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鉴真还是收下了那群孩子。
搞定他的过程很简单,商慈将怀中的鲁班书掏出来,递到他面前:“既是机缘,住持还是自己留着罢,商慈福薄,消受不了,什么鳏寡孤独残,我一个也不想沾,住持大师,您收好……”
鉴真眼神一触到那鲁班书的封皮,就像看到什么蛇蝎虫蚁,连忙以手挡眼,吓得身子后仰:“既送了人,哪有再收回的道理,姑娘快把它收好,其他什么事……什么事都好说!”
商慈好笑地将鲁班书收入怀中,同时心下腹诽,像他这样自制力这么差还吝啬的老和尚,是怎样当上一寺住持的?
鉴真平了平呼吸,唤来门口候着的僧人,通传下去,集合寺内弟子,要为这些孩子们授戒。
商慈擅自为他们剃了度,已是坏了规矩,白马寺好歹也是京城第一古刹,要入寺门,自有一套完整的流程要走。
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点戒疤。
初入佛门,老和尚会用线香为他们点上僧侣生涯的第一颗戒疤,称之为“清心”。再过两三年,如果表现的好,会得到第二个戒疤,名为“乐福”。
线香顶在光溜溜的脑袋上,孩子们被烫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想哭又不敢哭,只能憋着嘴强忍着。
能有戒疤,对于佛门弟子来说,是一种荣耀,可在商慈看来,这未必不是一种身体上的残害,虽然心疼这些孩子,但佛门的规矩不得不遵守,只得默默站在一旁看着,不住地低声安慰。
小孩子们忘性大,短暂的灼痛过后,抹抹眼泪,又重新活蹦乱跳了起来,或许是被人贩子关在地窖、动不动就拳打脚踢的经历,让他们对于疼痛已经有了很好的抵抗力,环顾着周围描金绘彩的殿堂庙宇,孩子们眼中皆是闪动着好奇和对未来的希冀。
鉴真将这些孩子分别派给门下的几个弟子,令他们好好教导。
白马寺因占地广而僧人稀少,平日里很是冷清,而这些孩子似乎给寺庙注入了一丝鲜活之气,久违地热闹起来,前来上香的香客乍见寺内多了那么多半大的小沙弥,诧异之余,也是被这些乖巧的小和尚萌得不要不要的,有些女客按捺不住,直接对那颗圆溜溜的小脑袋上下其手。
负责接引的小沙弥每天都要被迫接受不同的香客对自己脑袋的洗礼。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晃又是三月。
严冬过去,迎来春分,万物伊始复苏的季节,似乎预示着崭新的开始。
对于日益涌向京都的流民,朝廷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如开仓放粮、将流民收编入兵、对于在街头闹事的流民,碰见一次抓一次,绝不手软,安抚与镇压并行,似乎也初见成效。商慈整日在路边摆摊,确切感受到这段日子以来,在街上游手好闲的流民已明显少了许多。
商慈在京城的生活,从陌生到习惯,从刚开始日日盼着师兄来寻她,到现在已彻底融入了京城的生活,朝九晚五,和街坊四邻打成了一片。
沈家的绣坊和她的算命摊子就隔了两条街,商慈有时会去看看那帮女孩们。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这些女孩们学会简单的缝制花样,何况女红这项,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农家女都是从小必学的技能,女孩们都有底子在,外加手脚勤快,很快手艺就和普通的绣工一样了。
令商慈映象最深刻的、也就是这群女童中年纪最大的女孩名叫彩萤,在她最近一次来绣坊时,彩萤红着脸,往她和流光手中一人塞了一只亲手绣制的荷包。
这是商慈第一次收到礼物性质的物件——她绝不承认那坑爹的鲁班书是礼物,也绝不承认师兄曾给她的一块褪了色的龟壳(虽然他说那龟壳占卜很灵验)算礼物——欣喜之余,注意到流光手里那只荷包明显比自己要鼓鼓囊囊,显然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才知自己原是沾了他的光。
流光不知是真未开窍或是装傻,那荷包自他收下后直接挂在了腰间,似乎从来没有拆开过,每次商慈看到他那圆滚滚的荷包,都想提醒他一下,但是想到流光腼腆爱脸红的性子,就没好意思当面告诉他荷包中的秘密,只道时间一长,他自己总会发现的,自己何必掺一脚。
这三个月期间又发生了两桩大事。
一是御史中丞的千金、也就是她那便宜妹妹姜琉下嫁给了一名落魄秀才。其实说来何止是下嫁,简直是屈嫁了,听说连二人的新宅子,都是姜府出银子操办的,其中缘由,众人细想也能明白,大抵是那千金有什么隐疾,或是作风不检点,破了身子什么的也未可知,一时间关于姜府的风言风语倒传了不少。
而上清道观里的李贽,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牵连波及,姜府遮丑事的功夫一向做得很好。
这第二件事,便是二王爷喜获麟儿,在王府大摆满月酒。
商慈自然受邀前去,不为别的,王爷还欠着她百两金子的酬金呢。
宴席间,肃王妃怀抱着小世子,可谓是满面春风,好好地扬眉吐气了一把。襁褓中的小世子白白胖胖,活脱脱一枚粉雕玉琢的雪团子,不哭也不闹,秉承王妃和王爷良好的基因,小世子不像寻常初生婴儿一般皱皱小小,有着乌黑清亮的大眼睛,小扇子一样的睫毛,藕节似的小白胳膊不安分地伸着,惹得一干女眷母性泛滥,纷纷抢着逗弄,肃王妃对这迟来了十年的孩子是宝贝得紧,且孩子还小,经不起这么热闹的场合,便早早让侍女抱回了屋里。
待席罢,女眷散去之后,王妃将她引到内室,这回体贴地给了她面值相等的银票,又是一番感激道谢的话,不消多说。
商慈以为取完了剩下的酬金,就与这王爷府不会再有什么瓜葛,未料,没过几日,她再一次被请到了王爷府。
当时她正在街上摆摊,陡然出现一伙侍卫兵把她团团围住,着实把她吓了一跳,为首的侍卫说是王爷有请,半请半胁迫地把她送上了马车。流光不放心,执意要跟去,侍卫说只请她一人,硬是把他拦在了马车外。
商慈琢磨着她好歹也是那混蛋王爷的恩人吧,生了娃就忘了恩人,这脸变得也忒快了吧,然而到了地方,才知这次请她的不是肃王萧怀崇,而是他一母同胞的六弟,端王萧怀锦。
乍见六王爷,商慈有些吃惊于他的样貌,因为在她十七年的生命中从未遇见过和他类似样貌的男子,想了想,还是雌雄莫辩这个词最为合适。
一双标准妩媚的桃花眼,眼尾自然上挑,似是见人便带着三分笑,桃花眼主淫,有这种眼型的人通常都很爱寻欢作乐。唇红似抹丹,十指曼若葱尖,绸缎似的墨发松松地束在脑后,斜插着一根墨色翡翠钗子,唇形状似上弦月,配上那双迷醉的桃花眼,即是他在板着脸,也有种脉脉含情的意味。
商慈不用灵眼便知,这也是个桃花运极旺的主。
这六王爷请她来的目的,她能猜到许是会与肃王府的满月酒有关,未料六王爷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商慈瞬间黑线。
“不错,果然是个美人。”
萧怀锦懒懒地以手撑额,眸子里清光流转,不加掩饰的放肆目光在她面上身上游移了个遍,同时手指抚上下巴,嘴唇微微勾起:“可惜不及本王十分之一。”
“……”
敢情这货叫十几个侍卫把她从大街上截来,就是来和她比美的吗?
商慈深呼吸了两下,心里虽气,面上到底咬牙恭谨道:“那是自然,王爷的美貌无人能及,民女今日一见惊为天人,早已自惭形秽,哪还敢同王爷相比相较……”
萧怀锦似乎对她这恭维得不能再明显的奉承话很受用,稍稍坐正了身子,一缕碎发滑过肩头:“听说你破了我二哥府里的煞局,解决了困扰他十年的子嗣问题,我原以为是我那二哥身子不中用,这下算还了他老人家一个清白名声。”
这六王爷说话可真损,肃王才三十余岁,正当壮年,叫他老人家……你哥知道吗?
商慈眉头微蹙,似有不解:“不知王爷找我来,是为了何事?莫不是……王爷也有子嗣上的问题?”
面前的人一派无辜安然,好似全然不知说出来的话实是暗嘲,萧怀锦玩味地在她淡定的面颊上扫来扫去,嗓音带着笑意和淡淡的不屑:“本王若是想要子嗣,如今早遍地打酱油了,只是本王还未立妃,那些个没身份的贱婢,怎么配有本王的孩子?”
“……”商慈又被他噎了一噎,越聊越觉着这六王爷的性情很是古怪,她正踌躇着怎么接这话时,只闻他又道:
“本王请你来,是想让你堪查龙脉,寻一处安放陵墓的宝地,”顿了顿,“嗤”地低笑一声,“本王的墓。”
商慈微睁大了眼,心里对这王爷奇葩度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层,别人都是在四五十岁的时候再开始考虑死后阴宅一事,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便已开始琢磨这种事么,是说他太会未雨绸缪,还是另有什么隐情?
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寻找一处风水俱佳的阴宅,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搞不好,她余下一生的时间都要为这王爷的陵墓的选址而奔波,她不缺银子,亦不稀罕地位,怎么会闲着没事拦这种活计?
正欲开口拒绝,那六王爷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这具体的龙脉,我已请高人选好,就在琅琊山上,你只需点穴便好,若事成,你要什么,本王便能允你什么。”
萧怀锦笑吟吟地开着诱人的空头支票。
商慈则认真琢磨着他的话,如果只是点穴的话,已是省事了很多,那琅琊山也不算远,坐马车来回不过三日的车程,自己又有灵眼傍身,五日之内便可解决,并算不上一桩大麻烦。
若是不接……商慈抬头望去,比起样貌硬朗、脾气火爆的肃王,这位六王爷仿若是从脂粉堆里泡大的,然而不知为何,她总隐隐有种错觉,这六王爷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远比萧怀崇更让她感觉到危险!
商慈一点也不想得罪他。
萧怀锦挥挥手,一位侍女端着一只细长的檀木锦盒走了过来,锦盒打开,里面放着一只银头羽箭,箭羽是油光瓦亮的苍隼之羽,银制箭头闪出飒飒寒光。
商慈接过盒子,萧怀锦撑着下颌,斜睨着她:“你若找到龙穴,便将此箭插在穴点之上,我自会派人去寻。”
商慈被侍女引着出了大堂,全然没有注意到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廊亭里,走出来一位身穿白衣长衫、头戴黑纱斗笠的男子。
男子的目光擦过商慈的背影,没有丝毫的停顿,就这么平淡地掠了过去。
萧怀锦一扫方才的慵懒,当下起身笑着相迎:“先生。”
白衣男子撩起衣摆,方落座,便径直开口道:“关于陵墓……”
萧怀锦适时截断他的话:“寻龙穴的事我方才已交托了另外的人去办,现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拜托先生……”
他的语气很恭敬,双眸微眯,丝毫不放过面前人的任何细小的反应。
黑纱遮挡住了男子的神情,只能看出大体的轮廓,果然,不出萧怀锦所料,短暂的静窒过后,黑纱之下传来的嗓音微沉,带着稍纵即逝的寒意:“当初约定的是,我替王爷堪处龙脉,王爷替我找一个人,如今龙脉已寻到,王爷是准备反悔?”
萧怀锦面上笑意不减,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本王一向一言九鼎,即使先生不帮我这个忙,我也一定会替先生找到那人,请先生安心。”
茶盏抵在唇边,一双桃花眼略带为难地眨啊眨,“只是,先生提供的线索未免太宽泛,须是庚午年酉月酉日出生的少女,又要在去年未月初三罹患重病或身亡的,你可知这京城有多少人家,哪怕挨家挨户去查去问,少不得要个三五月,这事呢急不得,本王一直在派暗卫打听着,还请先生稍安勿躁。”
巽方听出了他话中的拖延之意,换做从前,他可能会直接拂袖离开,不会给这出尔反尔的王爷留一分一毫的情面,然而现在,他不得不按捺住,他别无选择。
关于师妹现在的身份,唯有这两条模糊的线索,一是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命格有一定的关联,还有就是在布下七星北斗阵续命的那天,原主的魂魄一定是濒死或者遭受重创,才会让师妹成功附魂续命。
想要在这偌大的京城这这样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他不得不借助端王的势力,才能尽快找到商慈。
巽方垂下眸子,语气已恢复往日淡若秋水的模样:“什么事,说吧。”
萧怀锦放下茶盏,收起了玩世不恭,缓缓道:“本王刚得到消息,圣上不日将降旨,在各地张贴皇榜,从民间广选奇人异士,取其中最堪当大任者,授其国师之位……”见面前的人没有丝毫的反应,萧怀锦叹了口气,他难得换上这么一副严肃认真的口吻,对面的人竟然不买账,于是继续劝说,“想必先生也清楚,尊师辞官归隐之后,钦天监再无出色的后生,就拿今年让百姓们怨声载道的涝灾来说,若有人提前窥得天象,令朝廷早早地做下部署,损失必不至于此。”
对面的人依旧没有任何起伏波动,萧怀崇等了半天不见回应,眉梢染上不豫,直接问道:“先生难道就没有意愿入钦天监,继承尊师的衣钵,为这黎民百姓造福?”
“拜入师门之时,师父曾定下师门规矩,其中便有一条不得入仕……”冰雕一般的人终于动了,他倏地站起身来,竟是要告辞。
“师命不可为。”系紧了下巴上的缎带,巽方丢下一句,转身便要离开。
萧怀锦眉头紧皱,声量拔高:“你不想找到那位女子了?”
巽方顿了顿,清越的嗓音掷地有声:“王爷既然答应了,巽方相信王爷会做到,三五个月么,等得起。”说罢,不等他回应,直接大步离去。
萧怀锦看着面前人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屋檐下,姣如冠玉的容颜上渐渐笼罩起一层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