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舒贵姬手执朱砂笔，头也不抬的就拒绝了我与恬列荣的提议。
没料到她会拒绝，更没料到她拒绝得如此干脆果决，莫说是与她从小一同长大、深知她脾性的恬列荣，就连我都着实吃了一惊。
舒贵姬不傻，不可能不知道宝婕妤出手后会有什么后果。
“宝婕妤不是会手下留情的人，”恬列荣的脸上明显多了焦急的神色，她眉头微微蹙起，鹅蛋粉脸第一次露出了不安的表情，她迫切道：“懋德妃她现在不回去得罪，陷害清妃于她也无甚好处，吕容华是懋德妃，得罪了她就等于挑衅懋德妃，李贵人又……”
“我都知道。”舒贵姬声音淡淡，却果决的打断了恬列荣苦口婆心的分析。她抬起双眸，那双眸依旧是平静的，但却暗藏着波澜和希望。她声音轻柔却不容辩驳：“你说的，我都明白。但这是陛下第一次交给我的任务，哪怕没有一星半点的好处，哪怕会招来薛玉珠的嫉恨和打击报复，我也不想放弃。我……”她顿了顿，轻轻吸一口气：“我不想让陛下对我失望。”
恬列荣也沉默了，她与舒贵姬静默的相互凝视了半晌，舒贵姬满眼的坚定倔强。恬列荣最终败落了般的草草收回目光，紧绷的唇角缓缓舒展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或许，也不是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我沉思半晌后出声，二人的目光皆放在了我的身上。恬列荣挑了挑眉梢，询问道：“姚尚宫有什么妙招？”
“妙招谈不上，”我看着恬列荣：“却是个险招，但若是成功的话，便可以让舒贵姬免受宝婕妤的陷害。”
“不过，恬列荣要暂且忍气吞声一阵子了。”
恬列荣点点头：“只要能护得舒贵姬周全，我无所谓。”
但这下舒贵姬却又不愿意了，我还没说是什么计划，她便先急道：“若是让静潭被置于险地，那还是让我称病躲着薛玉珠罢！”
这确实是有危险的，我正犹豫着，却接收到恬列荣递来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对我说着她要选择第二种法子，至于风险，她不在乎。即便会有置于险地的风险，也要瞒着舒贵姬。
我微不可查的轻轻点了点下巴，恬列荣那头稍稍抬了抬唇角。
达成共识。
我转而对舒贵姬道：“你放心，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想让恬列荣先装作倒戈去找宝婕妤，待取得信任后顺水推舟的使其落胎，但让你避开。”
恬列荣也道：“其实宝婕妤到底是不是已经胎像不稳，我们都不知道。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我也要到她身边后再做筹谋。只是前一次我站在了你这一边，宝婕妤对我心中已有不满，不过我也为她说过话，想必她刁难刁难我，也就罢了。”
“宝婕妤其实还是相当重情义的一个人。”
最后一句话，并非恬列荣刻意安慰舒贵姬的，我想。
我亦应声附和几句，舒贵姬仔细的想了又想，一根朱砂笔在她手中握得笔头都快干涸了，她方犹犹豫豫的点点头：“那好。”
她低下眼，长长的睫毛掩不住眼底露出的一些愧疚和为难：“是我任性了。”
我摇摇头，宽慰她道：“不，这件事原本就可以两全其美的解决，何乐而不为呢？”
恬列荣笑了笑：“没错，可以继续做下去就做下去，你别太担心了。”说罢她看看舒贵姬案几上堆得纸张，道：“你还有宴会的事情要学习，我和姚尚宫就不打搅你了。”
舒贵姬心不在焉的点点头，眉宇间还尽是愁绪。她“嗯”一声道：“那改日我再好好接待你们，现在着实是忙得焦头烂额。”
恬列荣眨眨眼：“到时候你可要好好犒劳我和姚尚宫。”
才走出承明宫，秋风卷起枯叶，扬起的尘沙兜头兜脸的向我们扑来。
恬列荣用披风的大袖挡着风沙，迫不及待的问我：“究竟是什么方法？”她皱着眉，全然没有方才的俏皮和轻松，此刻一脸的严肃。
她敏感的察觉到了事情不会太简单并丝毫没有风险。
我左右看看，黄沙，树摇，遮天蔽日，最容易滋生躲在暗处的眼睛和耳朵。
“先去您的中德宫，我仔仔细细给你说，咱们再行商讨。”我提议道。
恬列荣意识到自己太过心急，忙同意的点头：“好，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天后，恬列荣刻意讨好身怀龙嗣的宝婕妤的事情便传遍了九嶷国皇宫的后宫。
秋风的呼啸也吹不散那些好事的宫女内监们热火朝天的议论。
“据说那恬列荣，当时那叫一个卑躬屈膝，奴颜媚骨！”
“可不是吗！听明光宫的宫人说啊，宝婕妤当时都给恬列荣赏了一个巴掌，结果恬列荣呢？非但没躲，还叮嘱宝婕妤仔细手疼。你看，恬列荣知道宝婕妤怀了身孕，一下子膝盖就软在了婕妤面前，我就说嘛，跟着那个鼻孔看天的舒贵姬有什么好儿的？这下后悔了吧。”另一个宫女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自鸣得意。
“嘁，当时谁知道呐，别说恬列荣卑躬屈膝，换做是我啊，别说给我一个巴掌了，就是再给我一个巴掌，我也会打完右脸换左脸递上去——只要那高枝儿任我抱，随便打。”一个小随从的兴致勃勃道。
“得了吧，宝婕妤会亲自动手打你这个才入宫的小随从？做什么美梦呢。”那两个宫女哈哈的笑闹开来。
“哎，咱们连跪的机会都没有，别光看人家挨了巴掌，可后来宝婕妤气儿消了，该怎么对她好还怎么对她好。”那个小随从跟着笑了叹息道。
这下两个宫女都不说话了。
“谁叫人家是贵人呢，膝盖是黄金做的，跪一下，值了。”一个宫女幽幽的酸道。
若我不认识段为错，只是以一个普通的宫女身份入宫，恐怕此刻也如同他们一样感叹怨恨。
我大约还是幸运的了。
我正要从树后现身，那个随从的一声“茉云姐姐！”制止了我的脚步。
茉云？
我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你们声音小点儿，说话的声音懋德妃都能听见！”这果然是茉云的声音，她说话的语气似乎与上阳宫的人极为熟稔。
原来，她时不时的消失就是来了上阳宫吗？
“嘿嘿，多谢茉云姐姐提醒，茉云姐姐心又善，人又美，到时候您做了主子，哪个宫女儿随从跟了你真是三生有幸。”那个小随从夸赞起来不吝赞美的，说的茉云极为欢喜。茉云笑了，声音娇嫩如莺啼，我能想象到她露出的两颗尖尖虎牙是如何娇俏。
她佯作气恼道：“再胡说，仔细我告诉你们懋德妃娘娘，看她怎么收拾你！”
“诶哟，不敢不敢！”小随从嬉笑着讨饶。
“算你识相。”茉云笑着“哼”一声，而后道：“方才没人来过吧？”
“没有！”一个宫女斩钉截铁道。
茉云明显松一口气：“那就好。”然后语气严肃：“千万不要让那些人知道我来上阳宫，不然懋德妃的计划……”
“知道知道。”小随从接口道：“您说了好多遍啦，奴才都记着呢。”
茉云道：“记着就好，我不和你们闲聊了，得快点回紫宸宫。”说着嘟囔道：“不知姚尚宫回去没。”
“茉云姐姐慢走。”宫女随从恭恭敬敬的送道。
那架势，仿佛茉云不是紫宸宫的宫女，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主子。
她走后，那群闲嚼舌根的宫女随从才做鸟兽状一哄而散忙自己的事情了。等确定周围没有人了以后，我才从树后探头探脑的走出来，此刻我是由衷的喜欢上阳宫外遍植的参天古木，虽然冬季阴冷，但懋德妃宫中的炭火少不了，仅次于紫宸宫了。
我叫住守门的宫女，禀明来意，那宫女忙不迭进去通传，没多久就小走着出来道：“懋德妃请您进去。”
待我走进上阳宫的正殿两仪殿后，宫女将我引到内阁，我正好看见懋德妃伏案书写的模样。她发髻的样式极为普通，倾髻松松的挽着，仅有一根成色一般的白玉簪绾着，簪头是一头雀鸟，雀鸟的口中衔着一串细细的米珠，直直垂下在她耳边，纹丝不动。仿佛她已经伏案良久。
但茉云分明才出去不久。
“姚尚宫请坐。”她抬头，手中还攥着狼毫。
我行礼后道：“谢德妃娘娘。”
宫女宝带有呈上了茶水糕点，懋德妃还在专注于手头的事务，我便识趣的不去打搅，只低头食之无味的尝着叫不出名字的糕点。
等我拿起第二个糕点的时候，懋德妃终于将狼毫放进笔洗中，仔仔细细的将纸张叠起道：“因为忙着宴会的事情，怠慢姚尚宫了。”
我摇头道：“不敢。”
“姚尚宫今日来有什么事情吗？是冬季的煤炭还是衣料的配发？”
我来找她自然不是为了这些事情，一时间有些不知怎么开口，便颇有些为难的紧闭上嘴。懋德妃看出我的窘迫，笑着挥手对站在内阁的小宫女道：“你们先下去。”
我看了看还留在阁中的宝带，懋德妃对宝带道：“你也先下去罢。”
直到阁中只剩下我和她两人，懋德妃才慈眉善目的说道：“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宝婕妤可能胎像不稳，这一胎……或许保不住。”我没有顾忌，直接说出这个只有我、静潭、廉漪“推测”出来的事情。
没想到懋德妃听到这个消息后，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惊讶或者高兴。她眉目淡淡，脸上是一成不变的和蔼。她点点头：“不是‘或许’，是‘绝对’。”
我吃了一惊后，看着懋德妃含笑的表情渐渐想明白。懋德妃是何许人也，韦家的势力在前朝盘根错节，后庭中有一两个御医效忠韦家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懋德妃先问了，她的笑容虽然不改，但眼眸中分明有几分危险的意味。
我不由紧张起来，但面上强作镇定道：“是恬列荣，周静潭告诉我的。”
“原本奴婢只是推测，因为按照宝婕妤的性格，不可能对舒贵姬协理宴会事宜的事情不管不问，更何况现在她还是千金之躯，仗着龙嗣去大闹一场或许才符合她的性格。但她没有，反而蛰伏不出。奴婢就推测，或许她现在有更大的麻烦让她无暇顾及，比如……龙嗣不保。”我顿了顿了，观察懋德妃的神色。
她眸中的危险已经有消退的苗头，我心底松了几分，继续道：“若果真如此，那宝婕妤定不会善罢甘休，会拉个人当替罪羊。奴婢想来想去，那个人十有八九是现在两次夺她风头的舒贵姬。恬列荣也是这么想的。”
懋德妃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唇角挂着笑意：“所以你们就来了一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戏码，让曾经与宝婕妤交好的周静潭假意示好，只为证实你们的猜测。”
“是的。”我点点头：“结果证明，确实如此，恬列荣发觉宝婕妤现在吃的药品里，除了常规的安胎药，还有性烈的药物，恐怕是想强留住这一胎，或者是拖延小产的时间。”
懋德妃漫不经心的拾起一块糕点细细品着：“既然你们都查出来了，你来找我是想我做什么？”
“娘娘又是如何知道宝婕妤此胎不保的？”我没有回答，反问道。
懋德妃没有说话，我心里一个劲的打鼓，我不确定懋德妃会是生气还是答应，但若想此事成功，必须有懋德妃的助力。
我的后背被细细密密的汗水浸透，却还是直视她的双眼道：“恐怕是在太医院，有不少御医是娘娘的人，宝婕妤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过您的眼。”
“是又如何。”懋德妃淡淡道，不喜不怒。
我站起身，跪地道：“所以奴婢想请娘娘帮一个忙。”
虽然跪地，我依旧昂首直视她的双眸：“这样的话，舒贵姬可以免受陷害，宝婕妤安插在太医院的人也会被清理掉。这是双赢的办法。”
懋德妃看着我，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你为什么要帮舒贵姬？”
原本应该被陷害的人是我，但重生后我改正前世的错误避开，但这个遭遇因为我的改变而要落到舒贵姬头上。于情于理，我都没有不帮的道理。
当然这个原因我是不能说出去的。
“你与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帮她？”懋德妃又重复一遍。
“因为……”我攥紧了拳：“因为她……很像奴婢的一个妹妹。”
懋德妃眯了眯眼：“我是听说过你有一个妹妹，不过似乎以前只是你家的丫鬟。”
“是，”我没有否认：“不过情同姐妹。”
“情同姐妹……”懋德妃轻轻呵出一声笑，似是感慨。过了良久良久，久到我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她才缓缓道：“好。”
“我帮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