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公主与婉儿的矛盾始于她向父皇请求受领昆明池一事。
那一日是安乐的生日,本来大家都很开心。后来因为两件事情导致了那日宴席的不欢而散。
一件是伶人在新增的乐府回波辞中大胆向韦后及安乐母女献宝,竟调侃到了中宗本人的头上。
只听那伶人唱道:
“回波尔时栲栳,
怕妇也是大好。
外边只有裴谈,
内里无过李老。”
首两句虽是常用套话,无甚意义,可后两句要表达的意思就十分明显了,天下“怕妇(怕老婆)”之甚者,皇宫外有裴谈,内有皇帝李显,君臣两人一内一外,相映成趣。
裴谈为中宗时期的御史大夫,神龙元年授大理卿,景龙年间,韦后****,以刑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留守东都。裴谈以惧内著称,常为同僚讥讽,故曾发表过一通非常有名的“畏妻论”。他说妻子正当妙龄时,如观音菩萨一般,哪有人不怕观音菩萨呢?及至生儿育女,便像佛经中有魔力的鬼子母,谁又能不怕鬼子母呢?等到五六十的时候,本已人老珠黄,却依然喜欢薄施妆粉,如此这般沟壑难平,又黄黄复白白,可不就是那专食人之精气的鸠盘荼厉鬼吗,谁能不怕!裴谈此番话说得声情并茂,自然当得起唐朝第一“怕妇”的“美名”,可那伶人当众这么一唱,却让中宗下不来台了,不过显毕竟是显,有当初给升上御床的武三思数点筹的大度,而今的尴尬不过是小菜一碟,所以显只在心里不痛快了一会儿,见皇后大赏了那名伶,也就一笑置之了。
婉儿微蹙双眉,可当即心下又想,皇上都忍了,自己又如何忍不了。
可接下来的一件事情便不那么简单了。
安乐自出嫁后便一直住在公公武三思宅第的别院里,可自从李重俊的事情后,便拗着性子不肯离开皇宫半步,这一次,安乐便趁自己过二十二岁生日之机,将以昆明池为中心营造庞大山庄的计划说给了父皇李显。
这昆明池位于长安西南,始建于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当时汉武帝意欲攻打昆明国,故而特意仿照昆明湖的形状挖了一个大型人工湖,一则用于熟悉地形,二则用于水战的训练场地。如今,这昆明湖已成为长安城内上数的一景,而且在许多次的烧尾宴(士子登科或官位升迁时招待同僚甚至皇帝的宴会,兴于唐中宗景龙年间,止于玄宗开元中期,所谓“烧尾”,相传又三种说法:一说羊入新群,要烧焦旧尾才能被接纳;二说老虎变成人时,要烧断其尾;三说鲤鱼跃龙门,经天火烧掉鱼尾,才能化为真龙。)上,也少不了那里捕上来鲜美无比的鱼肴。
宝贝女儿在生日宴上的庞大计划让中宗显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他不想在这特别的日子扫女儿的兴,可又不愿惹百官非议,不等他开口,台下已议论纷纷,大伙儿交头接耳,但仅只是窃窃私语,没人敢在这天得罪那说一不二的公主。
不料这个时候,以前一直顺着安乐的婉儿却忽然敛容道:“那是方圆数百里庶民祖祖辈辈捕鱼维生之地,好在离皇宫不远,公主若是喜好游宴,随兴而至便是,不宜纳为私沼。”
语毕,四下里安静了好一阵子。
安乐根本就想不到一向疼自己的婉儿姑姑会在自己的生日宴上为一个池子驳自己的面子,所以嘴上一时上不来话,呛在那里,好不尴尬。
倒是韦后先转过弯儿来:“婉儿说的极是,父皇宠你,越发把你宠的没有样子了,你的封地、食邑等各方面,早已超过了其他公主,莫要这样追求排场、贪得无厌才好!”
中宗显听了,也在一旁表示赞成,这为父的开口吐出的话倒和颜悦色多了:“安乐啊,这昆明池自从前代以来,从不曾赏人,所以父皇想了想,也不能违背祖宗成例。况池鱼每年卖得十万贯,宫中花粉之资,全都仰仗它了,今若将这池赏给你,怕是不到明年开春,大明宫里就没有颜色了!”
趾高气昂的公主在风光无限的生日宴上遭了当头一棒,自然把仇记到了婉儿身上,她知道婉儿素来与太平公主私交甚密,想着她骨子里怕怕还是向着太平的,按理说,姑母太平如今已是长公主了,可在食邑方面,仍压过自己两千户,母后所说的自己待遇优于其他公主,指的无非也是父皇的其他几个女儿,而自己眼下的地位,跟那太平公主,终究是比都不能比的!
安乐越想越气,索性在长安西郊自己的地盘上大兴土木,还以强迫手段,用廉价购买与之相邻的农田,命司农卿赵履温差官役几百挖了一个面积几乎是昆明池两倍的人工湖,并给这湖起了一个颇具挑衅兴致的名字:定昆池。池基北起安乐封地东北角,南抵终南山麓,两岸草木风景,全和昆明池一模一样,池畔铺就的全是珊瑚、奇石和珍贝,可谓极尽奢华,池中央还仿华山堆起一座石山,从山巅飞下一股瀑布倒泻在澄澈无比的池水里,另辟一条清溪,用玉石砌岸,两岸琪花瑶草,芬芳馥郁,飞阁步檐,斜桥磴道,在规模上早已远远超越了皇家园林。
为了弥补建筑费用耗费的庞大开支,安乐公主开始以天子墨敕卖官,非但如此,还强虏附近百姓子女为奴,一时间怨声载道,民愤难平。
宫外的新宅正式落成后,婉儿便似乎也开始像显一样,怀着迟暮之心过上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日子,从此内宫争斗与前朝之事在她这里,都化作风流云散。与显不同的是,婉儿已在心里认定那一场变革迟早会到来,她甚至已把精心挑选的有识之士都派去辅佐自己心里认定的真命天子了。
于是那个武皇时代的勤勉女官彻头彻尾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人们表面上看到的这个终日纵情诗酒游宴且围棋、双陆、投壶甚至行酒令样样在行的上官昭容。唐代的酒令相当复杂,没有一定的文辞水平是颇难应付的,而且,若要细分,则名类繁多,如律令、骰盘令、抛打令、子母去离令、曲酒流觞、酒需尽令等等,昭容娘娘笑坐君侧,信手拈来几个字开令,谁违反了程式便要罚酒。玩儿双陆,婉儿更是无人能及,她总能不动声色就掷出“碧油”(指三个骰子的六点同时朝上,是双陆骰中的最大点数),让一群王公后妃干瞪眼而望尘莫及。人们逐渐相信,这位陪辅过三代帝王、几乎被世人引为传奇的上官昭容骨子里便是风雅之士,因为但凡是玩,她极少会输,输给昭容,谁也不会觉得没面子,纵是圣上亲自来,她也不会放低姿态故意输掉以讨取欢心。在朝为官的臣子们终日把脑袋栓在裤腰上,到了这里可算能彻底地放松一把了,有意踏上仕途的才子们也求之不得在这偌大的庭院里先行试水,听这位才貌双全的内外双卿以她那独有的沉静且低回的嗓音讲几个无伤大雅的笑话。
唐中宗景龙二年(公元708年)盛夏的一个夜晚,已官拜中书侍郎,又累迁检校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崔湜来到了上官昭容的宫外府邸。他听说那里如今是朝中才子在宫外无拘无束的汇聚地,他们集聚一堂白日研讨著述、冶训制策,夜晚饮酒赋诗,已俨然吧上官府当成宫外的第二个“修文馆”,也听说这府邸的女主人每隔几日便会在府中设宴款待各路名流,并将真正的王佐之才引荐出去治国安邦、理训牧民。由于中宗皇帝李显屡会亲自造访,更让群英荟萃的上官府蓬荜生辉,因此,上官府贵为“洛阳城中第一家”的雅号也就此而来。
可十分不巧的是,崔湜却来错了时候。若不是连灯笼都未亮的府门口赫然题着“上官府”三个大字,崔湜几乎要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他知道这座府邸落成于景龙元年底,虽从未造访,却听闻这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除却圣上本人,任你是多大的朝官,若想成为座上宾,都要放下自己的官阶,赋诗一首以为敲门砖。所以崔湜是有备而来的,当他扣开府门,恭敬地递上自己临行前所赋之诗时,那门童却道:“这位大人有所不知,昭容娘娘今日闭门谢客,已提前月余告知大家了,大人请回吧。”
崔湜眼见那门童要关闭府门,忙上前一步:“且慢,能否多问一句,今日闭门却是为何?”
“今日是已故章怀太子的忌日,娘娘独自在府中凭吊。”
“实不相瞒,在下是娘娘的故友,因不日将离开京师远赴异地,故而今日其实是来辞行的。不敢打扰娘娘清净,只烦请将这本诗稿交于娘娘。”
崔湜说完,正欲转身离开,不料门内竟传来婉儿的声音:“婉儿偏巧要出门,不如就送古人一程。”
群贤坊的街边上,榴花开得正好。
婉儿淡淡地说:“调令未下,大人怎就料定自己要远赴异地了?”
“那帮人暗地里使了钱,却没有达成目的,怎会轻易放了我?”
“大人在朝为官多年,有善心善行,却无自安之策,如今江南旱灾连年,朝廷一波一波地使银子赈灾,你却甘愿仅为一波银子的去向担上铨选失序的罪名,婉儿认为,这实在是杯水车薪,而且也得不偿失。”
“怎么?”崔湜错愕地看着婉儿,“娘娘怎知晓得如此详细?”
婉儿低头一笑:“那些银子出库的时候,是暗中做了记号的,它们的每一次辗转,我都心知肚明。韦氏一党如今在朝廷内外一手遮天是有目共睹的,这一代中饱私囊,又忙着拿这些吞来的军饷、赈灾银两为下一代在官场铺路,你即看不惯,又捅了蜂窝,就得做好吃哑巴亏的准备。”
“这个卑职心里自然清楚,只是那韦氏一党竟连国库拨出来赈灾的钱都敢私扣三成,他日……”
“他日人赃俱在,证据确凿,还能让他们跑了不成?只是现在,还不能向圣上捅破这层窗户纸,他日一旦时机成熟,定会有人还大人清白。”
两人沉默了一会,崔湜忽然说:娘娘这是要去哪里?”
“故地重游。大人如愿,可与婉儿同往。”
转眼间,他们来到了很多年前昆明池旁的那家张姓渔民家中。
贤后来真的带婉儿来吃了一次鲤鱼,再后来,回到长安后,每年贤的忌日,婉儿都会来此地凭吊。
当年的张伯如今已到了儿孙绕膝、乐享天伦的年纪,可婉儿却远远便望见他枯坐在院门口唉声叹气。
待到两人走近,他竟揉着昏花的眼睛站起来:“二位贵人怎看着这样眼熟呢?哎呀,这位,难不成就是二十多年前救下小女的恩公?”说着,老人便不容分说地拉两人进门,“渚儿过来,多少年前,就是这位恩公救了你小姨,快,快去给爷爷捕一条……”老人小声吩咐孙子,“记得恩公当年最爱吃这个了。”
崔湜连忙拱手道,“老人家,您怕是认错人了。我未曾来过你家,又谈何救过令爱?”
“恩公莫要推辞,我的老眼再不好使,恩人还是认识的,二十多年前,您不也是和您娘子一同来的吗?”老人指着一旁的婉儿,“当时我眼瞅着,就知道你两人将来定会喜结连理,看看,被我说着了吧?”
婉儿没有反驳,只是说:“快别让孩子为难去弄那个了……”
“这可不成!多少年没见过恩公了。贱内倒是说前两年好像见过您一人来过,只是您当时戴着垂纱帷帽(武则天之后,帷帽大行,是唐代女子出行时所戴的一种高顶宽檐、檐下垂一纱帘的帽子),故而隔着纱帘看不真切。我说怎么可能,人家夫妻俩肯定走到哪儿都出双入对!渚儿!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那孩子应了一声,跑出去了。
婉儿又道:“老人家,适才见您在门口叹气,却又是为何?”
老人忍不住心中的气愤,说:“长宁和安乐两位公主动辄四处掠夺我们这些贫穷百姓的子女作奴婢使用,尔后还有官爷看押,防止逃跑,我的两个孙女,都被捉进安乐公主的府中了。”老人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比之现在,过去简直太好了,真是怀念则天女皇的时代,那时女皇严禁高官贵族干扰黎民百姓,无论你是农夫、渔人、商贩,就算是牢里的犯人,只要有要事投诉,就能骑官马赶赴天子脚下,把想说的说出来,而且往返行程中还能享受五品官员的待遇。”
婉儿听后只道:“老人家,相信好日子不会太远了。”
老人仔细地看了看婉儿,又道:“当今圣上如此宠爱公主,任其胡作非为,中宗皇帝一朝,我们百姓怕是难得安宁了,其实我早就瞅着,二位贵人府上,怕是也不下五品吧,不过这么多年了,你们都没有将我们私捕活鲤的事儿报官,所以在你们跟前,我也敢有一说一……”
“爷爷,鱼来喽!”渚儿在外面喊。
“我先出去收拾那活物,二位贵人且先喝着茶!”
崔湜从那时起开始用等离京调令所剩无多的时日与侍御史袁从之并肩同公主们作战。一方面将斜封官贿赂的银子散给百姓,同时又上奏中宗,将公主们虏去的百姓子女,平安送回家中。
如此一来,崔湜的种种举动更是激怒了韦氏一党和不可一世的安乐公主,那远赴江州的调令,也终于来到了他的案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