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第三次开场的低沉号角声,场内突然安静下来,一切喧哗瞬间消失,看了看这种将整个面部遮住只在眼部留出网眼的头盔,将它套在头上,握紧手中的武器,把盾牌置在胸前。
左侧的一扇粗厚石门缓缓拉开,里边一片漆黑,透过头盔我紧紧盯着那个迟迟没有人影出现的出口,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如同赤裸的心脏在空气中发出振荡。
圆形的盾牌属于稍小型的防护工具,一般不采取握的拿法,而是用坚韧的物质做成套袖,这样将手腕套进去后,可以让整个小手臂都成为着力点,有效抵抗冲击的同时又不易脱落。
无形中的压力让我收起了一点轻视对手的态度,将戟斜靠在肩膀,腾出手调整手腕和盾牌的磨合度时,一股巨大的强风迎面袭来,想也没想,本能地放低身形,用盾牌挡在面前。
“铛~~”来物和盾牌正面相撞,发出刺耳的金属激荡声,毫无防备的我向后滑开,脚向后抵,却挡不了这样强力的冲撞,只有依地一滚,卸去这股生猛的力量。盾牌上多出几处凹坑,击中它的是颗硕大的刺锤。
突如其来的进攻让我涌起一股怒火,然而走入场中的对手,让我呆住了。
这是人类吗?我怨毒地看了多温迪斯一眼,他举起酒杯得意地致意。
这个体型比普通人大三倍的“人”除了头部,全身穿着板金铠甲。一击不中,他愤怒地朝我张嘴咆哮,口中犬牙交错,五官虽是人形,却也放大了几倍,穿着环的面颊和眉骨更让他面目狰狞,恶臭的口气远远喷了过来,似乎想把我吹倒。
看到他长满长毛的手,我想起那个月下死去的狼人。也许,这是我应该偿还的一场公平决斗吧。
他的武器让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像这样一对沉重的链锤,最应该穿上重型防具,而现在除了手中的盾牌,我无法靠近他。
还没有想好应该怎样应对,他双臂抡起,锁链一头的金属刺锤连续击打过来,我只好从侧旁躲闪。
他似乎有用不尽的力气,大吼一声双手划圆,链锤在空中像车轮般转动,不带一丝间歇地进攻,每一下都仿佛挨着我的脚跟砸下,地面被击出一个个深坑,石屑飞溅。逼迫我不停地围绕圆形的场边奔跑。
虽然他是人类,但我清醒地了解到,这样下去想在体力上占上风的想法是危险的,我惟一占据的优势就是速度。
拿定主义,我不再退逃,而是转身在原地等他追过来,挑衅地用戟柄击盾,这更加激怒了他,冲天大吼一声,双手同时轮锤,算好距离我垫脚跃起。
一双刺锤在原先脚的地方砸出了一个大的洼陷,我落在锤上,踩着锁链以箭一般的速度靠近他,用全身力气刺出三叉戟。
胜利的微笑还未浮开就冻僵在脸颊,他在板金铠甲下穿了层软锁甲,还额外带了块护心板。
武器没有刺穿他的胸膛,只是刚好穿透甲板,扎伤皮肉而已。戟尖的剑刃开裂,被夹在护具中拔不出来,一愣的瞬间,他已反应了过来,起脚踢中我的胸口,借用这股力量,我倒是拔出了三叉戟,却也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爬起身。
胃中一阵翻动,沤出了几口血。
头盔里漾满了血的浓腥,索性扔掉头盔用手腕擦擦脸上的血,美丽的豹纹变成了湿漉漉一片。
仿佛为了配合看台上的叫好声,他一鼓作气甩过铁锤。
每跑动一步,胸都像要裂开般疼痛。
没错,禁锢得久了,就会有杀机,这个反常的人身上有太多的杀机,还有恨。只是他已不知道为何在恨,只有疯狂地杀戮泄愤。
痛觉盖住了恐惧,撩拨着我的杀机。
我们也是被禁锢的囚犯……
无形的牢笼无处不在,柔若媚骨的脚镣柔和地缠上心房,直至时间的尽头。
只是,我没有恨,你要恨谁?恨了又怎样?
他正面密不透风的攻击,让防御也不露破绽。我放弃了绕圈的跑动,直接移动到他的身后。反复几次,他的反应相对慢了下来,在最后一个转身的瞬间,我飞快挨到他的背后,戟穿透了他没有带手套的手掌,并随着惯性被钉到了地面。
他痛嚎着弯下身想拔起三叉戟,踩住他的肩膀,我将手中的盾牌狠狠地连击向硕大的脑袋。他的头够坚硬,但仍离不开人的极限,半边脸被自己溅出的血染红了。
在刺锤飞过来之前,我拔起武器向后跃开。
舔一口盾牌上的血,我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隐隐约约,不断触碰着我的神经,像门外那个自称巫师的敲门者,引诱着你的好奇心,随他走完一段秘密花园的小径后,他不负责任地甩出几句话:“干得漂亮,我喜欢极了,这样的征服!”
“不!”我拒绝地低喊。
愣神的间隙,对方的武器已到了眼前,身体虽然就擦着尖刺躲过,三叉戟却被卷住,他也只剩一只链锤。
我拽住戟柄不肯放手,我们僵持着。
他大喝一声,血肉模糊的左额下青筋一鼓一鼓地跳动,闪得耀眼。掌中传来的巨大力量,拽着我一寸寸向前移去,他张开口,虬结的脖颈肌肉左右撑开,仇恨的目光想将我撕碎。
“上啊,孩子,你在怕什么?鲜血是属于你的,杀戮是属于你的。”心底的那个声音哩哩地柔声劝说。
“啊——”我放声大吼猛地跺脚,不再逆行,反而顺着他的力气,朝他飞驰过去。
他自己的力量,加上我的,全部刺进了粗壮的咽喉。他用手抓住戟头的三把利刃,想把我推开,血顺着长柄慢慢朝我这边滑了过来,钻进手掌的空隙,再从曲起的指关节凝滴落下。
“鲜血,杀戮!”我残忍地笑着。
不是对他,而是对我。
当喉头抵着敌人的剑时,谁都会赌命一搏。
他拼力反抗,而我怎么会这样地放弃?
血涌入瞳孔,带来一种野兽的眼神。稍稍松开一点劲,乘着他放松的刹那,我亦拼尽全力推动戟柄。
结束吧,趁着魔鬼的血还未占据我的整个神智,快些结束吧。
我以为我胜了。
更多的血流了出来,却不是他的,低下头看着血慢慢从自己的右臂爬下,从肘部滴落。我触动了暗夜束章的咒印,银色的咒印唤醒了内环的尖刺,红色的宝石贪婪地吮吸着鲜血,放出慵懒妖冶的光芒。
刺痛带来的麻痹让我的右手短暂失去了知觉。
“杀了他,杀了他。……”看台上的呼声从兴奋逐渐转成了不解。
“这就是超过极限的力量了吗?”冷哼着,我垂下手臂向后翻开。看着他忿忿地拔出三叉戟将它扔开老远。
盾牌成了我惟一的武器。
受了伤的他速度和力量都下降了很多,为了保持体力,我不再快速地移动,而是用盾牌挡下正面的锤击。
间或的对望,剥开了彼此对立的外衣,我们不是敌人,互不相识,只是为了满足一个欲望的游戏,用无辜的双手去杀死无辜的对方。
是谁错了。
失神中,他横向轮过链锤,我没有多想举起盾牌,眼睁睁看着他狡猾地放长锁链,刺锤在盾的边缘折向绕回,击中我的后背,整个人扑倒滚落在他脚边。
我们谁都没有错,所以谁受伤都无所谓吧。
后背的两根肋骨断了吗?可为什么他用力的踩跺我都感觉不到疼痛,是因为身体太疲倦,还是已痛到了无所谓。
破碎的骨片穿过肺叶,血从鼻孔、口中抑制不住地流出,像滂沱的眼泪。
任由他将我一脚踢出,撞到了场边的石壁上。
“我是谁?”喃喃地,我问自己。
这就是你吗?一个甘愿被别人毁灭,又不断重复着自我毁灭的人?星空坠落的陨石,它们既定的轨迹,真的就是不可改变的必然吗?
不,不!不——。
心中的音量逐渐增大,已成粗哑的咆哮。
手边触到的是被他扔掉的戟,三个叉刃已断掉两个。
他粗喘着捂住咽喉,但没有贸然地闯过来,而是先跑去捡回自己丢掉的那支链锤。
我在妥协,朝那个声音,索性放弃疑问,接受那个邪恶阴险的森林巫师,他的花言巧语竟似梦般甜蜜,他一张一阖的嘴唇吐出的咒文,逐渐将那血色的欲念灌注心田。
新的力量在悄然滋生,我拄着戟柄艰难地站起。
为什么不肯面对?你在逃避。
你不敢承认厮杀和呻吟带给肉体的快乐,还是这种游戏尚不够刺激?你渴望热血喷出的瑰丽,你期盼赐给对手死亡之羽毛的温暖,不是吗?
爱弥儿,你已然是个魔鬼,接受吧!
因为那是可以射穿流星的力量啊!
为什么对自己都如此不诚实?!
“对自己诚实。”啐掉口中半凝固的血块,将三叉戟重新搭在盾的边缘,眼中尽是红色的光影,亦听不见任何来自外界的杂声,只有眼前那个充满热量的肉块在晃动。
我能看到他怨恨的心脏怦然响动,我能听到血管筋肉磨擦的负重。
来吧,让我冰冷你沸滚的体液,让我平复你仇恨的心,让我带给你死亡的安详……
那里,才是所有人的归宿!
“来吧——!”我低吼着冲过去,他仓皇地将两手的武器交叉着甩出。
“就是这样的,宝贝。”我咧嘴大笑。
这不再是胜利后习惯的微笑,而是必定亲手引渡他去向亡灵国度的预见之笑。
借戟柄为支撑跃起身,引诱他的刺锤缠绕在金属柄上。再度落下,踢起戟头,随着三叉戟的上下转动,链锤像纠索一般拧到了一起,他反应迟钝起来的手臂也被卷住,顺着铁链纠缠的方向,骨头拧成了一段一段。
连声的惨叫像靡靡的箫瑟之声,我有点陶醉。它在招手,让我去追寻余音的源头。
将三叉戟牢牢插入脚下的石缝,我踉跄又坚定的走过去。
“别担心,孩子,一切马上就要过去,安息吧……”我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盾牌一下下砸在他的头上,脸上。鼻梁断裂歪在一边,像个垂头丧气的恋人。
血溅进我的眼睛,有点火辣辣的热度,似地狱门扉上的雕花。
回答不了我是谁,那么就让我谁也不是。
倘若生即是痛苦,那么让我来亲手毁灭。
假使这命就是要忍受扯断快乐的折磨,那么,我来做散播一切死寂的潘多拉之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