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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同的志向

张炜

许多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过文学的向往,看重并相信这方面的才能。但其中的大多数人后来并没有从事专门的文学写作,而是做了别的职业。但是他们大多数对过去的那段爱好记忆深刻。

只有少数人一直坚持下去,并取得了相应的成就,成了业余的或专业的作家(作者)。不同的只是有的成就大一些,有的小一些。文学写作的发展差异肯定是非常大的,这其中有客观和主观的诸多因素,比如才华和机会的不同,等等。

但有一个问题或许不可回避,就是在起步之初对文学的认识和追求的不同,也可以导致不同的结果。这就说到了所谓的“文学立志”,它是一开始就要遇到的。

有人认为,无论做什么,志向越大越好,比如既要从事写作,那就确立一个最高的标准。于是他们首先想到怎样成为一个著作等身的大作家,一个名动中外、进入文学史的人物。这样的志向不能说不大,所以这样的追求既然宏伟,也就值得赞扬,好像没有多少可以讨论和质疑的。

看上去似乎是清晰明确,但仔细分析下来,会发现一切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对于人生而言,到底哪一种志向大,哪一种志向小,还要从头好好辨识一番才行。

仍然从爱好说起。有人从很早就爱上了文学,想做一个作家,并做出了很多努力,比如说大量读书,研究写法,并且不断地尝试下去。这是必经的学习途径。

为了最初确立的志向不懈地努力,继续走下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如果困难太大了,超出了所能承受的限度,那么就会修改自己的人生计划。比如说一个人写了大量文字,尝尽千般辛苦,总也不能发表,或发表也得不到起码的认可,这就成了关口。这是很考验人折磨人的。有人坚持下去,有人会放弃,但尽管如此,心中也依旧保留了对文学的热爱。

我们常常看到,有人一生都爱着文学,虽然不是做这个专业的,但一直能够写作和阅读。家里藏了很多书,偶尔也有作品发表,并出版了自己的作品集。总之始终保持了对文学的兴趣,并因此而让生活有所不同——对这个世界一直保持了应有的敏感度,以及情感的温度。

事实就是这样:生活中,那些毫无文学修养的人,一般来说是比较枯燥的,也比较缺少创造力。这样的人投入任何工作,都不可能是第一流的人才。杰出的人一定是丰富的,对人性和社会具有深刻的洞察力,而这正是文学的诗的特质。

这些特质的保存,很大程度上是来自童年和青年时期的爱好,来自当年的文学立志。后来他们虽然做了别的事情,但那种追求完美和诗意的热情还在,兴趣和经验还在,感受还在,这就与其他人不同了。他最终做了一种更适合个人天资条件的工作,但是很早以前在心中种下的这颗文学种子,对其一生都具有非同小可的意义。

比如说这样的家庭会有很多藏书,配偶和孩子都要受其影响。这就是所谓的“书香门第”。一个弥漫着书香的家庭,当然是令人羡慕的。这样的家庭会读大量的书,会用极富想象的思维去建构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像追求诗境一样,追求自己的幸福。阅读使人变得深刻,洞察和思索,获得更高更本质的提升。

由此可见,最初的文学志向在现实生活中得到了怎样丰厚的回报。

去年在香港,深深地感受了那里的自然风光。内陆人到那里,满脑子是商业大楼,是铜锣湾旺角这些地方的人气,是东方之珠,是商业大都市的气氛,所以也就忽略了它的山水。实际上香港最好的还是山水,比如那些山路,是几代人修筑起来的,直到今天还有外国人专门坐飞机来登山。可见这是多好的地方。但是我和朋友去登山的时候,常常发现山路上的人很少。

无论是周末还是其他时间,只有三三两两的游客。这么好的山路,几乎是空着的。香港人很忙,他们在一种极度竞争的环境中工作,没有时间去享受自然,尽管他们好像拥有,而且近在咫尺。可是没有情怀或没有时间,再好的环境也不能享受。香港有很多好的公园,进园后人也很少,其原因是一样的,就是所谓的生活节奏特别快,人们无暇他顾,只好一天到晚在都市内部蠕动。

我和教授们去爬山是最愉快的经历,因为一路上谈文学很多。谈得最深入最有兴趣的,就有理工科教授,大都是科技界极有成就的人。他们最不能忘怀的是年轻时读了哪些文学名著,还有创作的尝试。他们对文学的理解非常深入,有的至今还在写作。他们年轻时差不多都有当作家的理想,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才选择了理工科。

他们在自己的专业里都是有成就的专家,还有的出版过文学著作,像随笔和诗集等。但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作家,也并不认为自己是文学中人,只是深爱着文学,并一直兴致勃勃。显然,他们的专业创造与诗意的想象是完全一致的,许多时候是一回事。他们一生都是文学的受益者。由此看,文学帮助了人的事业和日常生活,人将文学作为一生的热爱,让其伴随生命的始终,这种志向是大还是小?

有人会说,就文学的志向本身而言,它并不大,仅仅是当个爱好者而已。但是我却觉得这种文学志向不可谓不大。因为它跟人的生命志趣、生命需要和热爱连在了一起,伴随了整个人生,伴随着专业和家庭——没有这样的文学之爱,他们的人生以及事业将是完全不同的。

什么样的专业不需要想象力,什么样的工作不需要文字表达力,什么样的事业不需要丰富的情感介入?

所以那些平庸的专业人士,基本上没有什么人文情怀,只是工具式的人物,是没有想象力的匠人,自然也是文学懵懂。比如从糟糕的工程技术人员到行政管理者,从中都可以找到许多类似的例子。大家可以随手找一份电子产品说明书,它往往是越看越糊涂的,因为撰写者可能就是那样的人。他们缺乏最基本的表述能力,本来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他们却纠缠不清,搞得非常繁琐。这么初步的表述,仅仅是一个电器说明书都写不好,还指望他们造出一流的产品?所以就只好仿制,只好跟在别人屁股后边抄袭,做一些没有自尊也没有前途的事情。

我们的语文教育已经到了这样可怕的地步。有些大学教育,不要说上升到文学的意义去要求了,只讲基本的写作能力,连文从字顺都做不到。初高中生就能解决的文字表达,现在有的大学本科以至于硕士生、博士生都解决不了。这就不仅是可悲,还包含了巨大的危险和危机——整个社会处于人文知识与能力的严重缺失期,这一切将极大地危害到社会,让我们无法依循正常的生存伦理去生活,社会功能和价值体系都将陷入紊乱。

在一个一心追求技术和利益的实用主义族群里生活,不会有什么尊严和幸福。满街都是利益动物,到处都是实用主义,一个人被这样的气氛簇拥和包围,想过有尊严有秩序的生活,那是断不可能的。

刚才说的是文学立志,这不禁让我们想到,整个的人文水准和社会气氛,离这种“立志”的状态还有十万八千里。前边说了那些登山的教授们,他们的事业之所以取得辉煌的成就,起码是具备了深厚的人文素养,他们有过文学的志向,并且有过深入的操练,有操守和情怀。

有人喜欢权力,认为这是最体面最风光的人生。可是做行政管理的人需要具备更强大的人文关怀。我们的社区如果交给一个连一句话都写不通顺的人,一个行为野蛮的人,一个公开以敌视文明为荣的人,那会意味着什么?这样的权力越大,造成的灾难也就越大。目力所及,凡是管理上造成许多重大损失的,其中绝大部分是依仗了野蛮,也就是说将一些素质极低的人放在了权力的位置上。他以自己的野蛮统辖和改造了所在的地区,就是这样。

一个人的文学立志,可以让其成为作家,也可以让其成为一般的文学爱好者。从文学专业上看,他可以放弃或部分地放弃,但诗心却不会那么简单地离去。

所以说仅仅是热爱,仅仅是不能放弃的文学志向,其人生和社会的意义,也实在是不可谓不大。一个人一生向往诗意,向往完美,向往语言,向往想象,走入理性,就不可能是一个粗劣的野蛮人,就会是一个文明社会的组成部分。

另有一些人不仅从很早开始立志,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现自己真的具有这方面的才能。他们的文章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一直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赞赏。在少年和青年时期得到的鼓励非常重要:许多人都有印象,当年的作文被老师在讲台上读作范文的,所引起的兴奋大概不亚于后来在刊物上发表一篇作品。这让人到很久以后还念念不忘。

为什么这种鼓励让人如此兴奋?因为这是源于个人心灵的东西,是真正的创造,所以种种鼓励最终也要返回心灵。第一次表述精神世界,并且形成了文字,这当然是一件大事。最初的文字创造能力得到了展示,怎样营造气氛,传递意识,感动别人,得到共鸣,这必然是很深刻很特别的记忆,于是就很难忘记。

立志要做一个作家,一个以文字为生的人,让自己的文字和思想传播于世的人,最初的鼓励会深深地影响他。但立下宏大志向是一回事,成功与否又是另一回事。因为这条路上的人很多,只有一直往前,走到遥远的地方,人数才会渐渐稀少下来。

每个人都会随着生活实践和社会现实,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不停地校正,作一些改变。

有人获得了最初的鼓励更加坚持下来,才能得到进一步的发挥。这其中的佼佼者不断发表作品,出版书籍,正一步步靠近原来的志向。后来一切如愿,渐渐成了一个非常有名的作家,出版了很多书,获得了很多奖励。果然如此,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这些成功促使他把目标定得更高。其中的一部分人想利用文学的成就和影响力获得更多,比如权利,比如最著名的奖赏。围绕这些,他们会自觉不自觉地做出很多努力,设计自己的道路。文学生活不是独立于社会的,它也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所以这种文学上的设计,必然要包括诸多策略。什么人际关系,营销炒作,内外有别,上下通畅——当然还需要越来越辛勤的劳动和刻苦学习。诸多因素综合起来,与远大的志向互相匹配,一直向着文学上的“大成功”进发。

这时文学经验和社会经验全面积累,身份和名声相匹配的各种职衔也有了,多版本的作品也有了,收入已经不再是问题——许多机构都不再忽略他,真正是名利双收,一张小脸木生生的,不苟言笑,遮掩着内心的欣喜。

中国积弱多年,文化十分苍老,经济刚刚起步。过去我们常讲的一句话是“弱国无外交”,意思是当这个国家很弱小的时候,外交官是没法当的,因为对外国人说话是没有分量的,手里没有砝码与对方交换。所以说在清代,外交官都感叹:我们这个国家太弱小了,总要仰人鼻息。现在稍有不同,话语权有了一些,但文化上总想“走出去”。私下流传一句话叫“弱国无文学”。就因为文化上的不自信,把西方看作了文学的中心。

这种不自信就影响到了基本的判断,对自己的文化、自己的艺术,没有了感动力和辨析力。西方给一个赏识或几句夸赞,头脑立刻热起来了。

孙中山先生在世时谈外国与中国的关系,说过一句话,即“联合所有能够平等待我之民族”。这里有一个前提,就是“平等待我”。而现在由于长期积弱,还由于冷战等历史原因,有多少西方人能够平等对待我们的文学艺术?能够冷静地无偏见地对待我们的文学艺术?事实说明他们当中的很大一部分或者是热衷于买进卖出的商人,或者是抱有成见,认为只有自己那里有真正的文学艺术,而我们只配作窥视的标本,完全不必作为语言艺术去研究。所以他们更注目粗粝和尖叫。这是多么不幸和悲哀。

西方确有一些文学从业者,更包括投机文化产业的商人,对待东方常常离开了文学的标准。文学不能等同于声色犬马,也不是什么匿名信和大字报,它需要相应的思想与艺术含量——首先应该是真正的语言艺术,有直面人生的真勇,能沉潜和哲思,具备深邃的批判力。

在那种不良而无聊的窥视之下,我们自己的文学标准竟然也随之偏移,最后丧失殆尽,以至于到了非常可笑的地步:只要洋人有话,这边立刻惊慌。可见到了多么可悲可怜的地步。连一些专业人士,所谓学富五车的人,这样势利无趣的也不在少数。

许多作家宁可与其他界别的人讨论和交往。有人对我说:每一次参加所谓的文学聚会、文化聚会,回来以后很长时间都觉得不舒服,就像参加了一场势利眼大聚会。那时要看来头,看参会者的人气,总之大致是文学之外的东西。这里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专业伦理,没有任何的公允和判断。当我表示了同感时,对方就惊讶地问:“连你也这样看?”这句发问多少隐含了对我辗转于热闹之中的批评。我想说:是的,只要稍稍清醒,都会把这样的滑稽看在眼里。

正因为这样的一种局面,有的人要实现自己最早的文学发愿,实现那个大的文学志向,就不得不动动脑筋了:对于国内国外、各种情势之下,该采取什么姿态才好。有一个成语叫做“食髓知味”,说的是一个人初尝滋味之后,那种诱惑之大,他会一直地、变本加厉地做下去。在一个物质主义欲望盛大的世界上,有时这种文学策略也许是不自觉的。

如果以所谓的成败论英雄,那么许多人都会说这样的作家不仅志向很大,而且已经成功。以文学致富,以文学成名,我们面对这样的成功者,难道除了承认,还有别的选择吗?

一个人出版了那么多作品,得到了大量赞许,可见文学策略是成功的,整个步骤是成功的,于是一切都是成功的。这样的结果,除了先天的能力、后天的努力,也还有处心积虑的经营——或许还要加上一点点运气。我们会同意这种判断吗?可能会。

社会上长期以来有一种说法,就是“我们要承认现实”。什么样的现实都要承认?都要毫无保留?不,精神之域可不一定是这样,心灵之业如文学,可不一定是这样。我们需要进行更加缜密的、本质上的甄别。

如上说的当然算是一个成功者,因为著作有影响,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出了那么多的书,是相当不容易的。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现在各种媒体非常八卦,网络和电视对文学写作的覆盖率也不小,作家能够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持续地拥有影响力,不断地出版自己的作品,在专业领域中不停地巩固和提升地位,应该是不小的成功。

如上只是大致的笼统的判断,要严格比较起来,我仍然觉得这种志向、这种实现的方式,并不是很大很高的。

它实际上还没有前边讲过的那些文学“边缘人”,比如没有那些理工科教授们的文学志向更大。

这种所谓的文学影响和事业成功,充其量只是中等的、一般化的。为什么?因为文学说到底并不是一般的“专业”,不是一门生存技艺,而是生命里固有的、与生俱来的一种企盼和要求。它尤其不是用来换取世俗利益的工具,而只能是心灵之业,是生命的深爱。以文学在物质世界换取了多少实际利益为标准,那就太粗陋太荒谬了。

文学的感动,是很特殊的一种战栗和悸动,是心底的欣悦和感激。这一切是呈现在整个人生之中的,具有不可思议的、只能以心相悟的那种内向性质,所以绝不能用世俗的所谓“成功”去衡量。有时候最“成功”者,很可能是真正的失败者。一个写作者一旦动用了文学策略,服从功名利禄去调整自己,面临市场,面临洋人,面临评奖,使用过多的心机,那就必然要摧折内心丰盈的诗意,对一个作家来说,将是一种极大的不幸。

这种心机和追逐,与一切生命的深层渴望,与不可言喻的完美的企望和幻想,差距是多么遥远。在诗境和真理的追求中,机会主义是没有位置的。也就是说,文学写作一旦掺杂了物质欲望的权衡,被其制约和框束,自由烂漫的想象和追求真理的坚定性,也就大打折扣了。

自然了,荣誉和奖励也不是坏东西,它可以鼓励写作者。但再大的奖励也同样不是标准,因为历史和时间会加以检验,一个人的生命和艺术的质地,终会自然而然地随着时间的延续而裸露出来。所以在获得某些奖赏的同时,在愉悦的同时,也需要警惕一点它的负面作用。就是说,不能陶醉其中,不能完全认同它的标准。一般来说,观察下来会发现,只有没有信仰的一些作家,还有一部分不发达地区的作家,因为对自己的创造力、对自己族群的弱势文化不够自信,才对一些奖项、对来自发达国家的承认,如此地迷恋和渴望,甚至达到了迷信的地步。

如果将名头当成全部,将奖赏当成全部,心灵深处热爱和骄傲的那份文学也就失了分量,也许完全没有位置了。

几乎所有的文学讨论场所,都可以听到人们那么急切和慌乱地谈论西方的认可、西方的文学奖。有人在一些讨论会上不停地问:对这个奖怎么看?今年又会给谁?报刊上一时也在纷纷谈论。我们的文学以至于文化,苍白无聊到了这种地步,是不是有点可怜?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还能指望什么独立的创造精神?自卑就像病菌一样在当下传染,令人惊异和沮丧。我走过了一些国家和地区,也见过了许多的东西方写作者,比较一下,方方面面的文学人物,从亚洲到欧洲,还没发现一个国家的作家像辗转于物欲中的某些人一样,对一些文学奖赏慌成这样,简直有点惶惶不可终日。

说起来可能觉得是个笑话,一个本来可以好好写作、好好完成自小确立的文学志向和爱好的人,在日复一日的惶促中渐渐做起了白日梦,最后竟然变得神色怪异,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令人大吃一惊的古怪举动……要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天方夜谭,不是一个神话和笑话,而是真实发生的故事。但愿我们也不要将这些仅仅看成是一出闹剧,而要由此深刻反思一下,看看我们的文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们的文化环境被腐蚀到了怎样严重的地步。

这从根本上说,是生命品质出了问题,美好的文学立志已经变质。他们渐渐把文学写作当成了一场人生的利益博弈,自己正在做的,多少有点像博彩业或像体育赛事差不多。他们要为这些去追求,去拼搏,对文学本身已经不爱,而只为这种“博彩”才打起精神。这里没有什么通常说的责任与理想,没有什么心灵需要,生命欣悦,只明确地执著地追求世俗上的功名。名利就是一切,其他则一概无所谓。所以他们认为只要具备了这种成功,其他的什么都不必计较。什么良心良知良能,那都是说着玩的,都是“牌坊”。

与此相反的是,仍有作家非常专注地在那里写作,他们一如既往地探求,相信绝对真理的存在,始终较真,为心中的艺术而欣喜快乐或忧心忡忡。

有人说那不过是姿态的不同,是优雅和文化。但我认为绝不仅仅如此。最本质的问题,说到底还是境界、是生命质量问题。没有真理的吸引,没有信仰,让一个人在名利面前安静下来是不可能的。这些对谁都是很难很难的。

但好的写作者起码不必那么慌张,可以很正常地生活和工作,到哪里旅游,到哪里查资料,读书和钻研问题,有了创作冲动就专注于写作。这种生活有其稳定性和日常性,家庭,朋友,专业,大致是这样,是很朴素真实的一种生存状态。因为此刻还没有被一种用心谋算、被一个明确而具体的目标弄得惊慌失措。不然,为文学的一生就苦极了,就像范进中举一样,总是不停地期待和努力,结果真的中了以后也就疯掉了。

有人问过一个西方作家,你这一辈子从事文学,热爱写作,写个不停,到底为了什么?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将一生奉献给文学?这位作家回答之前想了想,说:“为了荣耀上帝。”这句话对于一个基督徒来说本也平常朴实,却真的使我们听者难忘。这句话在一般的中国作家来说可能觉得既虚渺,又高不可攀。因为我们这里连有没有神都是一个问题。而对方那里是有神的,有上帝,他的写作、所有的工作,都是为了荣耀上帝。

但是仔细想一想,这个回答也足以使我们警醒了。因为它的质朴中包含了至高的境界,绝不是一句假大空,是有具体内容的。这种人与一般人的不同,即好像在上帝的注视下写作,作品不光令上帝高兴、满意,而且还能增加荣耀。这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写作理由,一个很高的文学理想。有了这样的文学志向,一生的文学实践就有了一个最基本的、也是最崇高的目标。目标错了,速度再快都会适得其反。

我们比较一下就知道,同样是关于文学的立志,这个西方作家讲的,就比前边那种看上去的“宏图大志”要高许多。有人可能问了,我们中国不是一个基督教国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不信宗教,文学人士也大多不信,那我们当然不可能为了荣耀上帝——既然如此,要拥有一个大的文学志向,又该怎么办呢?

这就是下面要谈的一些问题。

一个人随着年龄的增加,文学阅历的延长,人生也在经历多次的总结和感悟,因为写了几十年,跌宕起伏一定很多,总要思索:文学给我们留下来的到底是什么?最大的收获又是什么?回头看看,这才是最重要的一次总结和觉悟。

一般都会说,文学给我们留下了很多的喜悦和痛苦,辛苦和喜悦交织一起,贯穿在整个的写作生涯、整个的过程当中。的确,经过了几十年的文学劳动,甘苦参半,总的来说它拓宽了个人对社会的认识、对人的认识,视野开阔了,深度加强了。它使我们变得比过去更好一些。就个人来说,回顾刚刚开始的年轻时代,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回忆以前的一些关节,还要常常脸红。这不光是因为阅历短浅才导致了那样,还有不够纯粹不够纯洁的根本原因。

因为不停地写作,要阅读,要深入诗境,要不停地寻求。这是对诗的向往,对社会与人性的深度体察和理解。自己从事的工作,就是日益投向和接近“诗”与“真”。求真,使人固执地追寻真理,对正义变得更加敏感;求诗,使人越来越能够展开想像,对完美和残缺有深入的体验和领受。

这使一个人与过去有了许多差别。他较有可能认识自身存在的弱点、令自己痛苦的东西,比如虚荣,比如一闪而过的机会主义,还有其他不健康的东西——人性所共有的缺点及弱点,都不同程度地存在。但是对文学的追求越深,就越是有可能剔除它们。

这个过程是不停地阅读大师,靠近经典,靠近伟大心灵的过程。我们进一步知道世界上有各种不同的人:多么好的人,多么崇高的人,多么善良的人。有人一生都在严格地、苛刻地对待自己。这是反省的榜样,实践的榜样。有没有这样的榜样当然大不相同。在文学写作的行列里,真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创造者——作家本人。

就因为有这样的榜样,他们在一边不停地提醒我们。所以觉得,自己尽管还令自己大不满意,但总算比过去变得更宽容和善良了一点,就是说往前进步了。任何人,不论从事什么工作,都要经历一个从少年到壮年的过程,如果写他的变化,也就叫“成长小说”。这里说的是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存在倒退和前进的可能,无非就是这两种可能:提升或沉沦。

所以说,文学无论是伟大的还是微不足道的,它给个人的帮助是至关重要的,作用是巨大的,这就是让人往前走而不是往后退。人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认真的阅读和思索、不倦的想象,就是在奋力划桨。这也是个战胜绝望的行动。以前说过,一个人活到了四十多岁,到了中年,如果不是一个傻子,就很容易绝望起来。人生有时会感到如此的孤独和无望。如此艰难与坎坷的一个人生,没有大量的文学形象、文学生活陪伴,没有美好的想象,只能是更加寂寞痛苦。有时会觉得人生就是一场苦难,要在极其没有尊严和秩序的生活当中煎熬,这是一件沉重之极的任务,无法完成。

现实中真的有人在想一些可怕的问题,即怎么样尽快结束自己的生活。大多数人没有经历过这种深度的痛苦,但不难理解这种痛苦。看来经历绝望是不难的,难的是怎样在这个前提下还能够积极起来。

文学通向了诗与真,如同寻找信仰。它高洁、丰富、斑斓,是非常阔大的一个事业。同一本好书,由于读者不同,可以获得极其不同的理解。一万个人阅读,会有一万种感想。它使人的心灵世界更为丰富,使人振奋和积极。这就是对个人的作用。

那么一个人的写作对于外部世界呢?这方面的判断稍稍复杂起来,因为这不能以一己的感受来作依据。但就个人的愿望和所能体会到的方面来看,对这个世界还是多少有益的。这种有益体现在它的良好用心,它对道德建设向上提升而不是向下的负面之力。在拓展他人的人生经验,在人性的理解方面,也是尽其所能。简单点说,就是这种写作活动无论有多少弱点,它对这个世界还是建设性的、有益的,尽管作用极其微小。

它给个人带来了生命中的欢乐和美好,并使其通过它服务于生存的这个世界——它起到了完善的作用,帮助而不是毁坏人生,不使他人变得更加荒凉;对于人的素质的提高,对于这个世界的精神和道德的提升,起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作用。它也许因为个人的浅薄和谬误而带来一些损伤,但这既不是自己的初衷,也不会抵消其正面意义。它的良性作用哪怕只有一点点,就已经让人欣慰了。

从主观到客观两个方面来判断,那么文学至少对于作者本人,是意义重大的。一个人的文学能力有大小,但主观上的良好愿望是最为重要的。它只要不是博得名利的手段,不是运用策略的对象和方法,那么它就是值得珍惜的。

一个写作者坚持这样的写作立场,沿着这样的方向走下去,才会既帮助世界,又不愧对自己。在中国这个大多没有宗教信仰的土地上,一个写作者有了类似的朴素的志向,我觉得差不多也就等同于“为了荣耀上帝”而写作了。在本质上,它们的意义和境界或许差得会小一些。如果说到文学立志,那么这种志向才真的叫大。

名利这种东西的诱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时段,但它总该有个限度。随着年龄的增加,这种诱惑不是变得越来越大,而是应该越来越少。它更多的是怎样欣悦自己的灵魂,使自己的心地变得善良;对他人,则是怎样促进良知良能,令其愉悦和完善。能有这样的文学志向,不是足够高远吗?

所以说,有人尽管一生都没有做成专业大事,但一生都爱着文学,并且也因为这爱得到了心灵的升华,生活的充实,其意义是非常大的。反过来看,有人尽管从专业上似乎大有斩获,硕果累累,但究其归总仍旧是世俗层面上的,是名利驱使下的文学策略的成功,由此而实现的文学志向是很小的。这种文学成果最后也不可能在时间里取得崇高地位,因为它失去了纯粹的艺术和精神的质地,失去了诗性。

只有名利心淡弱以至于没有,将身心投向了人生责任和真理探求的人,才会有真正不朽的事业。

我们这里大约是分析和比较了几种不同的文学立志以及它们的后果。

大家可以看到,在名利场上,有一些渺小的追求反而被当成了最大的志向。这就是一个物质主义盛行时期的混淆认识。人们只渴望速成,追逐世俗层面的成功而不择手段。于是那些苟且的、玩弄机心的,往往就成了一时的榜样。

坏的榜样是具有腐蚀性的。

文学既是浪漫的事业,又是质朴的事业。文学的一生,应该是追求真理的一生,向往诗境的一生。

(选自《上海文学》201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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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作品名《烈旗》,气魄不够,改!三个主角,三个少年,三种命运,在架空的齐朝将乱末世,上演了一场壮烈的山与海之歌。帝王,悍将,孤臣……这里的英雄是孤独的,但也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有堪能惺惺相惜的对手;雄心,反思,彷徨……乱世之中,他们是凭本心以抗洪流的可爱的人;瀚海,边关,都城……都是书中人的战场,与道场!武侠没落了么?不,是因为他们只是徘徊在前人的伟岸之前,没有胆量前去攀越。架空只能穿越么?不,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造物者的气魄,不敢于重塑一段时空,不敢于去书写英雄与英雄对峙的男人的史诗。而如果你有意的认真阅读本书,相信你相遇的,会是《英雄志》、《猎命师传奇》、《昆仑》、《开唐》这样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