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棒啊。”
林曜晖踏进佩奥特大楼B座2206他的办公室(如果那依然还属于他的话),太阳光正把房间照耀得光灿夺目。他由衷发出了一声感叹。
感觉已经离开光明很久了。
走进B座大堂的时候,他曾经怀疑过他的智能卡是不是还好用。不同等级的卡会有不同权限。他不知道他的卡算是哪一级,反正不会是很高的那级,但重要的是——他用它划了一下电梯的感应器,电梯灯应时亮了起来——它还好用。
在电梯一路向上升去的过程里,他想明白了原因:无论浦桦还是雷原,他们出事的结论都是“意外”,如果这一切真的跟陆沉有关,那么,在自己步他们后尘以前,他一定不会做任何画蛇添足的事情。
从这一点上说,昨天晚上江振强说的有道理:“佩奥特不可怕。”
但可怕的是什么呢?
早上醒过来,他睁着眼睛望天花板,心里咚咚打退堂鼓。车已经送去修了,被窝又很暖和,他有必要一定要去佩奥特冒这个险吗?过去的一切就当它是一个梦好了。而且,“亲眼看到”?这个世界需要亲眼看到的事情多了,看到了又怎么样?他改变得了吗?
他瞥向床头。
床头柜上白花花的,散着一沓稿纸。地上也是。他慢慢回想起来,昨晚他精疲力尽地回来,一头扎到床上的同时,把带回来仅剩的百多页纸随手就丢在那儿了。现在,它们四仰八叉、****尽露地躺着,因为劫后余生而放纵了整整一夜的样子。
到底那一百多页里他写了什么,能“有幸”进入江振强法眼而逃过火厄呢?
他够到它们。半靠半躺地看。
故事开始的时候,高战已经成为了英雄,他获得了难以计数的荣誉,整个城市都在爱戴他。他还拥有了爱情:她是********的女儿,从小从所谓伟光正的背面成长起来,是高战让她重新相信了英雄的存在……总之,他走在通往巨大成功的道路上。他已经准备好了要结婚,然后,开始平凡然而幸福的生活。
接下来,高战接受了一家电视台的邀请,以某纪录片顾问兼观察员的身份,参与一场警方对某涉黑团伙进行秘密围捕的直击拍摄。不料行动出现失误,最终导致警方与该团伙在闹市爆发大规模枪战。虽然该团伙当中,数人被当场击毙,但警方也付出了重大伤亡,更为严重的是,一名孕妇和一名幼童被流弹击中,生命垂危。
暴徒的恶行引发了全城激愤。而高战则惊讶地发现,漏网的团伙首脑,竟就是从前自己在狙击场上的朋友和对手傅天行。他知道以傅天行的实力,一旦让他脱出警方封锁线,势必会造成难以预计的后果。情势危急之下,他主动请缨,凭借对傅天行的了解,成功预判到其最有可能的脱身线路。二人在地形复杂的棚户区展开了一场不闻枪声、无人察觉但又瞬息万变、生死须臾的互狙大战。最后,高战以拼得身中一枪为代价,终于将傅天行制服。
然而就在同时,他也从傅天行口中得到了一个惊天内幕:傅天行团伙从事犯罪活动固然不假,但********才是他们真正的幕后老板,他们之间从分赃不均演变到水火不容,傅天行于是向省纪委监察厅举报,换来的却是警方以打黑名义进行的围歼战——从一开始,它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击杀”行动。高战将信将疑。但此后发生的诡异事件让他不得不相信傅天行的证言:两名警察从高战手中带走傅天行,高战从种种蛛丝马迹察觉到其中有诈,他不顾伤情调头追赶,正撞上那两名警察在布置傅天行脱逃的假现场,准备将其当场击毙。高战出面喝止,那两名警察居然猝起发难,向高战开枪。高战不得已之下还击,将对方击伤,救下傅天行。但高战不知道,这个场面被正巧赶到的电视台记者原原本本拍摄了下来……
(即使这就是他自己写的小说,林曜晖还是有一种强烈的欲罢不能的感觉。被窝已经发凉了,但他浑身在热起来。他起床,洗了把脸,泡一杯咖啡,继续看下去。)
********的电话打到了高战的手机上。面对高战的质问,他以他的方式承认了傅天行的指控,也承认了该次行动的确是出自他的授意,他否认的只有一条——他并不是什么幕后老板,在一个巨大的黑色网络里面,他一样只是其中小小的一环而已,如果他不能搞定傅天行,那么,连他自己都得死。而这个时候,傅天行趁高战不备,再次反抗脱逃。电话里,********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他说:“既然这次傅天行是真的跑,那么,你再开枪就没有妨碍了。只需要一颗子弹,就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高战重新追捕傅天行。在这一次的追缉里,他有过可以将傅天行一枪狙杀的机会,但最终没有扣动扳机。当他拖着伤体,挡在傅天行亡命的通路上,再次将他擒获的时候,他问了傅天行一个问题:“刚才你为什么要跑?”
傅天行的回答是:“我不相信你会站在我这一边。”
……
小说就写到这里为止。林曜晖长长吐出一口气。毫无疑问,这会是一部很出色的小说。
为什么那时候他没有接着写下去呢?
记忆一点点回来了。他依稀记得接下去他应该写什么:
高战决心押送傅天行前往省纪委,但他随即在网上看到了被疯狂转发的他击伤警察的视频——他被认定为傅天行的同伙,极度危险分子,遭遇全城通缉。他再一次经历了身败名裂、从天堂到地狱的全过程。而跟他在《战涛》里经历的不同,这次他要保护的人的确罪有应得,这让他前行的(同时也是付出巨大代价的)每一步都更形纠结;而且这一次,已经不是枪能够解决的问题,他的对手从穷凶极恶的悍匪变成了训练有素的特警(虽然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是不知内情的),开枪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他不知道他真正的对手是谁,他甚至不知道他要去的目的地省纪委是否可信,在无所不在的权力之网面前,他一样只是一个普通人,他面对的困境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
是不是也超出了林曜晖的能力?
“我不相信你会站在我这一边。”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稿纸的最后一句话上。这句话是傅天行对高战发出的疑问,同样,也是林曜晖的疑问。
林曜晖写的,从来都不是所谓的YY小说,甚至不是一句“有血有肉的英雄”可以概括,高战是他用自己精神的矿石浇铸出来的,就像是他的化身,就像是他自己。他写这个故事的本意,是要在《战涛》基础上作更进一步突破,他不想停留在原地,他不想写那种一开了头就知道能够顺顺当当完成的作品——这个世界已经如此平庸了,如果连在纸上都不敢去冒险,那么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可言呢?
但没有想到,他探触到了自己的极限。
“我不相信你会站在我这一边。”
这一次,高战不再是为自己而战了;这一次,他有了自己的新生活,而且,他拥有退出的权利……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会冒这么大的险,只是为了传说中的正义?
林曜晖回答不了。所以这个疑问,成了他这部残稿的最后一句。
它就像一个标识,标识着从那个时候开始,高战脱逸出了他的精神世界。从那以后,他写的所有关于高战的小说,都仿佛是在摹写一个他追望的背影,而再没有了像《战涛》那种人我合一,元气充沛,痛快淋漓。
“我不相信你会站在我这一边。”
林曜晖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战栗般的感觉。此时此刻,他面对的难道不就是这样的情境吗?他为什么非要去佩奥特冒这个险呢?事情是从浦桦身上起的,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他不是在为自己而战;他面对的局面远不是创作能解决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而且,他至今依然保有退出的权利(尽管他对真相仍旧一头雾水,但他相信,只要他肯丢下它们,远远地走开去,那些难以解释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再跟着他的)。
但他同样也相信,如果他真的这么做,那么,他就再没有机会去完成这部小说,再没有机会去追赶上高战的脚步了。
他决定了,他应该去一趟佩奥特,进到位于陆沉总裁办公室顶上那个所谓的“特殊区域”里去——如果江振强没有在唬他,那么那个地方会给他一个解释,一个关于浦桦雷原的死、还有这些天所发生的那些奇奇怪怪事件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