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门里面走出来。夜风立时吹扑到他们脸上,空气寒冷而清新。
他们现在置身于佩奥特大楼A座的楼顶上。林曜晖走到楼体边沿。从这里望下去,大楼比他想像的更高,金属护栏显得纤细而脆弱。
他整个人似乎溶化在了彩色的光影里——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排排“蝙蝠灯”布成阵势,它们在45至70度角之间来回摆动着,朝天空放射出缤纷璀璨的光芒。而其它的许多束光则从大楼的B座、C座、D座楼顶上照射过来,在夜空中编织出一朵几十米高的巨型彩花。林曜晖不由自主走近去,走到“蝙蝠灯”的中间。他曾经从大楼的楼下、远处眺望过它,而现在,他几乎就站在它的正下方。花瓣摇曳着舒展开的时候,他视线里的夜空仿佛被完全遮蔽了。
“呼——”林曜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是你想出来的?”
陆沉离开他很远,没有跟过来。他脸上的笑容有一点诡异。
“是,当然是。”他大声说。“不过我要提醒你——它可不是一件装饰品。”
“是吗?那它是……”
一盏“蝙蝠灯”的光束从林曜晖身上扫过去。林曜晖眼睛里迷了一下。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光束里飘舞着许多灰白色的粉尘,而它们都是从那些“蝙蝠灯”里喷射出来的。
“顺序!忘了吗?这是我们的顺序。”
“我知道了,第一站。”
林曜晖重新打量这里:那朵花、那一盏盏“蝙蝠灯”、那些粉尘……
在其中一束光的远端、分辨不出粉尘的地方,有一点晶莹的东西幽幽亮了起来,就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他随即注意到另一束光里也有,一点,两点……它们很微小,亮度却比光束更高,它们之间相隔着两三米距离,但像是互相吸引着,往对方飘过去……然后,变成了并排的、互相黏住的两个光点。如果不是站在这里,林曜晖不可能发现到它们。他的目光试图跟上。又有一束光向这边摇过来,扫过他的眼睛——他失去它们了。光束成了它们最好的掩护。
“那是什么?”
“杰作,前所未有的杰作。”
“就是这个?那不客气地说,你让我失望了。”
“那是你没有看明白,要不然,你不会站在那儿。你看我。”他特意又退了两步,离那些光束更远了。
陆沉的笑容让林曜晖心里寒了一下。他加快脚步,从“蝙蝠灯”阵里走了出来。
“什么意思?”
“刚才你已经触摸到了钥匙,打开新大门的钥匙,就跟很多年以前,我在柏林的时候一样。”陆沉说。
他带着林曜晖走到更远一些的地方。
“你知道加速器是怎么工作的吗?它就像是F1的赛道,那些粒子就是跑在它上面的赛车,而沿着这条赛道分布着强大的电场和磁场,它们通过交替作用,给那些粒子泵入能量,‘兹——兹——’,一秒钟,它们就可以绕着赛道跑上一百万圈!然后呢,我们让它们出事故。哈哈,对于粒子来说,我们真的太坏了。我们故意让它们出事故,在设计好的地方让它们撞上东西,我们叫‘固定靶’,或者,让它们自己和自己撞到一起。根据爱因斯坦方程,碰撞能产生出巨大的能量。我们就等着看会发生什么,新的粒子、黑洞、时空隧道……理论上都有可能。不过那天,我刚到柏林的第一个星期,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实验室的空气系统出了点问题。这很好理解,是吧?加速器环里需要尽可能保持真空,就像赛道上不能出现杂七杂八的东西,要不然,高速行驶的赛车一头撞上去,‘砰——’。虽然结果都是‘砰——’,但,不是我们想要的那一种。”
“那天是哪一种?”
“最奇怪的那种。‘砰——’,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那个世界。四五岁的时候,我父亲带我走进去过的那个世界。”
林曜晖吃了一惊。
“确切地说,是一个入口,像一扇门,里面有光射出来,眩目的白光。我朦朦胧胧看到一点东西,熟悉的东西,好比你学会了骑自行车,哪怕已经十年二十年没有碰过它,但只要一骑上去,那些感觉统统都会回来。我被它吸住了,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就像我被电到了,电流直接从脑干通到尾椎,我一动都不能动……”他喘了口气,“不过,只持续了一两秒钟,它就暗了下去,消失了……”
林曜晖想像着那种感觉:“那别人呢?别人怎么说?”
“别人?什么都没有说。”
“怎么可能?如果它真的像你说的……”
“因为没有别人看到,除了我。”林曜晖愣住了。“对别人来说,那只是一次失败的实验。他们重新检查了机器,发现了问题的原因,修好了它。后来再没有发生过同样的情况,再也没有。”
“那么,应该就是你的幻觉。”
“当然,还能怎么想?”陆沉笑起来,眼神嘲弄地看着林曜晖。“而且,那里是柏林!我小时候的世界怎么可能跋涉了几万公里出现在柏林!如果我不这么想,那我才是真的有问题!”
林曜晖想:上次他用这种眼神看自己的时候他在说什么?哦,对了……催眠,还有致幻剂……
“过了几天,有一天傍晚,我走过洪堡大学的贝贝尔广场。那里有一个焚书纪念碑……”
林曜晖点了点头。1933年,纳粹掌权以后不久,为了所谓“统一思想”,实施了一系列文化清洗政策,其中就包括臭名昭著的焚书运动。5月10日夜晚,就在贝贝尔广场(当时叫做剧院广场)上,无数被搜缴来的“禁书”堆成了一座座小山,纳粹学生们狂热地把火把投掷向它,烈火顿时熊熊而起……随着焚书运动的扩大、升级,更严苛的法律、更残酷的迫害被推向德国全境,并最终演变成了人类历史上一场空前的劫难。林曜晖去过那个地方。那里被叫做“图书灵魂的栖息地”。纪念碑建在广场的地下:隔着厚厚的玻璃,底下是一座近50平米的地下室,房间里陈列着一排排水泥制成的书架,书架上则空空如也。隽永且令人印象深刻的设计。
“……有一个年轻人骑车从我边上过去,不小心和另外一个玩滑板的撞在一块儿。摔了个罐子,洒了一地的白灰。那一晚风很大,灰被吹得一下子扬起来,漫天都是。我忽然注意到,有些灰在空中亮了起来……”
灰?亮了起来?林曜晖的目光下意识投去那些巨大的光束……
“当时天已经黑了,广场上空,纪念碑的上空,一点、一点……谁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它们在我眼前闪,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那天,就是空气系统坏掉的那天,我在实验室里,也见到过同样的东西!”
“你是说,同步加速器里面?”
“里面。然后,‘砰——’!”陆沉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他仿佛坐在一条独木舟上,顺着思绪的河流径直漂下……“我没办法不去想,如果它就是那个世界出现的原因呢?加速器环里的粒子束撞到了它,产生出的能量打开了某个维度。因为你要知道,从美国到欧洲,从CERN到柏林,我看到过、亲身参与过数以百计的类似的实验,可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东西!虽然当时我完全不能确定到底发生的是什么,但接下来很多天,我都被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包围着。我的心思再也不在那些实验上了,耳朵里只反反复复响着我父亲的话:‘你进去过,你知道有的!’这么多年,我第一次那么认真地问了我自己一个问题——就是刚才我问你的——精神的宇宙,如果它不是一种修辞,而是真的存在,你相信吗?”
有一种压迫性的力量,从陆沉的话里传递到了林曜晖的身上。
“真的……存在?”
“对,就像是更高维的世界,第五维、第六维……第十第十一维!我们看不到,但假如你有钥匙,比如引力子,你就有机会打开它。如果精神的宇宙也是这样呢?它从一开始就是实有的,一个平行于我们之外的世界,只是我们不知道怎么去打开,我们找不到钥匙!”
林曜晖看着陆沉。你他妈确定不是在开玩笑?
“我不是异想天开。事实上远在我以前,就已经有许多人试图找到它。澳大利亚的神经生理学家约翰·埃克尔斯第一次在现代意义上提出了一种叫做‘精神粒子’的东西,他认为这就是物质和精神之间进行转换的介质,但很可惜,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捕捉到它,这让他的理论始终无法更进一步。1963年,他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从那以后,整个60、70年代,美国和苏联调动各种力量,年投入从几千万美金到几个亿,试图以‘精神粒子’为突破口开发新型的精神武器。七几年的时候,美国人还曾经试图从一名苏联科学家手里获取有关精神粒子的‘国家机密’级材料,不过他们在莫斯科的行动没有能够成功,被苏联警方当场拘捕,后来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上了全球很多报纸的头版头条。”
林曜晖很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么大规模的研究,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因为,在你听到它们之前,它们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陆沉笑了两声。“比如说,从苏联解体以后披露的一部分材料看,当时苏联的研究更多走向了急功近利的方面,他们研发出形形色色的武器,至少是构想,恰恰缺少了在‘精神粒子’这样核心介质上的关键性突破,这让那些研究始终受困于两个方面:第一,如何把精神的能量转换成为机器的信息;第二,即使这个转换发生了,机器运转时候发出的功率依然非常微弱。而美国那边就更惨。他们招募了很多人进来,后来发现,其中大部分都是幻术师甚至骗子。最后弄得整个项目声誉扫地。它们被停止了,连脏水带孩子一起泼掉了。我刚去美国的时候,引力子正好也是处于被怀疑甚至被嘲弄的阶段,他们把它看成是和精神粒子差不多的东西:‘骗子的把戏换了个名字,又卷土重来了!’那帮白痴!”
“但是,你发现了?”林曜晖渐渐能明白到陆沉傲慢的由来了。“你发现了精神粒子存在的证据?”
“不止!”
陆沉显得不大满意。他看着林曜晖,像在责备他跟得太慢了。
“如果说发现证据,那么那天晚上在贝贝尔广场我就发现了。但是,一个有雄心的人是不会在这里停下来的。我想你能理解,我们都是这样的人,对吧?之后几个星期,我搜集了所有我能搞到手的之前几十年有关精神粒子实验的材料,美国的、苏联的、欧洲的……它们很好找,因为没有人真的把它们当一回事。同时,我通过关系,找到了一台40年代建造的同步加速器。我跟你说过原因,我不想动用CERN那边,这是属于我的发现。”林曜晖点了点头。“那台加速器已经退役很多年了,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在一家从飞机仓库改造过来的私人博物馆里。为了租下它,我不但花掉了所有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我把我自己押上去了。”
讲到这里,陆沉停顿了一下:“但是,它没有成功。”
“加速器的问题?”
“一开始我也这么想,但很快就意识到不是。那时候为了省钱,我把实验室设在布兰登堡的一个小村庄,除了加速器以外,还有我改装过的收集筒、火花室和光电倍增管……”
“那是什么?”
“探测器,用来找到精神粒子,然后,捕获它。可问题就出在这儿。它们不起作用,偶尔能捕捉到一点,可距离我想要达成的密集的粒子束差得太远了。我折腾了一个多月,什么效果也没有。我山穷水尽了。”陆沉说。就像任何一个叙说往事的成功者一样,他狠狠地从诸如“山穷水尽”这样的字眼里咀嚼着快意。
“我必须要做决定了,要不要回CERN,不然的话,他们就要找别人顶替我了。——我回了一趟柏林。无论走还是留,我都要把那一个多月做了无数遍的事情,在贝贝尔广场上最后再试一把。”
“结果呢?”
陆沉惬意地拍了拍身边的金属护栏。
从这里望下去,整个佩奥特大楼尽收眼底。这是他成功的标志。
“可是,为什么呢?”
“是啊,当时我也这么问自己:为什么?同样的方法,在布兰登堡的乡村几乎没有一点效果,但是在柏林,在贝贝尔广场,就完全不同。为什么!”陆沉转了下身体,目光移向一侧,好像此刻他就站在十几年前的那个广场上一样。“当时大概是晚上七八点钟。焚书纪念碑就在那里,光从地下面打上来,它24小时都是亮的。而我头上飘着漫天的灰,它们一颗一颗地亮起来,像被点燃了,像我们小时候在乡间坟地里看到的鬼火。我忽然想到,这里恰好也是坟地啊——书的坟地啊!”
有一些记忆在林曜晖的脑海里苏醒了。他记得孙觉人跟他说过,佩奥特大楼就建在从前****时候焚书的旧址上……
“精神粒子是从书的……”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从书的尸体里产生的?!”
陆沉笑笑:“还有时间。要不然,我只需要造几个焚烧炉每天烧书不就行了?”
林曜晖嘟哝了一句:“现在都是化浆处理。”
“对啊,哈哈,对啊。精神粒子,它和石油、煤炭……是一样的。石油是古代生物的残骸,煤炭是植物的残骸,那么精神粒子——它是书的残骸。确切地说,人通过文字,把精神的世界压缩到一本本书上,书是它的载体,书被烧了,那些纸、那些铅字灰飞烟灭,但精神的舍利会留存下来,经过时间,演变成看不见的矿藏。不过,你得去找到它。幸运的是,在我的家乡,这里,就有一座精神粒子的富矿!”
陆沉伸出手,肆意地指向天空,各个方向。
“在天上?”
“在天上!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们头顶上的这片天空,都是我的宝藏!”
林曜晖循着陆沉手指的方向看:黑夜寥廓,那些肉眼无法察见的“精神粒子”就藏在它的深处……但他的感受和陆沉的完全不同。浩劫……富矿……他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
“你还没有说,你是用什么方法捕捉它的?”
“我没有说吗?”
“你没有说。”
陆沉想了想:“好像是。那我简单讲一下:精神粒子本身不会发光,但是,如果它和某种具有发光基质的物质结合到一起——当然,前提是它们愿意结合到一起——引起后者的激发和电离,那么,这个结合起来的小东西就会亮起来,告诉我们精神粒子的存在和它的位置。这些带电的小东西互相吸引,它们慢慢积聚,当达到某个限度的时候,就会发生类似于电磁耦合的效应……”
就像为了演示陆沉的解说似地,由光束编织出的彩花中央陡然间出现了一条巨大的光链!
林曜晖吃了一惊。
它离他这么近,几乎就悬在他的头顶,完全静止的那个瞬间,它盘曲虬结的态势呈现出要摧毁一切般的张力,仿佛下一秒钟就会把他劈成两半!不过,在他来得及反应过来以前,光链发出令人心悸的响亮的“咝咝”声,一下子消失在了楼顶远处某个黑黢黢的地方,像是被吸进去了一样。
只有光链的影子在林曜晖眼睛里停留了好一会儿。
他出了一会神:“那么,那些能和精神粒子结合到一起的粉尘,它们就是由书变过来的纸灰吗?”
“不是!我刚才说了,是人把精神的世界压缩到一本本书上,书只是载体,精神粒子一旦脱离了书本的羁绊,它就自由了,它不会再想回到书里面去。只有人!人才是它们最好的容器!”
“人?”林曜晖呆了呆,他忽然明白了过来。“你是说,这些灰是……”
陆沉笑了,恶作剧似地看着他,看着他从“蝙蝠灯”阵里走出来时头上、身上落满的白点。
“对,这些是骨灰。”
林曜晖骂了一句,忙不迭挥掸掉它们。
“好了,现在你知道了:你正在看的这个东西,它不是什么佩奥特的Logo,它是我能达成今天这一切的关键——它是一部精神粒子收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