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习习晚风带来那边的音乐声,这是一个小小的广场,小到只需十几步就可以横穿整个场地。流浪艺人们在圆形广场的另一边弹着曼陀铃,放声唱着来自家乡的情歌,孩子们围着他们嬉闹,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被这琴声勾起了回忆,想起了那遥远美丽的南方,随着这思乡的歌声一起合唱:
“心爱的姑娘哟,快些从那美丽的梦中醒来,
睁开你星星般明亮的眼睛,请往阁楼下看,
无数的小伙哟,怀抱百合,
弹琴的却只有我一个。
请往这里看,请往这里看,
哪怕只有一眼,你就会爱上我,爱上我……”
有人打起了节奏,有人伴起了舞,欢笑充满了这个小小的地方。广场中心有一座精巧的美人鱼雕像喷泉,水声沙沙,给这夜再添一丝浪漫。
水坛边上,呆坐的是如同雕像的我。
喷泉落入水坛,溅湿了一大片衣服,我混然不觉,只是紧张万分地看着对面供旅人休息的长椅上和女孩热吻的多温迪斯。
他大胆地把手从女孩低浅的领口伸进去,抚弄着她酥软的胸,女孩迷醉在他热烈的亲吻和温柔的情欲挑逗中,却不知道她的生命正一点点通过耳下的创口流出体外。
抠着手下的石块缝隙,咽喉似烈火焚烧般,我想大喊出声。
那些沉浸在美妙夜曲中的人们,压根就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告诉他们就在离他们这么近的地方,正发生着一宗谋杀案。一个借用人类外表,却潜藏在这里的野兽,正在夺取他们同胞的性命,快来振救她。
可我发不出声音,准确来说,是不敢喊出声,因为我也是那披着人皮的野兽之一,我怕他们发现我的不同。用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我竟怕得发抖。
女孩紧紧搂着这个带她会见死神的“恋人”,红润的脸色逐渐苍白,绿色裙摆下,修长的腿刚刚搭上多温迪斯的膝盖就停止了移动。
她死了,在同伴聚集的广场一角,静悄悄地死了,没人救她,而我就坐在她的对面眼睁睁地看着。
“你喊吧,看你用什么立场来喊。”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多温迪斯将女孩的头放置在肘弯,靠在椅背上嘲笑地盯着我,血在他的牙尖闪着光。
“我!”我攥起拳握在胸前,无所适从。
是的,立场,我该将自己划归到什么立场?是站在给予我肉体的人类一边,还是站在重塑我灵魂的血族一旁?
“小心了,无论是变成异类的人,还是不肯舍弃人性的异族,纠缠在这双重思维的认定中,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你将被任何一方所不容,最终跌落两者阵营间的深渊。”他的话虽然尖锐却很中肯。
“我们可以向他们解释不是吗?我们不想杀死任何人,只是需要一点点血液,这样不可以吗?”
“这是做梦,爱弥儿,别指望有谁会听一个抱着他们的孩子,满嘴鲜血的吸血鬼的解释,你的话除了听起来假惺惺外,没有什么其他的效果。”
他抽出胳膊,女孩慢慢倒下去,像在长椅上睡着了。广场总会有这样熟睡的乞丐,没人会注意她,很快就会有苍蝇在她细腻的皮肤里产卵,直到臭味散发,被人发现。
“先生,赏赐两个钱吧,孩子妈妈死了,我实在养活不过……”一个沿着广场乞讨的男人,从那一头绕到了我们跟前。
他拄着拐杖,原来是腐了一条腿,高大的身材却也瘦得只剩下骨架,背上用布带捆好背着一个婴儿,还有两个孩子紧紧依偎在他腿边,翠绿的清澈眼睛亦步亦趋地仰望着自己的父亲。
“又是一顿美味呢。”多温迪斯抛过来一个残忍的眼神后微笑着对一个孩子伸出手,“啧啧,真是可怜的小家伙,怎么会沦落这种地步,你这个做父亲的失职啊。”
他想摸摸男孩的头发,男孩被他的指甲吓到了向后躲开,紧紧抓住父亲的拐杖不肯松手。
“您说的对先生,可也没有办法吶,我在军队服役十五年,您看看我这条腿,可政府给那么点钱就把我们没用的人给打发了,不管不问没办法劳动……”男人从乞讨变成了诉苦。
“好啦。”多温迪斯打断他,“我看这孩子长的周全漂亮,干脆给我当书童,你看怎样?”
“噢,主神,真的吗?这是真的吗?那是他的福气。”男人不敢相信地向后退了一步,瞪大眼睛,“像您这么体面的先生一定能调教出好的孩子,感谢主神!”
“等等,不可以!”我脱口而出,这只是个掩盖着死亡的美丽谎言。
“为什么?”男人不解。
“因为,因为……”我不敢说出原因,只能重复着,“不行,不可以……”
“呵~呵~,我想是这位小姐愿意抢在我前面收养这些孩子。”多温迪斯适时地推给我一个借口。
“是吗?小姐,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他甚至来不及拄拐杖,用一条腿蹦跳到我面前,急切地说。
“不是这样的,我……”窘迫地摸摸腰间想找出钱财打发他们赶快离开,但没有找到。
“行了,我也没有心情了,拿着这个快滚吧。”多温迪斯摘下小指上的黑曜石戒指扔给他。
男人从期盼到有点抱怨地瞪了瞪我,甚至没有道谢就离开了,我颓然地坐着,仿佛把他们推离死亡是件坏事。
之后我们谁也没说话,静等欢声笑语的人们结伴回家。人声的消失让大自然的声音更加鲜明起来,虫蛙声一高一低地合奏着夜的五线谱,我们两个像没在其中的休止符,相互等待着对方的举动。
他突然挑了下眉头,将拇指在牙齿中咬咬:“还不承认吗?没人接受你的好意。”
“那是因为我没告诉他实情。”
“你呀。”叹口气,他站起身,“跟我来,我让你看更多的实情。”
我们像童话中一过午夜就会活过来对话跳舞的木偶女孩和骑兵一样,整理衣服,淡淡地说话,用轻得像羽毛般的脚步向前移动,离开那里。
要是在儿时,我一定还会相信这个童话,而现在我只能确定:午夜苏醒的惟有鬼魅。
“我们去哪里?”那时的我还未习惯午夜的游荡。
他没有回答,而是兴致勃勃地讲述着曲折小巷中的人家:“这里三十年前住的是祭司,如今是屠夫,差不多了,哈哈……”
“这里有位美丽的少女,那是曾经,如今只是个老妪……”
“……”
他挥挥左手,再挥挥右手,声音高亢愉悦,仿佛这周围高矮参差的房屋都是自家花园中的秘密玩具屋,他偷窥着他们的生活,如同一个孩子将昆虫装入盒子悄悄观察他们一样。
他像一个老邻居般讲述这些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他讲述自己曾扮演邮差、园丁、……各种角色混入这些房间,不是为了杀人,只是为了再看看他们壁橱上闪闪发光的器皿,摸摸那些温热的宠物躯体,或者再亲手修剪草坪,让孩子们在上面嬉戏。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么人性化的情绪透露给我,我被完全吸进了属于他的那个时代。
他的声音开始平缓而富有磁性,他的目光投向那些疏落的未尽灯光,有丝忧伤。也许他所经历的沧桑巨变,走过的物是人非,熬过的孤寂绝望,是我一展开想象就会恐慌的历程。
虽然他从这漫长的世纪岁月中积攒下来的财富、智慧和能力让人望而生畏,可是今夜谈及这些活生生的人类,他的眉头凝结的羡慕和落寞,依旧叫人心酸。
灯光阑珊的地方,只剩离落黯淡,哪有伊人可回首……
推开通往他时间长河的小窗向里探望,我和他竟如此相似,也许每一个寂寞的灵魂都如此相似。
我也开始询问自己,是否真的可以捱过这漫漫时光?
那时的我还异常坚定,为了心底苦苦追寻的身影,亲口承诺的“我愿意”不光是对缓慢凄凉旅程的甘心忍耐,更是为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残害生命的行为将受到的天罚,所准备好承担后果的勇气。
是的,我愿意。
或许,惟一遗憾的就是那个我愿意为之付出的身影,对这一切却一无所知。
我也不想告诉他,毕竟,付出只是一个人的事,这是自愿的就够了,不是吗?
走在最前面的多温迪斯忽然转身,伸出手臂,专注地看着我:
“知道吗?我渐渐在死去,当我以为自己真的死亡时,遇到了你。”
“大人——?”我错愕不已。
“你充满了生命的激情,让我也活了过来,爱弥儿,让我抱抱你好吗?”
这次他没有蛊惑我,我轻轻走过去,将脸靠在他的胸口,宽厚的胸膛一片死寂,他紧紧搂住我,吸着发隙中的空气,用面庞摩擦着我的头顶。
“可是,爱弥儿,你也会死的……”他无限悲伤地叹口气,吻了吻我的额头。
“不,我决不会死,也不会让您死,我们是同命相连的伙伴啊。”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只是觉得既然生为同伴,就不该相互抛弃。后来,事实证明,情谊对我们这些未死的亡人来说,仅仅是个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