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汉大丈夫,吐泡唾沫是个钉,既然答应妮娥硕薇,楚耄阿基不得不找回鲁勾也弄。他千挑万选,派出两个脚力好,信得过的娃子,上洛尼白喊鲁勾也弄。
洛尼白巍峨挺拔,四面绝壁,峰峦俊秀,古树森然,藤萝密布,林间鸟鸣嘤嘤,涧中溪流潺潺。天刚朦朦亮,两个娃子急忙起床上路,攀岩登崖,穿林过溪,钻刺窠,踩荆棘,终于登上了洛尼白。他们放眼四望,想找到牧场,只见山顶茫茫无边,山峰叠着山峰,沟箐摞着沟箐,树木郁郁葱葱,山茶含苞待放,鸟雀满山满箐……走到深谷,深谷静悄悄;走进树林,风吹叶打颤。走遍三峰九坳,汗水洒了几升,衣裤挂成几绺,脸上留下几道血痕,他们还是没有见到牧场。
“唉,太阳都已偏西,再找不到牧场可怎么办?”年轻娃子泄气了,站在一块较平坦的石头旁,叹着气说。
“息一会吧,我的骨头都要走散架了。”中年娃子说着,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不停地喘气。
“这花好漂亮哦!”突然见到一丛缀满花蕾的山茶,年轻娃子眼睛一亮,之前的沮丧一扫而空。他掐下一个大花苞,一层层剥开,慢慢欣赏着,脸上爬上花朵样灿烂的笑容。
“坐下息一口气,待会儿还不知要走多久,才能找到牧场。”
“这一望无边的林海,爬不完的坡,下不完的箐,到底怎么找啊?”年轻娃子听了中年男子的话,又泄气了,脸上的笑意倏然飞逝,他丢下手中的花,坐到中年娃子身边说。
“你看,有希望了!”中年娃子指着地面,惊喜地叫起来。
“切,你做梦呢吧?除非有救星降临,否则难啊!”年轻娃子被叫声吓了一跳,心里埋怨中年男子,不屑地道。
“有羊粪啊!说明羊群来过。”
年轻娃子转头看左侧,果然见石头旁有几颗干羊屎,喜上眉梢,激动得跳起来,说:“还真是呀!”
两个娃子精神为之一振,立刻站起来,顺着羊粪走去。刚开始,羊粪是干的,翻过三道岭,越过两条箐,终于见到新鲜的羊粪。像在黑暗中摸索许久的人盼到了光明,他们是多么高兴啊!他们弓着腰、低着头,嗅着有青草馨香的新鲜羊粪,一路向前。
太阳已经向西沉去,绚烂的晚霞染红了树木,寒意趁机占领了山头,凉风吹来山野的气息,多嘴的鸟雀投入深林,两个娃子终于来到牧场。
鲁勾也弄和助手刚把羊群吆进圈,扭头看到两个陌生脸上挂着笑意,迎着他们走来。三人愣了一会,异口同声问:“找我们的吗?有哪样事?”
“要渴死了,快给点水喝!”年轻娃子喘着气,用手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摸了摸脸上被荆棘划破的血痕,答非所问地嚷着。
中年娃子双手叉腰,弓着身子喘气,说不出话,汗水“滴答滴答”直往下落。
三人带他们进帐篷,从木桶里一人舀一瓢凉山给他们喝下去。中年娃子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水渍,才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实情。
“楚耄阿基找我下山?”鲁勾也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摸了摸脸颊,捋了捋胡须,说,“我下山,谁来替我?这么多年不准我下山,现在突然喊我下山干什么?”
两人细看鲁勾也弄,只见他骨瘦如柴,手脚细长,满脸胡子巴碴,花白头发乱得像草窠,衣裤破破烂烂,白披毡只剩一拃长,周身散发出羊粪味,辨不清他的实际年龄。两个娃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一会,才先后回答“不知道”。
“我钻了这么多年山林,天天和羊群摸爬滚打,落得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现在叫我下山,想故意让我丢丑吗?”鲁勾也弄抱怨道。
“都是为主人做事,哪有丢丑不丢丑的?你想多了!”中年娃子生怕完不成任务挨骂,满脸堆笑,安慰说。
“你们看,我还像人吗?表面像野人不说,这久睡在羊圈里,满身羊粪熏天,还能走进人群?”鲁勾也弄摇着头,无奈地说。
“不是有帐篷吗?怎么睡羊圈了?”两个奴才吃了一惊,好奇地打量着鲁勾也弄,不约而同地问。
蓝色的炊烟,从帐篷顶袅袅升起,投入天空蓝色的怀抱,犹如溪流汇入大海。鲁勾也弄带着他俩来到帐篷里,坐在温暖的火堆旁,娓娓地叙述起来:
二十天前,洛尼白下了一场雪,积雪多日不化,羊群饿得“咩咩”直叫。鲁勾也弄心里着急,想到箐里砍树叶喂羊。他腰上别着砍刀,手里拿着草绳,拄着木棒,迎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箐里走。终于找到记忆中很茂盛的那棵树,他用木棒打落积雪,然后砍下树枝,码成一堆。砍了好一阵,刚准备用草绳捆着树枝背回家,突然“哧溜”一下,直往下滑。积雪很深,他越挣扎越往下陷,直落到箐底。一路往下,一路碰到树枝,一路碰落树枝上积雪,落雪毫不留情地扑打着他。到箐底时,他被雪埋住,只露出头和手。他拼命摇动头,划动手,生怕一不动晃,就会结成冰棒。
“纯洁无暇的雪花,是不是嫌我肮脏的身躯玷污了你们,想要把我埋葬?那就让我死吧!痛快地死吧!”划动了好一会儿,他累了,奇怪的念头袭上心头,干脆闭上眼,不再动。
“嘎吱”一声脆响,一根树枝被积雪压断,落到他身上。他突然清醒,失声喊道:“不,不,我不能死!我还要见妹妹呢。”想到妮娥硕薇,他的求生欲望非常强烈。他摸索到箐边的树枝,就像抓着救命稻草,努力往上,往上,再往上。
鲁勾也弄用完最后一丝力气,终于爬了上来,可天也渐渐暗下来,恐惧笼罩着他。他虚弱地躺在雪地上,低声喃喃:“老天爷啊,我到底错在哪里?难道唯一的愿望都不让我实现?”
“师傅,你在哪里?师傅——”远处有两束火把的光亮,他隐约听到助手的喊声。他想大声回答,但喊不出声;想举手示意,却无力举起。他眼睁睁地望着火把在远处打转,心里急得像被火烧烤。
哇,火把往这边挪移,接近了,更接近了。助手最终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鲁勾也弄,轮流把他背回家,放到火边烤了好一阵,再给他喂水、灌荞糊嘟。许久,许久,他才慢慢醒过来。本以为逃过一劫,哪曾想睡到半夜,他冷得浑身打颤,嗓子像要冒烟。他发烧了!
夜静得有些怕人,帐篷里冷得像冰窖。两个助手到羊群周围值夜去了,没人能照顾他!他挣扎着起来,往火里添了两块柴,想增加点温度。夜风透进帐篷,熊熊火光抵挡不住寒冷。他烤着背脊,胸前一阵阵发凉;转过身,背脊又冷得受不了。他急中生智,发着抖,拿着破毡子,钻到羊圈。羊粪和猪牛马等粪不一样,没有湿气且很暖和。羊圈里的温度比外面高许多,他把羊粪刨成一个坑,钻进去睡。一会儿,就感觉周身热乎乎的。
见到主人,羊们都拥挤到他身边。有的“噗噗”打着响鼻,像和他打招呼;有的“咩咩”叫唤,似关切地询问。他眼睛一热,伸出手,揽着靠他最近的那只领头大煽羊,不知不觉睡熟了。
后半夜,一阵热气惊醒了他。他睁眼一看,领头大煽羊正温柔地,一下一下舔着他的脸,似乎想把他脸上的污垢舔掉。周围拥挤着许多羊,每只羊都好像想把自己身上的热气传给他,而他已经热得大汗淋漓,觉得周身轻松。烧竟然退了!那夜以后,他和羊们的感情更近了,他一直和羊睡在圈里,助手怎么劝都不听。
“啊?天呀!真是天下奇闻噢!”两个娃子惊叫。
“麻烦两位,回去告诉楚耄阿基,谢谢他的‘好意’。没有羊我心里不踏实,我宁愿一辈子和羊作伴,也不愿见他。”鲁勾也弄果断地说。
娃子回报说,鲁勾也弄不肯下山。楚耄阿基连声叹气,急得团团转,一时想不出办法。楚耄阿基左思右想,找到妮娥硕薇,请求她帮忙。
“难道他忘了唯一的亲人?难道妹妹有什么让他不满意,让他不想见我?”妮娥硕薇听说阿哥不愿下山,心生无限悲戚,眼泪止不住往下落,心里暗自思忖。
“这事到底怎么办?能不能……”楚耄阿基祈求地望着妮娥硕薇,小心翼翼地说。
“我还是那句话,他不来送亲,我死也不嫁!”妮娥硕薇知道楚耄阿基要说什么,没等他说完就抢着说。
“有什么办法让他下山?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照办!”楚耄阿基可怜巴巴地说。
“老爷,你让山上回来的两人来见我。”妮娥硕薇说。
“好好好!”楚耄阿基知道妮娥硕薇有办法,喜出望外,一叠声说道。
“求你俩再返回牧场,请我阿哥下山。告诉他,妹妹日夜把他思念,衣裤我会替他准备,只望早日和他见面。”
两个娃子不辞辛苦,沿着原路,又来到洛尼白。洛尼白雪茫茫,看不清道路。他们嗅着火烟味,踩着积雪找到牧场,帐篷里两个助手在烙荞粑粑,没有见到鲁勾也弄。他俩走进羊圈,只见鲁勾也弄蹲在羊圈里,搂着一只大煽羊,慢慢帮它梳理黝黑的羊毛。大煽羊温柔着低声“咩咩”,把头放在鲁勾也弄的膝盖上。周围的羊们,羡慕似地望着大煽羊,挤向鲁勾也弄。
听说妹妹喊他下山,鲁勾也弄喉咙发哽,鼻翼酸酸的,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流。他顾不得擦掉泪水,立刻跟着两个奴才下山。
破旧的板屋,在寒风中簌簌作声,鲁勾也弄和妮娥硕薇兄妹俩抱头痛哭。两人的泪汇到一起,顺着下巴往下流。妮娥硕薇拿起剪刀,“唰唰”几下,剪下自己衣服的前襟和后襟,连忙替阿哥赶做了一套新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