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儿口口声声说自己对婉儿失望,但这次谈话无疑还是成功的。因为无论如何,自那天起,裹儿便留在了梁王府,让李武两家第三代的又一次联姻看上去似乎幸福而圆满。
也便是这次谈话,让裹儿觉得在偌大的王府里,唯有婉儿是自己的同盟,是自己受挫情路上唯一的同舟共济者,她甚至有时还会为自己和婉儿一样肩负女皇旨意来到一个本不爱的男人身边而感到自豪,是的她最崇拜的女人也是这么做的。
直到很久之后的一日,裹儿为了自己的私欲而在政见上与她的婉儿姑姑刀矛相见势不两立,她仍没有忘记那段日子里婉儿给她的精神支持。
这会儿还得先回到被武三思那日的口无遮拦搅得沸腾不已的整个宫廷。首先惊呆的是旦。其次是那些朝臣们。所有人本都认定婉儿虽跟随武皇多年,但骨子里还是姓“李”的,不想她却和武三思搅在了一起。
旦已经很多年没有踏出他的涟云殿了。曾经他想找谁,想见谁,都要先行向女皇请旨,包括见他的几个儿子和女儿。后来虽说显回朝以后,女皇逐渐解除了对旦的软禁,一些大型的宫廷宴会还会邀请旦极其子女参加,可是旦似乎已习惯了孤家寡人的生活,他的门客,也全是些清心寡欲之人。旦早衰的额角已有了白发,旦隐约记得,武三思比自己还年长十岁开外,所以旦绝不相信婉儿真会选择武三思。
于是旦在晚膳过后来到了女皇的寝殿。
女皇正在与二张下棋。
她抬头看了自己忧心忡忡的儿子良久,然后说,旦你不只是来给我请安的吧。你大概是听到了什么,所以想来我这儿找婉儿?
不,儿臣不找婉儿。儿臣,儿臣只是想问一句,这一切,可是圣上的意思。
是又如何?女皇走了一步棋,漫不经心地说,婉儿在我身边,都留成老姑娘了,一个女人要在宫里立足,光靠才学是不够的。而显与你所能给她的,不过是兄长式的友情,旦,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女皇说着,站起来用手点了旦的额头一下。
旦没有闪躲。旦说,可是梁王如今又能给婉儿什么呢?除了让她声名狼藉!圣上可记得,那梁王比儿臣尚年长十二岁……
你不要说了。女皇扭过头去。朕岂不知!
那为什么……
所以旦,你不懂。这是我们两个女人之间的事。婉儿甘愿将她的一生奉献于我。是她自愿的。
可是婉儿在您身边那么多年……这便是圣上给她的归宿?您这不是给婉儿找终身的依托,而分明是要将她与武三思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此,梁王手里怕是又有尚方宝剑了,只要婉儿在一日,就没人敢动他!
你说得没错。女皇这次面对儿子的慷慨陈词竟没有动怒。这个儿子做傀儡皇帝时连自己的妃子莫名其妙地死去都忍了下来,而今却为了婉儿与母亲叫上了板。
女皇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当然,婉儿是有牺牲。但同时,她也深知自己的使命,她和我一样,是个命硬的女人,只要她想生存,便一定能很好地生存下去,不论在怎样的夹缝中。等我百年之后,这皇宫大殿内也唯有她与太平能身系李武两家,我没有别的办法。
女皇说着回到座位上坐下,张易之正面对一盘残句冥思苦想,而张昌宗,则在一侧手忙脚乱地瞎指挥。
不用看了,五郎,你又输了!哈哈!来人,去找婉儿来,跟你们下棋没劲!总是赢!
然而婉儿那夜却来得很迟。奉旨的的宫女到处找不到婉儿,只能先回来复命。
去找!再去找!她不在控鹤府编书又能去哪儿呢?女皇忽然发起了火。朕的寝宫里,不能没有婉儿!她同时意识到自打张氏兄弟入宫伴驾,自己已很久没有在这个时辰去寻婉儿了。
听说了婉儿与武三思的事,父亲来找女皇,儿子则直接去找婉儿了。
儿子比父亲更不懂。
隆基尚记得小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婉儿姑姑带他去宫外的空地上骑马。那时候他几岁?六岁?五岁?总之他小得可以轻而易举地和婉儿姑姑坐在一匹马背上。他们一起驾驭缰绳,在那片空地上驰骋,那时候他小小的心里,是多么感激身后的女人给予自己的这一方四面没有高墙,目光可以随意远眺的地界。他迷恋、无法忘怀这块地方,就像迷恋婉儿本身,所以当他听闻一切,便想都没想便横冲直闯进入控鹤府,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婉儿拉了出来。
“隆基,我这边还有事,隆基!你到底要去哪儿?”
女人的胳膊被隆基拽得生疼。
隆基一路上沉默不语。
婉儿看到了他的马就等在不远处。
“姑姑,上马。”隆基不由分说。
那匹马不但认识婉儿,还知道隆基要它去哪里。
于是便到了那一片空地。这个初长成的男人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对婉儿姑姑的一腔热情与眷恋。但在他的心里,他的意识中,有一点是明确的,那便是他不能接受也无法面对他的婉儿姑姑与武姓一族的代表人物武三思走到一起。他是从两个北门学士的小声相互交谈中听说的,当时他便上去揪住其中一人的衣襟说,上官侍书是你们随便议论的吗?莫要在这里胡说八道!那人搞不清楚年纪轻轻的临淄王与这件事会有什么纠葛,他只是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的武崇训,更小声地说,是真的,临淄王如若不信,可以去问那些珠英学士们,消息最初就是从控鹤府传出来的,他们都是梁王和侍书的间接手下,他们口中说的,怕是不会有假。
这个时候武崇训走了过来。他有些幸灾乐祸地对临淄王李隆基说:“看来还真是纸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这是什么意思?”隆基用一双喷火的眼睛望着武崇训,他已经忘了,这武崇训正是武三思的儿子。
“不瞒临淄王,这事儿嘛,我其实早就知道了。上官侍书曾深夜出入梁王府,正好被我撞见过一次。”
“你胡说!”
“胡不胡说,你可以去问你的婉儿姑姑啊,不过别说是从我这儿听来的,我可什么也没说。”
所以隆基很恨。他不知道,上天为何偏偏安排他最讨厌最瞧不起的武崇训来告知、揭露这一切。当然,直到此时隆基还并未完全相信。所以他要去找婉儿,他要听婉儿姑姑亲口告诉他是或不是这样。
于是,便有了空地上那痛心的一幕。
“他们都说,你和武三思在一起了,我不信,姑姑,看着我,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风刮着婉儿的发丝,掀起她眉间额角的所有鬓发。
于是隆基将女人脸上的疤痕一览无余。有多久了这女人不再描画曾在整个洛阳城盛极一时的红梅妆。又有多久了隆基想要又害怕看到她有朝一日真的成了父亲的女人。然而今天,就在此刻,隆基才意识到自己曾经的可笑。
是的,隆基曾为武崇训说者女人额上的刻痕就像蟾蜍身上的纹路而跟他大干特干过一架,也曾因这女人说弟弟李范的字比他的豪气洒脱而在书法上奋发图强过,总之,在隆基心里,女人的审美便是他对一切的好恶标准,而女人的话更是有如圣旨。
可现在,女人说,他刚刚耳闻的一切全都是真的。
“可为什么?!”女人从未见过隆基的眼泪,“在我们兄弟姐妹曾经被张狂的武氏子弟欺侮、羞辱时。您曾说,抬起头来!他们不敢怎么样。于是我读书、习武、练剑……一切都源于有一次在昏黄的烛光下,您对我说,隆基,让自己强大。很快的,你会发觉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他们到处示威恰恰证明了他们的浅薄,他们在优裕的环境下被捧着、巴结着长大,恰恰使他们不思进取,进而成为和他们父辈一样仅仅因有武皇撑腰而张牙舞爪的草包!您就是这样说的,还记得吗?是您让我在倏然间洞穿了一切,也是您坚定了我的信念我的方向,可如今,姑姑自己竟自甘堕落地和那草包小人武三思在一起!”
“隆基,姑姑……姑姑没有自甘堕落,”婉儿的眼里也有泪,“姑姑今天所做的一切,有姑姑自己的道理,姑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但姑姑相信,总有一天,隆基会明白的……”
“不!我不明白!您也别狡辩了!有什么理由是说不出来的呢!或者,您只不过是做出了这种事却难以启齿罢了,他们都说您和武三思是修国史修到一起的,可这怎么可能!?难道你们互相欣赏?您,欣赏他?!曾经在隆基心中,你就像传说中的文魁星一样掌管朝中文宗,品评天下诗才,您怎么会看上他?!况且姑姑是知道的,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二人曾多次企图陷害父亲,他们……”
“那是武承嗣为夺储君之位而为之,姑姑这些年在朝中能看得清,那些事情与梁王并无多大干系……”
“好吧,来不来的您已经站在他那一边了!总之,武三思和武崇训父子,是隆基永生永世的仇人!隆基不会像父亲这般窝囊!不会忍气吞声一辈子的!等着吧,总有一日,我会亲手杀了他们!”
“隆基,不许这样说你父亲……”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人善被人欺!父亲被算计,我们兄弟姐妹也整日活在战战兢兢中。父亲落在酷吏来俊臣手里的那次您不记得了吗!若不是乐工安金藏挺身而出剖腹鸣冤,恐怕我们一家都得死于非命!八岁那年,母亲去了,可他们看着母亲窦氏家族是个大族,能够为父亲施以援手,便借机算计外祖父一家,将他们都贬到岭南!姑姑可知因为祖母这些侄子们的存在,隆基从小失去了多少亲人?武氏一族已得意太久了!显伯伯回朝刚灭了姓武的些许威风,您却偏偏在这时投入他的阵营,您是见不得他武三思失势还是怎的?您跟着皇祖母姓武也就罢了,可如今……”
“隆基……”
“在这皇宫里,姑姑曾是隆基唯一敬着的人……姑姑,究竟要怎样您才会离开那武三思!”
婉儿默默地摇头。
“看来隆基真的看错了……”
“可是姑姑没有看错隆基,隆基将来是成大事者,他日若有需要姑姑帮助的地方,姑姑定会……”
“别说了!我不会再相信你!也不会再需要你的帮助了!把你的书统统都拿回去!我不再需要它们了!”
风越来越大,空中乌云翻滚,瞬间落下豆大的雨点儿。
婉儿看着隆基的目光逐渐低垂了下来。婉儿说:“即是这样,隆基,我们回去吧,下雨了,你在这里呛风挨淋,明儿若是生病了可如何是好?”她把缰绳放到隆基的手里,然后转身走了。
只留下隆基在那片空地上,在那个破碎的梦里。
其实婉儿此刻也心如刀绞。
如果说崔湜的不解与愤慨让她感到了伤神无奈,那么隆基这愤然的决裂则使她几近崩溃。毕竟,隆基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也毕竟,她与隆基之间有着很深的难以言说的感情,在她的心里,一直也是很在意并看重隆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虽然婉儿一时间无法对他说清道明,但她还是不希望那恨在他们之间滋生,且只一下子便盘根错节。
她觉得自己意念中也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坍塌了,是的在在隆基绝望的眸子中,她看到了一个令人生厌的自己。终于又一次地,她开始质疑自己活着的目的,在一次又一次他人眼中的“变节”中,她给自己寻找着生存的理由与借口,母亲说要她好好活着,母亲说上官家就算只留一息尚存也照样光耀门楣,贤说她的路还长着呢,也许唯有她才能看到他理想实现的那一天,女皇更是不让她死,女皇干脆说让她见证自己的成功或失败。然而这一次,她累了,真的累了,她已厌倦了这种近乎表演的人生。她也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在女皇的帝业投影中越陷越深的,可是正因为她近距离看到了一个别人看不清的女皇,才舍不得离开她,才心甘情愿为她所使。
二十年了她耳濡目染女皇的励精图治,明察善断,她看着女皇因成功地打击了无数贪官污吏而受到地方民众的支持,是的她真的看到了每次随女皇参与无遮会、封禅大典或普通巡游仪仗出行时百姓眼中那爱戴的光芒,最重要的是,从这二十年间出自她手的无数诏命中,她品读到了这女人在识别和运用人才上的非凡才能,固然女皇需要张易之和张昌宗这种能使她晚年身心安乐的男宠,但是毕竟,她当政一日,帝国政界的各个部分便依然处于有条不紊、彼此无扰又相互牵制的高度制衡状态。
跟在女皇身边,只有婉儿懂得且能看透这种状态对一个王朝的重要性,也只有婉儿知道女皇为何让周兴“入瓮”后,却一直留着来俊臣。因为唯有他才是最凶残最果敢同时也是对那些企图伺机颠覆武周政权者最有震慑力的,女皇干得最漂亮的便是,纵然他来俊臣能在刑狱方面兴风作浪乃至一手遮天,但却丝毫无法渗透插手帝国的军政、民政和财政事务,与此同时,任他哪个宰相求情,也别想干扰女皇在论功行赏与刑狱治罪方面的决断。婉儿不知道贤如果做了皇帝会不会实现他的那些理想,但婉儿觉得,无论是显、旦,甚至高宗本人,都并不具有女皇的这般治国才能。
所以开弓没有回头箭,跟随谁,离开谁,让谁心安以及令谁心痛都是婉儿一早就能料想到的,她也唯有循着这条路、循着自己的脚印和无数次选择组合而成的命运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