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小平子自己宽慰我的,还是转述了段为错的宽慰。
但当我踏入明光宫的漆朱红金钉大门时,那一句宽慰给我的一点安心瞬间被沉沉的死气冲得烟消云散。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令人胆寒的气息,那是一种万物肃杀的萧瑟,仿佛连枝干都染着刺目的血腥,定睛看去却又干干净净。
当我以为只是错觉时,衣袖一摆,又有化不开的浓稠血腥味争先恐后的扑上衣角发丝,逼得我喉头一哽。好在胃已空空,吐无可吐。
“娘娘,当心脚下。”蓝烟没什么表情的扶着我,稳住我已然有些浮虚的脚步。
分明还是白天,阳光却似乎照不进这里,明光宫被黑雾团团的罩着,教我看不清前方的路。
原本以为,自己狠狠心,由薛玉珠损一条命后反伤其命,止其恶行。没想到她竟不惜谋害了明光宫这么多条人命,且还都是平日里跟前跟后伺候她的宫人。
她怎么下得去手?!
“娘娘,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蓝烟看穿我心中所想,低声冷冷道:“奴才的命,在那种官家贵女眼中根本不算命。踩死一只蚂蚁,和踩死十只,又有什么分别呢?若您真的存有善心,不如稳住自己,利用这次机会一举击倒薛氏,才会让更多人免受她的残害。”
是了,蓝烟说的没错。
我摸索着抓住蓝烟的手想要汲取一点勇气,她的手意外的温暖,不同于我现在的手冰凉入骨。蓝烟微微一愣,没有甩开,反手握了握才松开。
走过庭院,才站到了正殿凤阙殿前。
透雕凤凰花镂空朱红大门敞着,愈是靠近,那股挥之不去的死气味愈是浓郁,几乎要塞住我的呼吸。大门是开敞的,但那空气混浊得像是数月都没有开窗换气似的。
我迫使自己抬起下巴,目光越过横了三排的尸体,直视跪坐在段为错脚边掩面哭泣的薛玉珠。
削肩柳腰,黑发如瀑,香肩微颤,我见犹怜。
呵。
“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长乐未央。”我端起一个毫无差错的礼,双臂平举,指尖在额前交叠,缓缓矮身行礼,声音如自己的心一样寒冷刺骨。
双膝方触到冰凉的地砖,俯地默泣的薛玉珠便哀泣出声,断断续续哽咽道:“陛……陛下,臣妾怕……凌波妹妹她……她怎么能这么狠!臣妾……”
我死死的抿紧嘴唇,忍住怒斥的欲望。将目光投向坐在大殿上座的段为错,他一手握着一盏浮雕芍药的琉璃盏,里头大约是倒得甚么茶。在这尸气弥漫的大殿,他不急不缓的抿一口,才悠悠开口:“姚凌波,你可知罪?”
“臣妾无罪。”我平静而坚定道。
段为错对哭诉的薛玉珠挑了挑眉:“姚凌波说她无罪。”
“嗤。”一旁的蓝烟因为段为错有趣的态度不由自主的轻笑了一声,这轻笑在只有薛氏轻泣的大殿格外清晰。
薛玉珠没料到一个小小的“奴才”也敢这般放肆,一下子没掩住情绪,当即扭头狠狠瞪了我与蓝烟一眼。
那一眼似乎是淬了剧毒的刀,凌厉的朝着我射来。哭红了的双眼满满写着“死”字。
真是可怕。
我压抑着内心翻滚的恶心和恨意,平静无澜的看回去。声音清清冷冷的扩散开:“凌波作了什么事,值得您几次三番的污蔑凌波?”
“污蔑?”薛玉珠好看的眉眼一抬,哭得微红的眼仁挟着逼真的痛楚与痛恨,朝我逼来。她颤颤巍巍的举起手臂,指着十三具了无生息的尸体道:“姚凌波!你就这么狠毒了我!你给我准备的十三块海棠酥,块块都被下了剧毒!你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
她的声音尖锐而沙哑,似乎真的是包含了无尽的恨意和委屈。她激动得浑身颤栗,发髻上一枚流苏银簪叮叮啷啷的作响,更映得她一双眼波光荡漾,含雨带雾。
似乎我真的是谋害人命不眨眼的毒妇。若我是男子,恐怕也要被她这幅样子迷惑了去。
段为错仿佛有所动摇,他正了正身子,皱眉:“你口口声声说是海棠酥的毒,御医可有验过?”
“还没有……”薛玉珠啜泣着擦了擦眼角晶莹的泪,声音低哑柔婉:“事发突然,臣妾还来不及,但是人证物证俱在,臣妾也并非信口开河污蔑宓妃。”
薛玉珠倒也聪明。她的心腹胡御医经过之前她落胎的事情,已经告老还乡,太医院中大约已经没有她自己的心腹御医,她自然是不敢轻易叫人来验,万一叫来的人是懋德妃韦氏的人、或者临时被懋德妃买通,她的计划不但会泡汤,还会伤到自己。
若是段为错临时唤来御医,就会照着她设计好的“事实”说话了。
“人证物证?”段为错摸了摸下巴,道:“先去请御医,现在先把证人传上来,朕听听她怎么说。”
薛玉珠是早有准备的,段为错话音才落,金雀就带上来一个身材瘦小衣衫破旧的小宫女跪到了大殿前。
不过段为错还没来得及开口,一袭莲青色镶金边罗裙的清妃就搭着宫女的手,自宫门外摇摇走来,她瞥一眼领着证人的金雀,语气轻蔑:“宓妃赏的好东西,怎的舍不得给贴身宫女饱饱口福,反倒全给些无关紧要的宫女?”
说罢才端正敛眉,施施然行礼:“臣妾给陛下请安。”
她莲青色绣芙蕖的裙摆不急不缓的拂过冰冷的地砖,从尸体横陈的缝隙中缓缓走来,闲庭信步一般,仿佛脚边踏过的不是面目狰狞的尸体,而是一池子盛开的莲花。
段为错“嗯”了一声,挥手免礼。看着清妃道:“你向来不爱凑热闹,明光宫晦气又重,今儿怎么过来了?”说完才想起什么,对小平子道:“怎么不见懋德妃?”
是了,懋德妃协掌六宫事,除了段为错,她应该是第二个到的。
“回陛下的话,懋德妃娘娘身子不舒服,也有些日子了。本说尸气冲撞了娘娘玉体,但懋德妃娘娘坚持,说晚些就到。”
段为错道:“知道了。”说着看向那个衣衫破旧的小宫女,道:“你就是人证?”
“回、回陛下的话,是、是奴婢。”
那小宫女看起来畏畏缩缩,整个人穿着大了一圈的褪色衣裳,缩成一团,更显得瘦小得可怜。
“说罢,你怎么证明这毒就是出自宓妃宫中的海棠酥里面的?”
“昨天晚膳后,奴婢和几位姐姐正在小厨房收拾着厨具,金雀姐姐端着一盘子糕点,说是从冰泉宫那里拿的海棠酥,味道甜美可口,让大家也尝一尝。几位姐姐当场就吃了,但奴婢……奴婢舍不得立刻吃掉,睡前藏到了枕头底下,想着晚上饿醒的话可以少吃一点,没想到被外出采绿梅的花铃姐姐看到了,她回来的晚,没分到,所以就……就抢了奴婢的。第二天,那几个当场吃下糕点的姐姐都死了。”
“花铃姐姐,也死了。奴婢和她住在一个房间,奴婢发现的时候……她……”小宫女呜咽的哭出来:“她嘴角的血还是热的。”
“吃了糕点的,都死了,如果花铃姐姐没有抢走奴婢的那个糕点,恐怕奴婢现在也命丧黄泉了!”
段为错皱了皱眉:“指不定她们是吃了别的什么死的。”
金雀立马接话道:“陛下有所不知,在明光宫,每个宫女每天所供的膳食根据职责不同各有差异,而这十三个人中有负责厨房的、庭院扫洒的,煮茶的,添香的。若只有一种食物里有毒,不会死十三个职位并不完全相同的宫女,她们昨日共同的饮食,只有冰泉宫的海棠酥了。”
段为错瞥一眼金雀,而后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我,道:“你是什么时候将糕点给宝和妃的?”
“回陛下的话,”我终于抬起眸子,望着段为错道:“三日前。”
“三日前?”段为错看向才堪堪止住眼泪的薛玉珠:“三日前的糕点,为何昨天傍晚你才分发给下人?”
薛玉珠垂眸道:“原本是想拿回来当天在晚膳后吃的,可没想到……”她说着,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红晕:“没想到还没用晚膳,陛下就来了。臣妾一心想着如何伺候好陛下,将海棠酥完全忘了。”
她说完,顿了顿,又叹着掉泪道:“若不是昨天金雀提醒,恐怕等海棠酥坏掉,也就扔了。明光宫那么多宫女,也就不会白白丧命了。”
金雀在薛玉珠隐约的啜泣声中重重跪下,哀声道:“是奴婢的错!若奴婢没有多嘴多舌一句,也不会害死这么多姐妹。是奴婢的过错,请陛下责罚奴婢。”
段为错皱了皱眉,道:“谁该承担罪责,朕必定会让她承担,你不用急着请罪。”
薛玉珠泪光闪烁缀在她眼角,若沾露白花。我瞧了却只有不住的反胃。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更是让我止不住的在心底冷笑。
我开口冷冷道:“是否真的是冰泉宫的海棠酥所致,现在下定论恐怕还为时尚早。”目光如深秋寒风扫过做戏的薛氏主仆,对段为错道:“若是冰泉宫海棠酥所致,臣妾愿承担‘管教不严’的罪责,但毒害宝和妃、误害十三条人命的事,绝不是臣妾能做得出来的。”
薛玉珠扭头转向我,一脸怒容:“呵,姚凌波,你这是敢做不敢当吗?” 转而又对段为错道:“陛下,若真查出是冰泉宫的海棠酥导致明光宫死了十三人,您就算不偏袒玉珠,也不能容那毒妇继续在后宫横行作恶,为害更多姐妹!”
一旁一直未开口的恬容华出声道:“可是就算查出出自冰泉宫的海棠酥有毒,也不能证明就是宓妃娘娘下的毒,保不准冰泉宫有内鬼陷害了宓妃娘娘呢?”
“恬容华一向巧言令色。”薛玉珠轻飘飘瞥一眼周静潭,道:“现在宫中德妃娘娘,舒嫔和你都与宓妃来往甚密,也就是我曾与宓妃有过过节。恬容华是不是指,冰泉宫的内鬼就是我薛玉珠派去的?本宫自己害死了明光宫十三个人?”
她哀戚道:“陛下,这言论可算污蔑臣妾啊!臣妾到底做错了什么,不久前经历丧子之痛,如今宫里死了这么多人,还要被污蔑。倒不如……不如昨夜是臣妾吃了海棠酥,一了百了,倒也落个干净的名声!”
这个薛玉珠,几句话就给静潭扣了个“污蔑妃嫔”的罪名,顺便还博得了段为错的怜悯。若不是薛玉珠平日里将得罪了遍,恐怕还真有人会被她言语迷惑,为她说好话。
“行了。”段为错开口,眉头轻皱,竟有几分猜不透他的情绪:“事情查明,朕自会给你一个公道。”他看了看满地的尸体,添一句:“给所有人,一个公道。”
薛玉珠看着一脸庄肃的段为错,愣了愣,有一瞬间的神色复杂。我猜她是怕了,怕事情败露,要为那十三个冤魂偿命。
静默了半晌,她才掉着泪,叩首柔柔拜倒:“臣妾替十三个枉死的冤魂,谢过陛下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