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的几所院校大都集中在文华路一带。院校里,最晚的20号也已经放假了,但林曜晖走进校园的时候,依然可以见到零零星星的学生,除了极少数是过年选择留校的以外,大多是来参加学校各种寒假班和培训班的。
林曜晖还是头一回来这里。他认识浦桦以后不到一年,浦桦就从艺术职业学院辞职,成了职业作家。
他沿着篮球场边上的小路向校园深处走去。
路窄窄的,清静得能听到草叶相互摩擦的声音。另一边的灰色楼房底下,开着门面很小的打印店、小超市和风格很小资的咖啡馆。草坪上竖立着表现曼妙人体曲线的雕塑。有几只黄色的、黑白相间的猫追逐着从草坪上跑过去,蹿到楼舍旁的垃圾桶后面去了。
高大的柏树、空阔的草坪、静悄悄的池塘……冰凉的天气在这里有了更直接的视觉感。空气里带着稀薄的文化气息。不过在城市里,这个就已经很难得了。薄纱似的灯光下,来来去去的人影也好,间或地镌刻着中英文短诗的青石板小径也好,都未免带着些自矜的味道。
林曜晖走进主教学楼。
因为放寒假,一楼大厅里的灯只开了一半。大厅是用大理石和玻璃间隔交错构成墙面,灯光从不同角度折射来去,营造出犹如迷宫般的效果。身形健美、肌肉贲张的男体雕塑,和端庄典雅、姿态雍容的古典仕女图,在大厅两侧建立起微妙的平衡。
一楼的几间教室正都关着门上课。走廊里,喑呜的二胡声若有似无。
他顺着楼梯走去二楼。
二楼的一间教室,学生正下了课从里面散出来,说笑着,热烘烘地从他身边过去。教室里立着块白板,三四张大桌子,十几个画架,桌子上散乱着各种图片和素描的设计稿,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老师正把它们归拢到一起。林曜晖走进去。
“请问一下,”他把那张合影照片展示给对方看。“这位是你们学校的老师吗?”
“啊,对不起,我是外校的。我们只是借了学院场地办辅导班。”
“哦,是这样……”
“楼下应该有本校的。要不待会儿下课你问问他们。”
“好的,谢谢。”
三楼的楼梯口拉上了铁栅门。主教学楼就只开放了第一、二层而已。他走回一楼。一楼的课程还在继续。走廊的橱窗里,贴着上个学期院校学生参加各种艺术比赛以及卫视选秀节目的成绩;边上是某知名歌手来学校进行讲座和交流演出的剪报。林曜晖随目浏览着打发时间。
在橱窗最末的位置上,他看到了一篇悼念浦桦的文章。
文章是所谓的晚报体,文字黏乎乎的没有什么筋道,三观正确,四平八稳,作者是浦桦从前在学院的同事,几段回忆点滴里反映出的,无非是一个没有性格的老好人。他一路看到结尾例牌的惋惜兼抒情的段落,忍不住发了一声笑。如果一个人真的可以被他人所理解,那么真正的创作或许就没有必要了吧?
他看向身边,那种下意识想找人吐槽的动作——但就在这时,他目光无意中看到什么,顿时寒毛直竖!
他正在寻找的那个人,居然就站在他的身后!一袭黑色风衣,冷峻的目光正直视着他。
林曜晖“啊”地叫了一声!
他定了定神,跟着才发现那其实是一个一人多高的立板广告,一名身着黑色风衣的男模潇洒地望向他的方向。“艺术职业学院寒假模特培训班”。边上竖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因场地问题,22~25日形体训练课改在2号楼2楼舞蹈教室进行。特此通知。”
林曜晖的目光完全被那个男模吸引住了。如果说,之前那张照片他还有几分不确定的话,那他现在完全能肯定,这就是跟踪自己的那个人!而且,直到刚才听到自己的惊叫声他才明白,原来在他心里,对“那个人”居然怀着那么深的恐惧。
“请问,2号楼在什么地方?”
一个经过的学生告诉了他。
林曜晖匆匆赶到2号楼。
不需要找,上到二楼,一间舞蹈教室门前竖着同样的立板。教室的门开着,亮着明黄色的灯光,墙两面都是镜子,另一面墙靠着几张软垫,应该是已经下课了,一时没有看到人。正在这时候,一名年轻的女老师和两名女生从教室门后侧的衣帽间里边说话边走出来,看到林曜晖,反倒吓了一跳。
“你是?”
“啊,对不起。请问一下,你们谁认识外面这个人?”林曜晖指了指那块立板。
“我当然认识啊,他以前就是我的老师啊。”
“那么他……”
“哦,这个寒假班的牌子一直在用,但谷老师离开学校已经四年多了。”女老师把头发拢到脑后,用束带系住。她意识到,林曜晖显然对“谷老师”一无所知。“他叫谷雁南,原先是我们综合艺术系的,也是我们校模特队的指导。他自己就是名模啊,所以才拿他的形象来打广告。”
“我怎么能联系到他?”
“嗯,我们也有快半年没联系了。他手机号好像换了。您有什么事吗?”
林曜晖迟疑了一下:该怎么说呢?他没有名片。教室的门边钉着笔和使用记录簿。他撕了一张纸下来,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号码。
“如果联系上他,麻烦通知我好吗?”
“林曜晖……”女老师念着他的名字。“哦,您就是那个作家吗?我以前读过您的小说。”她的表情变得亲切多了。
正说着,教室的灯忽然闪了起来。暗下去的那一下,深色的舞蹈地板好像把那些光全部吸进去了一样。
林曜晖往外看。其他教室也是。楼外面也是。所有的灯都在闪。
“怎么回事?又来了!真讨厌!”两个女生皱着眉头说。
那光一明,一暗,一明,一暗……就像一潮一潮的海浪,从远处汹涌地扑过来,拍打在林曜晖身上。他有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啪”的一下,那块立板不知道为什么歪倒了,脆弱的头部和墙抵成了一个折断般的角度,“那个人”望过来的目光更显得诡异了。
两个女生过去把它扶正。
“拜托了,很重要的事。”
林曜晖道了别,匆匆走出楼去。
楼外面,校园里远远近近都在闪。不同的窗户、路灯……光一明一暗,一明一暗。收束的时候,那种拽着整个世界一起暗下去的强劲的力量,好像在狠狠捏他的心脏,然后,再“砰”地一下把它撑得很大。那种力量里仿佛怀着很深的恶意。
他不由自主小跑起来。
他从镌刻着中英文短诗的青石板小径上跑过去,从草坪上跑过去,从那些树狰狞的剪影底下跑过去,从铁艺围栏后面猫闪烁的眼神里跑过去(猫的眼睛也像他此刻的心脏一样,剧烈地一放一收,一放一收),从池塘边一对依偎亲昵的恋人身边跑过去……
光一明一暗,一明一暗,他一会儿看得到自己的影子,一会儿又看不到。其实他知道这时候校园外面也一样在闪,但他就是忍不住要跑。
光的网仿佛在收紧。
他感觉到身上都是汗。他快跑不动了,腿像被牛皮筋捆住了似地。他身体明明没这么差……
他想起了浦桦,还有雷原……
他停下来。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
本来他已经跑过去了。黑夜里,大榕树的阴影就像一片幽暗的沼泽,光暗下去什么都看不见。但当光重新亮起来的时候,“那个人”就从沼泽深处浮凸了出来。
他还是穿着那袭黑色风衣,就跟立板上的一模一样。他的脸模模糊糊的,但眼睛像鹰一样锐利,冷峻……
“谷雁南?”林曜晖的声音发涩。
那个人没有回答。
他从“沼泽”里走出来,朝他走过来。
“我正好来这儿找你。你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吗?”
还是没有回答。
他离他更近了。步子踏实,有力,带着要把他碾碎般的加速度。
鹰一样的眼睛里显露着再明显不过的杀意……
为什么?
林曜晖忽然注意到,那个人垂着的右手拿着一把曲尺形的东西。
手枪?
他心里刚闪过这样的念头,手枪就已经举起来,对准了他的胸膛。
一切都在最顺畅的节奏上——时间仿佛放慢了——一步,第二步,扣动扳机……
为什么……
就在枪声将将响起的那个刹那,忽然,林曜晖身后刮起一股猛风,他一个踉跄——一辆宝马车擦着他身侧以几乎80迈的速度直撞在“那个人”身上!
同时“砰”的一声枪响!他身体像被什么蛰了一下,脑子里“嗡”地一声,尖利的枪声仿佛在一大团混沌里被分解了,变得迟钝、低沉、缓慢……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宝马车撞正在粗大的树干上,车的引擎盖被撞得凸起,烟从车前部冒出来。光一明一暗,一明一暗……他喊了一声,但喊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这一刻,四周静得像在梦里。
他朝树的方向走了几步。
现在他看到了:“那个人”身上沾了很多黑漆漆的东西,被夹在车头和树干之间,上半身扭曲成古怪的姿势,握枪的右手软软地垂着,一动不动,下半身……车头和树干紧紧贴着,他想像不到“那个人”的下半身会在哪里。人和车周围弥漫着白色烟雾,看上去很不真实。
他又走近了两步。
此前,林曜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个人”身上,直到这时,他才从宝马车侧后方看到车内那个驾驶者的侧影,趴在方向盘上,好像也受了伤。
“喂——”
驾驶者动了动,朝这边转过头。他脸上也沾了不少黑漆漆的东西。他伸手抹了一把,对着林曜晖咧嘴一笑。
林曜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个人”忽然动了。他本来下垂的头昂了起来,眼神游离了一会儿以后,重新定焦到了林曜晖脸上。
鹰一样冷峻的眼神……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杀意……
他动了一下握枪的右手。但右手卡住了。他用左手推了一下车。宝马车沉重地晃了一下。“那个人”加大了力道。引擎盖刺耳地响着,车一点点往后移动,被他推开了一臂的距离。
他居然从夹缝中挣出来了!
这完全就是恐怖片中的场面!林曜晖目瞪口呆。
宝马车忽然后退。
退开十几米以后,它停住。引擎声轰鸣!然后,咆哮着,重新一头撞了回来!
“那个人”再次被结结实实撞在树干上!
林曜晖尖叫一声,拔腿就跑。
他跑出学院的大门。
人行道边有一排新装上的自助自行车。他绊在自行车上,狠狠摔了一跤。
他摔在地上,头顶上的路灯光射到他眼睛里。灯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耳朵里听到从远处某间商铺传过来的凤凰传奇带着泥土热气的歌声。他爬起来,发现脸有点抢破了。一辆公交车从对面开过来,在跟前的站牌前停下。“艺术职业学院站到了。”几个人从公车上下来,从他身边走过去。他们看了他一眼,带着惊异的表情。可能是他的样子有点吓到他们了吧。
他喘着气,腰上、腿上,摔的地方一点点疼起来。直到这时候,他才有余裕去重新回想刚才的情景——宝马车里那个人的样子第一次真正从他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林曜晖一下子呆住。
开车的人居然是……
江振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