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桥就是大石坝街。桥下,秦淮河边,先前有一家雕刻时光咖啡馆,年夏和简笛总会在每周三的晚上过来,因为那个时间店里会放电影,投影在一块不大的幕布上。也没什么特别,主要是因为临岸而坐,一边看电影,一边可以欣赏秦淮河的夜景。
走下去,她就雀跃起来:“在呢,你看,还在呢!竟然没有变。这真好。”
“你小心点行不行?”他望着她脚下的高跟鞋,她以前从来不穿的。
“喏,我等你好了。”她停下来,望着他。
“你欺负大叔。”
坐在河边露天的位子上,年夏一边翻着菜单,一边说:“没有你喜欢的茶哦。今天委屈委屈你,跟我一起喝拿铁好了。”
“都听你的。”
下午五点,太阳的余晖照在河面上,泛起温暖的潋滟。早春的风还是有些寒冽,他问:“冷不冷?要不就进去。”她马上摇着头说:“要是再暖些,露天的这些座位就轮不到我们了。”
服务生把咖啡端过来,年夏看着他抿了一小口,紧张地问:“好喝吧?”
听他说:“还可以。”她便放心下来。
从包里拿出烟和打火机,细细长长的女士烟,问他:“要不要?”
“不要。我支气管炎,婉如不让我抽了。”他吃惊地看着她,“你怎么学起抽烟来?”
“呵呵,我现在倒变得像你了,抽烟,喝酒,每天都要。晚上喝一杯葡萄酒才能入睡。别看着我。”把烟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点燃了起来。
淡青色的烟雾中,詹斐君看着对面的年夏,书卷气里透出来锐气,锐气里又透着书卷气,心里倏地被揪了一下。
“书里说,她生了个男孩。”
“嗯。叫世筠。我以为你是不看这类情感小说的,没想到会被你看到。”
“你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一年前吧。断断续续的,加起来的时间大概两个月。”
“那么久了。怎样记得?”
“那个时候的聊天记录,都保存过。好的,不好的。都有。还有,我经常记日记的。”她看了他一眼。两人便沉默一阵。
“他现在怎么样?”他又问。
“世筠?他在美国留学,读高二。去年暑假去的。”她平静地说。
“你怎么舍得?他才多大啊?”
“他从小学起读的就是双语寄宿学校了。独立性很强的。”
“那你总归也是狠心啊。”
“我没有。周先生觉得他儿子聪明得举世无双,得接受国际化的教育,培养他的国际视野。世筠也很争气,语言基因随了我,数理逻辑上遗传他。高一就通过托福考试,而且是高分,当时又有波士顿那边高中的名额,周先生一心想送他出去的。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有个叔叔在波士顿定居,只好厚着脸皮拜托了他。不过,世筠真的是让人放心的好孩子。聪明,又懂事。呵!”世筠是她这一生最大的骄傲,谈起他她就眼睛里闪闪发亮。
“那他呢。”
“周先生?挺好的。最起码去年我们离婚之前都是。他有个公司,你知道吧。公司一开始在上海,后来发展的好,就在苏州开了分公司,两地跑。忙起来,两人一个星期也说不上一句话。不过我跟他本来就没什么话。我在他眼里一直属于智商低下的,如今他企业做这样好,更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的贡献就是替他生了世筠。嗬!”她往烟灰缸里掸了掸。
“你离婚了?”他终于插上了话,这个女人一副不屑的神情,太让他惊愕了。他不知道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变得这样凛冽。
“是啊,有什么稀奇。我以前不是告诉你,我结了婚也要离的吗?我一直觉得自己不适合婚姻。”
“不是的,怎么能这样说自己。”
“那我要怎么说。怎么做。年轻的时候觉得堕个胎自己的人生就要完了。现在想来真是滑稽之极,堕胎跟人生有个什么关系?”她望着河面说。
“你听我说……”他着急道。
“不,你听我说。你知道吗,跟你断了联络之后,我心里的灯才算是灭了。觉得人生就全是黯淡无光了。但是后来马上就有了世筠了,我又活了过来。可是我自己那么笨,总是照顾不好他,夜里他哭,我就跟着哭。周先生那个时候在上海不常回来,一回来也只是逗逗世筠,夸着他儿子有多漂亮,然后就扔给我。那时候差点抑郁了,我想我的人生不能这样。后来妈来帮着照顾世筠。接着我就拼了命了准备复旦MBA的入学考试。考上之后,周先生又说现在复旦MBA什么时候这么容易了,你居然考得去。MBA毕业之后就被猎头挖到一家美资商业管理公司,负责公司大陆地区的城市综合体的运营管理,后来一直做到运营总经理,就有各地的咨询公司陆续来找我讲课,上海、北京、广州我都去上过课。讲得多了,就开始写书,前后出版了三本营销类书籍。利用出书带来的知名度,我把工作辞了,自己开了咨询公司。我一刻也停不下来,也不敢停。停下来就觉得好慌张,就感觉不到自己到底在何处,就想你到底去了哪里,你为什么不能在我身边,为什么我们要天各一方,老死也不相见。有时候会在梦里看见你,还都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你喊我年夏,我叫你詹叔叔,明知道是梦也不愿意醒来。醒了就是冷冰冰的现实,而我不想迈进去。……”
“哎呀……”烟燃尽,掉落在她手中,她痛得叫出来,“你看,这十几年的时光,就只有一支烟的功夫。”
“年夏,你听我说……”
年夏又点燃了一支烟,神色自若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不愿听。你能想象吗,大半夜里我突然就泪流满面,周先生有时候半夜醒了,看到我的样子,吓一跳,好几次问我怎么回事。我就说总是做噩梦,一会便好。那个时候我恨不得死掉才好。可是天亮了我看到我的世筠,他那么漂亮,那么聪明,我觉得一切我都能忍了。我心里明明不爱绪言,可还是拼了命地对他好。因为不爱,所以总觉得亏欠。所以才要处处替他想。我跟他说,孩子最好的教育就是父母相爱。我希望世筠在充满爱的家里长大。幸好啊,绪言不是每天在家,我努力地装几天也是完全可以骗过世筠的。幸好之后他就上寄宿学校了。”
“年夏,你知道我是怎么去书城的吗?是婉如,她在这本书的出版社当编辑,她告诉我你今天来签售的。”詹斐君终于说,如释重负似的。
“婉如……她是个好孩子。她说了什么。”
“她说谢谢我。”
“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哼,就知道你是这样。”年夏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下。
“余年夏,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从来都是想当然。这么多年,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一次也没有。每回都是一样,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么多年连个音信都没有。你真自私,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自私的女人!”
“我?是我想走就走?我如果那么潇洒,就不会为了该死的两小时搭上我的半辈子!从来没见过我这样的?意思你之后又遇见谁了?呵,原来我只是其中之一啊!可笑至极!”
“你胡闹!”他气得发抖。
年夏突然把烟扔到烟灰缸里,肩膀轻轻抽动起来。
詹斐君不敢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