样顶着雨闲唠,而不管妇女们看他们的目光是多么鄙夷。更让妇女们觉得无法容忍的是,他们唠着唠着,往往就说好了到谁家喝酒。这时候谁要是在路上看到他们,就是看到三个紫铜色的大鸟,顶着三个黑蘑菇。

辽西的农民就是这样,他们除了辛勤耕作,还是反抗干旱的革命者,全部的理想就是雨。一下雨,他们似乎就变成了高尔基的“海燕”,以紫铜色大鸟的方式,一会翅膀贴着园子,一会像妇女似的唠着雨嗑,一会又像真正的男人那样去喝酒。但父亲他们唠嗑也好,喝酒也好,都始终保持了一个优良传统,那就是不嚷不闹。辽西农民对雨是敬重的,在雨天,他们从来不大声说话,因为那样说不定就会把云给惊散了,把雨给吓跑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辽西雨人,他们的爱雨惜雨有时会到这样的程度,那就是宁可让雨成灾,也胜过没有雨。碰上哪一年雨真多了,庄稼涝得不成样子,他们愁归愁,心里还是比较平衡,因为老天毕竟是公平的,一个地方有旱有涝,那才是体面的地方。于是他们相视一笑,抽着烟说:这回可算涝了。

4.

我有时突发奇想,要是父亲他们也和我一起到了大洋彼岸,并见到詹姆斯教授,他们会喜欢这个在雨天高谈阔论的人吗?可能不会,但有一点,他们会喜欢南伊利诺的雨天。美国中部的雨显然是带有中国风韵的,这是我当时的感受,所以那天詹姆斯讲课的时候,一些中国古诗里的雨也落在我心上,像“林外一鸠雨”,“沾衣欲湿杏花雨”,“燕子桃花三月雨”,“黄叶空山僧舍雨”等等,这些诗句被我随手记到了听课笔记里,此刻读来,别具况味。还有“一帆瞑色鸥边雨”,出自唐代诗人殷尧蕃的《潭州独步》。我想,要是我当时能把这句诗译成英语,讲给詹姆斯教授就好了。那“鸥边雨”是个什么景象,不知道,但既然可以说“鸥边雨”,是否也可以说“鼠边雨”呢?这么多年,我一直忘不了那个雨天的上午,詹姆斯像只灰鼠似的站在讲坛上,旁征博引,左顾右盼,以致外面的雨都显得灰茸茸的,说不清雨是他的背景,还是他是雨的背景。

如果碰巧有机会,詹姆斯能读到我的回忆,他会说什么呢?

他也许会耸耸肩说,我不介意自己变成灰鼠,但我想知道你究竟怎样评价你的父亲,我觉得他也很像一只灰鼠,中国辽西的雨王(rain king)。

确实,父亲即使算不上雨王,但他对雨的深厚情感却让后来长大的我毕生感佩不已,只是父亲是沉默的,他不会旁征博引,和詹姆斯相比,他可能是另一类灰鼠,而正是他的沉默,照亮了辽西人对雨那无边无际的渴望。

没有雨的日子,父亲是最沉默的。那种日子他往往会坐在园子里,盯着那些半死不活的茄子秧,蔫头蔫脑的丝瓜条,很久没有动静,也不说一句话。大热天的,母亲问他老在园子里干什么,父亲半天才回话,那话虽然气冲冲的,语音却很低:你没看我在薅草吗!这听起来未免怪诞,母亲就派我过去看。我发现,园子里其实并没什么草,有那么几棵,也是白了草尖的,像几个老气横秋的孩子。对这样的草,父亲是不忍心薅的,我听见父亲在心里说:天都旱成这样了,草不也是一条命吗?大晌午的,父亲就那样坐在园子里,直到后来听詹姆斯教授那次讲课,我才知道父亲当时的心境,与叶芝笔下的“老人”(见《老人统治》)何其相似乃尔——

我在这里,一个坐在旱季的老人

被一个孩子观望,在等待一场雨

在旱季,父亲的行为总是不乏怪诞,他有时在骄阳似火的日子,也会穿上蓑衣,戴****勒斗,到东山或西山的地里转悠,在地头一坐就是一天,像个稻草人,呆呆地望着傲慢的天空,守着那片被无辜的风吹来拂去的天真的谷地。为此我曾彻夜不眠,生怕父亲的行径被邻人看到,然后当成笑话传到学校去。但后来发现,父亲是有很多同党的,三大爷、五叔,还有我同学胜利他爹,我姐同学许芹她爹,也都是这样的差不多的打扮,家里地里的转来转去。我问母亲这是为什么,母亲说,他们那是在求雨。以这种貌似怕雨、防雨、未雨绸缪的方式求雨,不知是哪辈子传下来的,但我相信那是辽西所独有的习俗。借用许多年前那位美国律师的话说,他们是这样一伙同党,就好像他们曾经从雨中受过多少益,所以当干旱发生时,他们就要主动承担责任。

但这种分散的、地下式的求雨后来被证明无济于事,眼看就要到农历五月二十三了,旱情还是有增无减。那是上世纪70年代的中期,好像是我到南方当兵的前一年。辽西大旱,遍地飞蝗,刚进初夏,旱象就从天而降,而后愈演愈烈,摧枯拉朽。我们辽西丘陵人,是见过大旱象的,但对此也不免心存忌禅,人在路上走,都慌慌张张的。地里的庄稼都冒烟了,划根火柴就能点着。狗热得像干了多累的活儿似的,呼噜气喘,看见来人勉强叫两声,却如同猫叫。就连马的声音也像猫叫,在井边喵喵的,而猫本身,倒像是学会了马的嘶鸣。这时候人们的心里再也坚持不住了,有人提出了全村求雨的动议,大旱当前,他们甚至有点群情激愤,一致商定在五月二十三那天上山求雨。

“大旱不过五月二十三”,这句农谚我从小知道,也从小不解,这五月二十三咋那么牛呢,难道它是传说中的宝葫芦,里面装着雨,一到日子葫芦嘴就笑呵呵地咧开,雨就下起来?可既然那天指定有雨,为什么还要求雨呢?我问父亲,父亲也不搭理,他正在炕桌上写求雨表,也就是求雨的文书。父亲小时候念过几天私塾,土改时还当过村长,显而易见,领导那次求雨的重任,已经历史地落在了父亲的肩上。

5.

然而在我的记忆中,父亲那次并没去参与求雨,为了这事,五叔还过来同父亲吵架,吵得很凶。父亲没去求雨的原因其实并不复杂,是他碰巧在村口遇见了公社的邮递员,邮递员说当前除了辽西等局部地区,全国基本上都在抗洪,而不是抗旱,特别是南方,很多地方大雨成灾,连毛主席都惊动了。说着他还从邮件里翻出报纸,指着醒目的标题给父亲看。那时的邮递员是很有权威性的,听他这样说,父亲就动摇了,他想这时候大张旗鼓去求雨,还真有点儿不太合适。但五叔是看不起邮递员的,他表现出极大的不屑,说你别听送信的瞎白话,南方怎么的?那南方年年风调雨顺,都美成啥了,难道就为了南方,咱们就得旱死?再说那南方离咱们远了去了,少说也有八千里呢。父亲说,就算八万里,不也没跑出中国去吗?说着说着,老哥俩就散了,颇有些分道扬镳的架势,我记得,五叔的衣角在阳光下一撅一撅的。那天的空气也很特别,好像泥土一样浑浆浆的,让人出不来也进不去,连父亲的叹气也是浑浆浆的。父亲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去求雨还是不去求雨,他都无法做到心境坦然了。

许多年后,詹姆斯教授讲雨,说求雨是普世性的民俗事象,包括起草过《独立宣言》的美国第三任总统杰弗逊,也亲自参与过求雨活动。不过,杰弗逊参与求雨的时候还不是总统,而是弗吉尼亚州的州长,他当了总统后就改变了态度,最明显的例证就是拒绝设立“联邦祈雨日”。据詹姆斯分析,这原因很简单,总统是要对全国负责的,而全国的雨水不可能是均衡的,有地方缺雨,也会有地方多雨,因此以整个国家的名义求雨是有问题的,如果造成普遍下雨,那毫无疑问,对本来多雨的地方是不公正的。

但父亲只当过村长,而远远不是总统,只当过村长的父亲却能像总统一样考虑问题,这样的例子是否很少见,詹姆斯教授没讲,但他所引证的英国诗人拉金的话,却让我对父亲多了一份心心相印的理解。拉金说:“如果我被召唤,去创造一种宗教,我将用水去创造”。确实,水和人心离得太近了,据说世界上所有的主要宗教,都是在干旱地区发源的,这正如我们辽西,虽然土地是干旱的,但人心却比别处更湿润。因此,在我记忆中那个万里无云的五月二十三,当父亲终于决定他不去求雨的时候,我相信他的心中一定早已是风生云起,雨意盎然。

乡邻们求雨的地方在东山。求雨的方式并不复杂,那就是不管男女老少,一律穿上蓑衣,然后上香,然后跪下,然后共同求雨。乡邻们在三大爷的率领下,叨叨咕咕,如泣如诉,并在心里不断搅拌着家乡的土地和想象中的雨滴。而在三百米的高空之上,矿山井架上的风向标,连羽毛般的颤动都未发生。

父亲站在我家的院子里,样子有些惭愧,也有些悲壮。求雨表已经派我送去给了五叔,父亲知道他会念好,五叔向来是声情并茂的。父亲眼望东山,心情湿润,从傍中午一直站到下午时分。母亲坐在屋里,不时往外瞅两眼。这时候天空还是像儿童画一样朴素,偶尔飘过的几片云花,就像我多年后学会的英文字母。然而父亲是坚信的,他坚信雨在日落前一定会到来。关键是风,如果等会儿起风了,那会是南风吗?父亲平时喜欢北风,但那天却对南风充满了期盼,他觉得要是南风,就会把南方连日的大雨匀过来一些,那不就正好吗?也能让不待见南方的五叔消消气。父亲在期盼中总共抽了九袋烟,就在他准备抽第十袋烟的时候,他听到矿山井架上的风向标咔哒转了一下,果然起风了,而且果然是南风,东南风。而随着那风,一只生机勃勃的燕子降落在我家的雨帘上,在他脚下,被风吹落的几片杨树叶奔跑如鼠。

父亲听到的是风,母亲看到的是云。那片乌云大概是下午三点的时候从东山升起来的,初看像一个秃头秃脑的怪孩子,但脑门的中心却透着漆黑,这秃云迅速上升蔓延,像是无底深渊的儿子。在母亲出去抱柴火准备做晚饭的时候,她听到咔嚓一声炸雷,骤然而起的风差点儿把母亲和柴火一起撞到父亲身上。母亲嘴唇哆嗦着说:我去包饺子。没等母亲进屋,铿锵有力的雨脚就迈进了院子。母亲刷锅点火,父亲还在院子里,他不可一世地激动着,并开始用手抛出眼泪。父亲想,男人流泪时应该就着点雨,因为雨和泪彼此都是水,可以混淆,抹一把脸,别人就看不出来。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在喊,扭头一看,三大爷、胜利他爹、许芹他爹,总之除了五叔之外他的所有同党,都堆在我家的大门口,他们也都和父亲一样,就着雨,在狼藏狈掖地流泪,所不同的是他们都穿着蓑衣,而父亲只穿了件小褂。

那是我记忆中最伟大的一场雨,它的神奇和浩大远远超过了辽西传统的马莲筒子雨或鞭杆子雨,它是从南方来的,也是从远古来的,不仅那雨丝仿佛是青铜万缕,从青铜似的天空倾泻而下,而且还掺进了辽西农民们那难以掩饰的泪水。还有窗户上的雨帘,那青铜色的庄稼——那天父亲、母亲和我,谁都没想到去撂雨帘。而且,我站在井沿上看到,整个村子家家都没有撂雨帘,就任那一捆捆青铜色的庄稼在房檐下悬着,像是一幅古老的壁画,阐述着风云激荡的主题。

6.

那天晚上或许家家都在包饺子,因为我们怎么说也没把三大爷他们留住。母亲说儿子,你就陪你爹喝两盅吧。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喝酒,雨点沙沙地落入我和父亲的酒里,我想这是为了陪父亲,以填补五叔等人的空缺。吃过饭天已骤然黑了下来,我很快就睡着了,梦中飘散着浓烈的苹果香味,海豚们成群走过,闪现着它们狮子般的美丽。后来我醒了,我看见一道道很亮的闪电,照着外面那密密实实的雨,而且仿佛是倒过来了,是从地上往天上下雨,就如同闪闪发亮的树林,拔地而起向天上生长。

青铜雨下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整个村子家家都没有人声,也没有狗声、鸡声,狗们可能在含泪轻吟着“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诗句,鸡们会更欣赏“雨打梨花深闭门”的意境,用雨声润嗓,准备着清晨雨后的第一声啼叫。

但狗和鸡都没有想到,雨停后挂在人们嘴边的竟然是猪。谁家的猪圈被雨浇塌了,谁家的猪跑出去了,闹喧喧的。不仅如此,早晨起来大人孩子们都跑出去看河套发水,大河套,小河套,西河套,北河套,然后说那水发的,就跟猪似的。鸡和狗觉得这很不合情理,人也是,你咋不说和马似的,和牛似的呢,偏说猪。就也跟着出去看,可不是,青枝绿叶的天空下,那水发得肥头大耳,呜呜的,拖泥带水,探着鼻子走。于是叹了口气,吟起杜甫的《喜晴》诗:“皇天久不雨,既雨晴亦佳”啊。

7.

都说南加州不下雨,

南加州从来不下雨,

噢姑娘,你可知道?

从来不下雨,

却下倾盆雨。

……

当年我很喜欢这首歌——《南加州从来不下雨》,因为它几乎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让干旱地区成了某种人生的象征和楷模。歌中的小伙子可能在异乡混得不怎么好,他失去了工作,但他坚持说服心爱的姑娘,表示自己会像干旱的南加州那样,旱到一定时候,必会下一场大雨。正所谓“不雨则已,一雨倾盆”,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也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意思。作为美国乡村音乐的经典,这首歌的基本精神就是激励年轻人自强不息,在外面混出个人样来。显然这也是那个年代的主题。那个年代,好像连风都自强不息,连雨都想混出个人样来。因此它的流行是可以想见的,当年在南伊校园就有许多人传唱,记得有人唱着唱着,还改了歌词,把“南加州从来不下雨”唱成了“南伊州从来不下雨”。

如果不下雨也值得讴歌,那我们的辽西可是最当之无愧了。那里每年的降雨量仅有450—580毫米,大部分雨水来自渤海湾,是季候风把它们从大凌河谷吹过来的。大凌河,在清代以前被称为白狼河,在我眼中,那是世界上最有灵性的河之一。也许就是因为那河的缘故,为十年九旱的辽西,保留了一条神奇的雨脉,所以有时下起雨来,才能下得美丽如花,倾国倾盆。那是一种自强不息的雨,大器晚成的雨。詹姆斯讲了,自强不息的雨,就如同自强不息的人,总有一种让人感动的高贵。教授,你说得多好啊,我们的辽西就是这样的地方,它干旱,却也湿润,因为那里到处是雨的土著,父亲的山村住满了雨人。

都说辽西不下雨,辽西从来不下雨,但是你可知道,有时候,那里却下青铜雨。青铜雨是辽西人的神话,也是辽西人的心灵史诗。

不管怎么说,我真的很怀念詹姆斯教授,或许仅次于怀念我的父亲。如果詹姆斯如今还活在世上,那他大概有八十岁了。感谢这位“大英博物馆”,可爱的老灰鼠,因为正是他,教会了我许多关于雨的思想,从而使我对辽西,对在那片土地上生活过的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父老乡亲,开始有了全新的认知。或者这样说吧,从二十多年前美国中部的那个雨天开始,家乡在我心中就一直是湿润的,而那场古朴绚丽、倾国倾盆的大雨,在我心中也从未停息过。

耶稣曾用雨来教导人们要有耐心,他说:“看啊,农夫们在忍耐地等待着大地上的收获,直到他们得了或早或迟的雨”。詹姆斯提示,这句话可以这样理解,雨有时意味着公平和正义,但等待它,却需要耐心。

关于雨,詹姆斯教授还提到了美国电影Taxi Driver(《计程车司机》),说人们即使在雨中,也会期盼雨。后来我看了那部电影,很老的片子了,福克斯公司1976年出品。主人公是位参加过越战的老兵,战后当了计程车司机,他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幻灭而迷茫,直到最后挺身而出,独自与黑社会进行枪战。面对生活中的种种丑陋和冷酷,老兵期盼着能有一场真正的雨,来荡涤大地与城市的所有污泥浊水。影片中不断闪现灰蒙蒙的雨天和街道,而当计程车在雨中漫无目标地行驶,那开车的老兵用一种奇特的、预言般的语调说:Someday a real rain will come(总有一天,真正的雨将会到来)。

是的,人们即使在雨中,有时也会期盼雨,而那“真正的雨”

(real rain),又会是什么颜色的呢?

(选自《新华文摘》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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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孤求败:“送我去神雕谷,这本独孤九剑秘籍就送给你了。”单奇玉:“没问题,请您系好安全带。”韦小宝:“快点送我回皇宫,里面的宝贝随你拿。”单奇玉:“等一下,先我换成集装箱车。”大学毕业就开私车的单奇玉,在被雷劈了之后,发现自己的车载软件系统异变了。别人接活最多去郊区,他接活都是去异界。穿梭异界,倒卖物品,刚发了财的单奇玉,却接到一个无比坑爹的客人,最坑爹的是他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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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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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5月12日,四川省汶川等地遭受了历史上罕见的里氏8.0级特大地震。突如其来的地震灾害给四川省社会经济和人民生命财产造成了重大损失。在我们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困难,紧急组织干部、师生全力抗震救灾的紧要关头,社会各界及时伸出援助之手,慷慨解囊、雪中送炭、多方呼吁,共行义举,给予我们大力支持和无私帮助,把一颗颗爱心洒向四川灾区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位师生的心中。这不仅包含着对灾区师生的关爱,更是对祖国未来的期盼。全国人民和海内外同胞共同谱写出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万众一心、共战震魔的时代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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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和她一样死去,你是否能够放过我了?”她手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望着川流不息的车辆。“死?太便宜你了!我要你生不如死,想这么快解脱,没那么容易!”愠怒的光芒在瞳仁中闪动,嘴角擒起一抹冷笑。“太累了……”眼底洇开一片微凉,“对不起,我还是不能让你忘却仇恨。对不起,不能让你折磨得尽兴。对不起,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爱上你了……”说完,纵身倒入车流。“嗤——”刺耳的声音划破苍白的天穹……————————此文虐心虐身,入坑自带纸巾。雪色打算好好后妈一把。(*^__^*)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