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了?”
“回懋德妃,已两月有余。”
懋德妃捏着纸张的手指停在一页,染着正红蔻丹的指甲缓缓划过,落在一个日期上。她凝视半晌,缓缓点头:“那没错儿了。”
她的宫殿飘着似有若无的沉木香的气息,多少让人心神安定些。
主位之上的懋德妃还是一派端庄的姿态,就如同最贤德的当家主母般,在听到宝贵嫔怀孕的消息,她也没有丝毫的动摇。没等我说便着人取来了记录彤史的册子,仔仔细细核对起来。
此刻核对无误,她将册子合上递给一旁的宝带,看着我道:“尚宫还有其他事情在身吗?”
我摇摇头:“除了此事,陛下再未给奴婢吩咐其他事情。”
懋德妃露出一丝笑:“那就好,最近总想着留你一同用一顿午膳,但这事情总是接二连三的找上来。”说罢,她也没有询问我的意见,直接对宝带吩咐:“吩咐小厨房,今晚饭菜丰盛一些……也清淡一些,尚宫身上还带着伤,吃不得咸辣的饭菜。多做一些滋养补身子的。”
“奴婢如何能同德妃娘娘一桌用膳?”我慌忙婉拒。
不料懋德妃收敛了笑意,神色颇为严肃:“本宫说能就能。”
末了,她语气稍柔:“本宫的一番好意,尚宫可莫要再推脱了。”
我看再无拒绝的余地,只得道:“那,奴婢谢娘娘一番好意了。恭敬不如从命。”
说到这,懋德妃才展眉而笑,对宝带道:“好了,你下去照我说的吩咐小厨房,再准备上茶水糕点。”
宝带卷起彤史册,低眉顺目道:“是——”而后便恭谨的躬身退下。
懋德妃一指她下首座位,道:“尚宫坐。”
我道了谢,有些忐忑的坐下。
虽然懋德妃昨日是帮了舒姬和我,但韦氏的家族势力是众人皆知的强大,段为错是下定决心要削韦氏的权,韦将军定不肯任由段为错宰割。所以段为错和韦氏只见的裂纹,现在在一点一点不被人察觉的扩大,或许某一方会无声的坍塌,或许在某一天会爆发出一场波及范围不小的流血事件。
波涛暗涌。
“姚尚宫在想什么呢?”懋德妃一句含着笑意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早有小宫女奉上了茶点,我端起茶盏掩饰道:“倒也没什么,奴婢在想上阳宫的茶似乎与别处不大一样。”
懋德妃喝下一口茶,笑了:“本宫命人将四季时令花卉的白花瓣都摘取,晒干,然后研磨成粉末,烹茶时加一勺,去去茶叶单调的清苦。”
“白花?”我又尝了一口,道:“是有些隐隐约约的茉莉味道。”
懋德妃解释道:“今天你喝得是今年夏季采摘晒干的花,有茉莉,百合。还有一味,是金银花同白兰花的粉末。但我嫌金银花和茉莉花香味都太浓,放在一起难免相冲,所以分开了。”
“您饮茶的习惯倒是风雅得很。”我细细一品,赞叹道。
懋德妃凉凉的勾起唇角:“也就靠着这些事情打发一下时间。”
我自知失言,便默不作声的饮茶,偶尔佐着一旁瓷盘中摆放整齐制作精美的桃花酥吃一口。
懋德妃放下茶盏,茶盏落桌面“当啷”的一声让我咀嚼糕点的嘴顿了顿。懋德妃意味深长的笑道:“茉莉和金银花不能放一起,不然茶汤就不如现在味道鲜美。一盏好的茶汤定是要有主有次,层层分明的味道。”
“现在后宫这盏茶,就不是好茶。”
我一听,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便放下手中一块咬了一口的桃花酥,摩挲这手帕拂去残渣,道:“是,有一道香味,想要喧宾夺主了。”
懋德妃屈指叩了叩桌面,发出笃笃的声音。她道:“是啊,这道香气愈发浓烈,这茶,已经快不能入口了。”
“那……”我犹豫着试探道:“该如何是好?”
我没有说宝贵嫔会流产的事情,因为我不确定那是自然流产还是认为流产。依照现在的形势来看,懋德妃的心里是不愿意看到宝贵嫔诞下皇子这件事的。
懋德妃沉默半晌,仔仔细细的打量了我。
她的眼神中包含着审视和疑虑,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
我攥紧了手,捏着手心的汗,用询问的目光落落大方的回看懋德妃。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或许这段时间并不长,但这样目光的对视,于我而言莫名的异常难熬,似乎再这么看下去,她就能看破我内心所想。
所幸,她终于是收回了目光,叹道:“静观其变罢。”
难道不是懋德妃?
末了,懋德妃又似有若无的叹息道:“其实……若怀孕的是你,也好。”
我心中大惊,怔怔半晌,才埋首道:“奴婢……只是奴婢罢了,没有那个资格。”
懋德妃悠悠看我一眼,缓缓道:“真的是没有资格,还是你不屑帝宠?”
说实话,我想要的不是帝王对嫔妃的宠爱,而是段为错全部的爱。但这种痴心妄想只能是痴心妄想,他是帝王,他对嫔妃的爱最多只能是宠爱了罢。或者再与他重蹈前世覆辙?
不,不可能。至少在前朝后宫的局势稳定下之前,我是不可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的。
情深不寿,情深不寿啊。
半晌,我才摇摇头:“奴婢没那个资格与出身世家的贵女们争夺帝宠,只求安稳一生。”
“安稳一生。”懋德妃喃喃自语,看我的眼神中露出一丝“愚钝”的意味,末了,她欲言又止了几番后笑了:“好,本宫明白了,你有你的选择。”
我松了一口气,正要言谢,懋德妃却道:“但——若你想通了,尽可来找我。”她的目光灼灼,含着期盼和坚定:“本宫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虽然不明白懋德妃今日为何极力拉拢我,甚至想对段为错举荐我,但至少懋德妃现在对我是没有恶意的。在这如履薄冰的后宫,多一朋友,总比多树一敌来得明智。
我却突然想到吕桃扇,那个总是艳色衣裳、仿若灿烂海棠的吕列荣。她也是懋德妃的人,但似乎总对我存有敌意一般,若是我投靠到懋德妃麾下,怕与她的相处也是令人无比头疼的一件麻烦事。
我笑笑:“谢德妃娘娘提携之意。”
之后又不痛不痒的聊了几句其他的话,午膳便备好了。
那些饭菜算不得太过奢华,但也是精心准备了的。除却滋养佳品燕窝,还有一道唤作“雪婴儿”的豆苗贴田鸡,羊皮花丝,鹿肉鸡肉同炒的“小天酥”,另外还有笋丝、豆腐一类清淡的素菜,虽然素菜都是家常小菜,味道却可口得很,一口下去也是汁水饱满的脆爽,唇齿留香。
用膳后,正饮着茶,懋德妃身旁的宝带就神色匆匆又带了些许喜色的走来,左手紧紧捂着袖口,像是藏着什么珍宝似的。
她俯身在懋德妃耳边耳语几句,懋德妃一贯喜怒不露的脸上也难得的浮现出无法掩饰的惊喜。
她一手微微颤着,放下茶盏,看向我。我收到她的眼神自然明白是时候退下了,便起身道:“奴婢还须得回去上药,就此告退。叨扰德妃娘娘多时,还望德妃娘娘海涵。”
懋德妃竟站起身,送我至门口:“外头还下着雨,你路上小心。”
她的眼神,她的语气,不像是对一个奴婢说话,更像是对自己真正关心的亲人。
我点点头:“多谢娘娘提醒。”语毕,福了身后走出了门。
行至回廊,我却没有立即离开,好奇心驱使我又回首超里头看了看。隐隐约约瞧见懋德妃和宝带急忙忙往里内阁去,而宝带的手中,多出一封牛皮纸的信封。
我没有过多停留,撑开雨伞,满腹猜疑的踏入雨幕之中。
断断续续的几场秋雨,似乎浇灭了炎炎夏日里人心浮动的烦躁。不说其他人连怀孕的宝贵嫔都消停了不少。
不,现在应该称呼其为宝婕妤了。
“再往上啊,就是妃了。”舒姬说这句话时,一笔画歪了一株瘦梅。
我放下茶盏,敬亭绿雪的香气淡了去。我看得出她眉间落寞,想要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几次开口也只能欲言又止。
舒姬侧眸看向我,唇角挑起一丝笑:“你在可怜我?”
她说着,索性用笔尖染了朱砂,在那一笔画歪的枝干上点上含苞欲放的红梅,原先的败笔竟变为旁逸斜出的梅花枝,大有自由自在的意味。
我唇角含了一丝笑意:“怎么会,该是您可怜我才是。这一早晨奴婢就没停下,一直在六宫奔走着看给各宫的秋衣等有没有送到位。哪宫多了,哪宫少了,都是奴婢操心的事情。”
我捧起茶盏,叹一口气:“说是尚宫,其实还不是给懋德妃跑腿的?”
“怎么?陛下愿意让懋德妃管这档子事了?”舒姬收笔,瞧着一副墨迹未干的红梅傲雪图。
我点点头:“陛下的意思,谁能猜得准,不过左右是些不关痛痒的小事,她管着就管着罢。只要不是宝婕妤管,我都无所谓。”说完一段话,我饮下一大盏茶水,舒姬连连打趣说我这样“牛饮”是暴殄天物,可惜了她的好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