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降梯缓缓下降。头顶上，分开的井口重新合拢。
竖井里照明很充足。井壁就是简单的水泥墙，一些地方还露着凹凸不平的痕迹，再加上工程升降梯，给人一种正在进入施工区的感觉。这是林曜晖自来到佩奥特以后，第一次发现这里居然还有能和“粗糙”联系上的地方。
“我还没有想好这里应该是什么样子。”陆沉说。“因为，我还没有能确定‘它’最终会是什么样子。”
它？
升降梯抵达地面。
“法杖”的根部在接近地面处拐弯。井壁一侧有一个一人高的门洞，灰白色的管道贴着它折出去。林曜晖跟着陆沉从门洞里走出来。
门洞后面出现了一个很大的仓库。林曜晖一时判断不出它有多大，因为他的视线被眼前耸立的几座约10米高、底部半径超过8米的圆柱形庞然大物挡住了。它们通体泛着近乎银色的奇异光泽，在灯光的放大下，晃得人有点眼花。
“这些是……精神粒子的贮存罐？”
陆沉做了一个“还能是什么”的表情。从“法杖”那里引过来的灰白色管道在这些大号贮存罐边上通过去，管道下方有支座，分出支管与贮存罐相通，支管上有大大小小的阀门和显示数字的表盘。
“我有一个问题。你不觉得把这么大的东西搬到……这里是几层？你的办公室是28层，那么这里是……31？”
“我不习惯把底下和上面合起来计数。不过，算31好了。”
“就不会发生危险吗？它们应该放在底楼，或者地下室才对。像你呆过的CERN，它的核心部分好像是在地下100多米。”
陆沉笑了：“我的办公室就在它下面，我可不会拿自己开玩笑。”他示意林曜晖走到贮存罐的边上去。
“干嘛？”
“摸摸它。”
林曜晖有些迟疑，但他还是走近去，伸出手，小心地触碰它——
咦？
手上传来的不是金属般的冷硬，而是一种柔软的、带着韧劲的感觉，有一点像完全打开以后的充气帐篷。他加了一点劲道，偌大一个贮存罐居然微微晃动起来。林曜晖吓了一跳，他抬起头，重新审视它，又调转头去看陆沉。
陆沉看着他，笑。“它是纸浆做的！”他大声说。“主要成分是纸浆。只有这样，那些精神粒子才肯老老实实呆在里面。但光是纸浆又太轻了，没办法做成一个牢固的、像这样大的容器，一半都不行！十分之一都不行！我试了很多次，才最终找到一种解决办法。”他走过来，随意地拍了贮存罐两下。“这里面除了纸浆，还按照一定比例加入了几种惰性金属。这样它们才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贮存罐的一侧也有表盘，表盘的液晶屏上显示着各种数字，针摆在某个刻度之间微微颤动。林曜晖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意义。他从那个贮存罐后面走出来，这样他的视线里又多出了几个同样规模的银色贮存罐。他能感觉到在它们后面还有更多。
“到现在为止所收集的，差不多只占到这里总容量的三分之一，后面那些都还没有启用。”陆沉走到他身边。“不过总有一天它们会装满的，到时候我头就大了。”
他手叉着腰，看着它们，像在打量自己的酒窖，一点也看不出头大的意思。
“目前我还没有一个好的方法能够探明，这里蕴藏的精神粒子的储备量到底有多少，我只确定，还有很多很多。而你知道吗，每一次，我只需要两束粒子，两束就够了！利用加速器让它们跑起来，一秒钟十几万公里，然后，‘砰——’！那个世界——”
他得意地推开了一扇实际上并不存在的门。门后面，是林曜晖难以置信的眼神。
“这不可能！”林曜晖脱口而出。
“怎么不可能？”
“我不懂你讲的那些。是，两束粒子相撞会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只要这个能量大到一定程度，就有可能把时空撕开一个口子，我知道这个——但我也知道，要把我们周围这么坚固的时空打乱掉，它所需要的能量可能是，比如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
“SSC？LHC？”
“一样。可能是它能够产生最大能量的几亿倍，在今后的几百年里都不可能实现！”
“没错。”
陆沉很坦然。林曜晖反倒愣了一下。
“没错？”
“没错，这是常识。但是，如果就到常识为止，怎么会有这里！我们怎么会在这里！”陆沉一边说，一边绕到其中一座贮存罐的后面去，朝林曜晖招了招手。
林曜晖跟过去。那里有一道门，被贮存罐庞大的身躯挡住了。推开门，面前是一个不大的缓冲间，荧光灯从上方投下来柔和的光线，房间很整洁，几乎空无一物，视线里只立着一台一人多高的机器，白色的流线型机身，机身上有一个显示屏，几个很迷你的按键，顶上有一个很大的半球形透明罩，看起来像是一种新开发的立式烫发机。
“站上去。”陆沉说。
“那是什么？”
“消毒。”陆沉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确保这里没有问题。”
林曜晖站了上去。机器自动调节了一下高度，透明罩徐徐下降，直至覆盖住他面部近二分之一。接着，它发出“兹兹”的扫描声，林曜晖觉得头顶上传来轻微的麻痒的感觉。
“行了。”
跟着是陆沉自己。
林曜晖现在能看到，随着扫描，显示屏上的数字在不断跳动。
“每次都要做？”
“对。”
机身上有一盏很小的绿灯亮了。陆沉从机器上走下来。
“如果说这个地方会对人有什么危害的话，那么就是大脑了。两束精神粒子对撞以后，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但主要影响的只有这里。所以，每一次它都要检查进入者的脑部状态，以防万一。”他笑笑，打开墙上一个隐形的柜子。
林曜晖看到了熟悉的东西：头盔和防护服。
“现在我们用得着它们了。”
陆沉取出两套，把其中一套递给林曜晖。不过他只是拿在手里，也没有要林曜晖马上就穿戴起来。他径直朝那部机器前方的另一扇门走去。
“我们这边。”
那扇门看上去很沉重，是两道门合在一起，中间有厚厚的夹层。门后面是一条甬道。甬道呈拱形，高约三米，两侧的墙壁白花花的，看上去非砖非石。林曜晖伸手摸了一把——正如他已经预料到的，触手处微微往里塌陷了一块，随即又恢复成原状。
“也是纸浆？”
“嗯，纸浆做的防辐射层。这里都是。”
他们走过短短的一段路。在拐角处，林曜晖看到了壮观的景象。
巨大的管道从另一侧甬道里延伸出来，从他们身前，以某个优雅的弧度朝前方伸展出去。管道同样呈白色，用柔和的天蓝色将它分隔成一截一截，每一截底下都有牢固的支座。他们现在正站在这个环道的某个角上，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看不到它的尽头。
尽管早在走进来以前，林曜晖就预感到会看到什么样的东西，但当亲眼看到它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涌起一股战栗般的感情。他下意识去看陆沉。陆沉把他的目光当成一种致敬，坦然接受了下来。
“这就是……你的那个什么对撞机？”
“精神粒子对撞机——的加速器环。”
林曜晖走近去。管道蓝色的部分坚硬而沉重，但白色的管身——他触摸它——同样是柔韧的，它们也是纸浆，或者，以纸浆为主制成。这让它看起来更像是一条巨蟒的身体，而它白色的皮肤下面……
藏着奇迹？
“整层楼都是？”林曜晖比方出一个圆形。
“整层楼都是。”
“可那还是要比什么LHC小很多，对不对？”
“当然，当然，小多了。”陆沉笑起来。不过他明白林曜晖实际上问的是什么。“所以，那就是你之前的问题：‘这不可能！’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甚至于，在布兰登堡我把我所有一切都投下去的时候我最大的雄心仍然是，我要搞清楚它是什么，我要发表一篇轰动世界的论文，我要精神粒子上永远刻上我的名字。我一直这么想，一直这么想，直到——我真的搞清楚了它是什么。”
他顺着甬道壁上的箭头标志朝前方走去。林曜晖快步跟上。
“你之前讲的，只有一个小错误：要改变我们周围的时空，进入高维空间，需要的能量不是我们现有的最大对撞机所能产生能量的几亿倍，而很可能是千万亿倍，万万亿倍，这不是现阶段地球文明所能够承受的数字。但是，你注意到了吗？引力子也好，别的什么粒子也好，它们几乎从宇宙大爆炸开始的那一刻就产生了，无论我们有没有意识到它们，它们都独立于我们人而存在，甚至可以说，是比我们人更高级的存在。我们发现它、探索它，直至最后能利用它控制它的过程，是一个从低阶到高阶的过程，或者，用某些人制定的标准，是从零级文明向一级文明迈进的过程。这个过程可能还需要几百年的时间，需要我们付出巨大的努力和代价。我再敢想，我也走不到时间的前面去。但是，精神粒子！它跟已知的所有粒子都不一样！它是一种最低等的粒子。你明白我说什么吗？”
“你的意思是，它是后于人类而产生的？”
“当然，这是一定的。它是人的派生物，就像意识是物质的派生物一样。在权力的链条上，它处在我们的下层。它所在的那个世界也是，它不独立于我们而存在，它附属于我们。这是它的特质，最棒的特质。”
他一边说，手指一边从身边的加速器环上轻抚过去，犹如爱抚他的宠物。
“另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我们人本身是生活在三维世界里的——我暂时先不把时间作为单独的一维考虑进来——那么，作为人的世界的派生物，精神世界，它一定也是三维的。人只能按照他自己的样子想像上帝，对不对？只不过，人创造精神世界的媒介，文字，是二维的。这让我们有时候会有一个错觉，以为精神的世界也是二维的。其实不是，它是被文字压缩、禁锢的假二维。它天生就有着要摆脱这种不自然的状态、回复到三维世界去的特性。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能够获得一种方式来帮助它们释放这种特性，我们就可以打开一个和我们这个世界一样的、犹如平行世界的、但实际上又是附属于我们的——精神的三维世界！而做到这一点所需要的能量，要比我们以为的小得多得多，早在几十年以前，我们的技术就足够达到了。”
巨大的管道泛起白色的光。
林曜晖一时间有些恍惚，这光究竟是甬道顶上的荧光灯照给它的，还是陆沉的话赋予它的。但他知道，在他内心，他开始相信了。
“眼见为实，好吗？”陆沉领着林曜晖拐进一条岔道。墙壁上有箭头和某种特别的标识。林曜晖回头望去，管道在他的视线里正变得越来越小。
“我们去控制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