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访长安,在碑林里看到昭陵六骏存四骏缺二骏,实有骨肉分离之憾。这位洋馆长滋生成人之美之心,提出上面可行新思路。洋馆长的新思路使杜大爷忽然开窍,提出一个具体可行的方案:换展。即由长安城古董界送两件国宝级文物到美国民间展出,美方将飒露紫和拳毛騧送回长安城在民间展出。这样,先将飒露紫和拳毛騧运回长安城,再作长远打算。照美方说飒露紫和拳毛騧是用金条购得,那长安城人便将金条和几十年利息合并一处交给美方,岂不双赢?洋馆长认为此法很妙,此招很高,极有可行性,遂订为初步方案。还说他将这个方案带回去和美国同行、和博物馆、和宾夕法尼亚大学交换意见,共同讨论,提出更细致更可行的步骤方案。前几天,洋馆长致信杜大爷,说事情有望,请长安方面组建民间访问团访美,具体商谈换展事宜,并点名杜大爷随团前往。若实在不能组团,也请尽快用书信协商。
杜大爷刚收到洋馆长的信,唐二爷便让齐明刀送来另一封信。杜大爷准是看了齐明刀送来的信后才盘坐在蒲团上自己和自己下棋的。楚灵璧虽然没有看到信的具体内容,但凭她灵敏的直觉猜测,此信与金柄印迁升文化厅副厅长有很大关系。金柄印如果最近走马上任并分管文物部门,杜大爷正在谋划的事恐怕少不了要打绊子。
楚灵璧终于看透了棋局,说:“杜大爷,白棋在如此形势下选择这一招,实在是忍到极限的一招。”
杜大爷又把棋盘瞅了半天,末了收回目光,果断地说:“落子无悔,就是它了!”
“就怕敌手刀更快,要屠你大龙。”
“有两把刀,立在水流中。水流载着小树枝流过来。一根树枝碰到其中一把刀立时断为两节,一根树枝流到另一把刀跟前,没有碰刀,绕道流走了,你说那把刀快?”
楚灵璧淡然苦笑,没有回答。
齐明刀对两个人的对话,听得朦朦懵懵,不能全然明白,但却由此悟出别的道理:半坡马厩是杜大爷的灵魂,六骏是半坡马厩的灵魂,大唐精神是六骏的灵魂。灵魂套灵魂,环环相扣哩。
杜大爷撤去棋盘,说喝酒。楚灵璧听令去耳房忙碌,很快忙出几样凉菜,放置到棋桌上。菜是院中菜畦中的素菜,酒是杜大爷自酿的百花酒。酒过三巡,齐明刀的眼睛就朦胧了。怪不得吕醉笔常来讨要交换哩,这酒既香又醉人哩。酒过六巡,楚灵璧给杜大爷斟酒的姿态也不太稳当了。楚灵璧说到了金柄印。杜大爷说金柄印的才学能力心眼在长安城的后辈中不算顶呱呱,但也算呱呱顶。才学能力心眼用到正向上,将来是个人物,若是用偏了那造成的损失可比一个庸才造成的损失大得多哟。为人当先行实后文艺,法成而上,艺成而下。为官则要德、法、艺三才兼备。酒过九巡,齐明刀醉得看东西恍恍惚惚,楚灵璧醉得粉脸桃红,杜大爷眼角流露出酒的意气。
杜大爷推开酒杯,猛地立起,喝一声:“笔墨伺候。”
楚灵璧去条案上拿过砚滴,飘飘摇摇地出门去院中涧渠里汲水。汲回水滴到凤尾金石砚中,待要研墨,却发现磨锭不在手边。却听杜大爷一旁道:“巴蜀兔颖,汉室隃糜。”
齐明刀半懂不懂,似解非解。这巴蜀兔颖,大约指笔,已被吕醉笔所取代。汉室隃糜指的是啥呢?
原来隃糜是汉时长安境内一县,境内山间多产松木,善制墨者取三百年摧枯拉朽后仍不泯之精松,燃烧后取粉烟制墨,墨绝天下,可惜这汉时制墨之法失传绝迹多时。谁料到制墨之法绝迹长安却浮起安徽。五代南唐李廷圭崛起歙县,其义子潘谷名显大宋。延自元时朱万初,明时程大约、方于鲁,尽出安徽歙县。程大约和方于鲁还给后世留下《程氏墨苑》和《方氏墨谱》,你说羡煞人不羡煞人?
楚灵璧听言,知今日动用上好古墨,却不知古墨藏在何处。只见杜大爷借助椅子,从屋梁间拿下一个破旧的豹皮囊。打开豹皮囊,里面尽是干燥呛鼻的炉灰。炉灰中藏着三碇古色斑斓的墨碇。一碇圆形,上刻圆环套圆环图案,中心镌四个字:日月九道。二碇亦为圆形,正面雕一回首腾龙,中心镌“国宝”二字,反面镌刻中华山水,其间散布禹所铸九鼎。三碇为六边形重廓国华墨,墨上镌雕一玉石莲花首拴马桩,桩环上系一匹瘦脑肥身骏马,右上角刻五个字“应图求骏马”。
楚灵璧观墨惊呼:“天呐,这分明是明时方于鲁所制精墨,《墨谱》上载录着呢!如此古墨,能完好保存至今,全长安城不会有第二家。”
杜大爷:“有炉灰豹皮囊,再存放百十年当无大碍。”
齐明刀想:一窍不得,少挣几百。
杜大爷:“就研这碇九鼎墨吧。”
楚灵璧:“慎而用之,一言九鼎。”
齐明刀想:这话似别有所指。
楚灵璧开始研墨。由于吃酒吃得微醉,研墨时手脚不稳,身子东侧西歪,却正合了执笔如壮士,研墨若病夫之病夫状。楚灵璧重按轻转,顺逆交替,在砚中划圈。研一阵,放墨加水。不料墨碇被突然蹦出的墨猴抢去。墨猴双手抱墨,立在砚边,左磨右划,轻移慢行,一招一式,颇像楚灵璧。
楚灵璧:“倒忘了提防碎猴儿,要抢功呢。”
墨猴做个笑脸,算是回应,继续研墨。楚灵璧拍拍墨猴肩膀,说还是我来吧。墨猴交出墨碇,跳到墨猴居沿上,转着小脑袋看楚灵璧研墨。
长安城书画界有一怪人,从巴蜀荒僻的深山老林弄回来一只雌墨猴,视为世间稀罕缺物,欲为其配一只雄墨猴,令其生育子女,还说生一子值百金一女值千金。惹得满长安城人笑他,说你的猴子比达官贵人家的小姐还金贵呢。他说不信你们走着瞧。
忽一日,一位走街串巷的江湖艺人来到长安城,敲着锣儿耍墨猴。怪人见是一只雄墨猴,要买,江湖艺人不卖,怪人说家中有只雌墨猴,欲择雄墨猴与其婚配。江湖艺人动了恻隐之心,说那就成全你,但不要现钱,要啥?要古字画,而且得与申猴有关系。怪人便拿出一张《猴侍水星神图》,说南宋人画的。江湖艺人说那你可吃亏了。怪人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于是一个执卷,一个抱猴,手舞足蹈而去。不承想江湖艺人转弯抹角寻到杜大爷门下要其帮眼。杜大爷问帮啥眼?看看《猴侍水星神图》是真是赝。不看不看,真品在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着呢。江湖艺人寻到怪人门口,当面划火柴把画烧了。怪人轻蔑地笑笑,找杜大爷帮的眼吧?江湖艺人也轻蔑地笑笑,说那只雄墨猴瞧着有些官相,其实是个太监。怪人一愣,怪不得关到一起又打又咬,死活弄不到一搭哩。怪人一气之下,说快把你的太监领走,沿街摆摊敲锣去。怪人后来见到杜大爷,杜大爷说这就是书画界。怪人羞红着脸说,好我的前辈哩,你再甭揭我书画界的短了。这只雌墨猴是真万货,送给你,替你捧砚研墨,案头伺候,咋相?杜大爷见墨猴可爱,就收下来。这墨猴和杜大爷前世有缘,在墨猴居一住就是三年。
楚灵璧一边看墨猴一边研磨,墨香四溢。齐明刀感到墨香跟刚才喝的百花酒大致相当。齐明刀看到砚池中的墨渐渐泛起紫色,紫光蕴彩,若风雨之前天空腾起的五彩云霞。
杜大爷见墨研好,便从书格中取出紧藻细密的澄心堂纸铺展到条案上,用红木玉犬镇纸镇住。再将九寸青玉圭置于正前方。楚灵璧忙抽出吕醉笔递到杜大爷手上,想这澄心堂纸,全长安城所藏也没有几张了,今日铺展案上,可见用心良苦。
杜大爷正襟坐在案前,凝神望着笔尖,忽然三指旋捻并猛然松开,那管吕醉笔便若细腰陀螺一般在空中飞速旋转,旋过片刻,始往下坠落。就在吕醉笔将落未落之际,杜大爷手指一紧,那笔又稳稳当当地执在手指间。就此一瞬间,杜大爷把要写的内容全想好了。
齐明刀看得眼花缭乱,杜大爷咋把一管笔耍得跟杂技一般!
杜大爷抿笔告墨,写上三个字:贺官贴。侧头看一看,然后奋笔疾书。一张澄心堂纸,顷刻雨点雪片般落满文字。杜大爷笔走龙蛇,点横勾挑,活像踏着音乐的节奏跳舞。杜大爷运笔行草结合,行书齐明刀倒还认得,草书便认不得了。所书内容,齐明刀看个断断续续,意思咋也连贯不到一起。齐明刀看不懂杜大爷所书内容,便去看楚灵璧。楚灵璧垂立一旁,侧头看着吕醉笔在澄心堂纸上行走。楚灵璧的脸色和神情随着笔的行走和跳跃在快速变化。楚灵璧的脸色一忽儿红一忽儿青一忽儿紫,神情一忽儿紧张一忽儿轻松一忽儿沮丧一忽儿激动昂扬,到了最后,眼眶中竟然蓄满了泪水。一对幽亮的月亮眼被弄得泪光莹莹。齐明刀再看杜大爷手中的笔,已经不是龙蛇舞蹈而是烈马奔腾。马蹄在条案上刨出火花,齐明刀听到了震人心魄的战马嘶鸣。
这才是半坡马厩啊!
杜大爷手腕内翻,收起最后一笔,然后猛一扬手,吕醉笔直飞窗外。杜大爷退到棋桌边,饮一杯百花酒,接着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敛气,似乎要把刚才释放的天地精气重新收回到胸腹内。
这厢里,楚灵璧取出三方印章,一方黄石,刻杜玉田印。一方青田石,刻半坡马厩。一方鸡血石,刻甲骨篆形文,齐明刀不认得。楚灵璧流着眼泪,——将印钤好,再将九寸青玉圭压在贺官帖上。帖上行文,如书皇命。
待到油墨干后,楚灵璧才用灵巧手指将贺官帖叠好,放到案上左角,依然用九寸青玉圭压住。
墨猴跳下墨猴居要舔砚池中墨汁,楚灵璧见余墨尚多,便将墨猴拎到墨猴居沿上,取来一只尺笺展在案上,笔筒中抽一支小楷吕醉笔,端坐案前,恭笔而书。尺笺上很快溢出楚灵璧非常娟秀的字来。书完,抹干眼泪过去拉杜大爷来看。齐明刀和杜大爷看时,却是一首七言古体诗:
宅后终南宅前川,凭窗书对翠峰峦。
锦囊高悬屋梁上,玉子轻敲树荫间。
木案金砚猴解捧,贺官书就吾辈看,
骏马不赴功名会,涧水自清云自闲。
杜大爷展笺在手,抚摩良久,沉吟不已,哦哦连连,临了说一句:“知我者,灵璧也!”
楚灵璧破啼为笑,用纤纤食指弹弹金石砚,墨猴听见弹声,跳下墨猴居,趴在砚边,把砚中残墨一点点舔食干净。舔食罢,用前爪抹抹嘴,跳回到墨猴居,头不再露出来。
楚灵璧捧砚出屋,蹲在涧水边,在卷耳旁边拣一块石头坐下来。
齐明刀亦跟出来,蹲在涧水边,问:“你又要干啥?”
“洗砚。”
“墨猴不是舔食干净了么?”
“宁可三天不洗脸,不可一日不洗砚。”
“杜大爷写的是贺官帖。”
“你瞧这涧边石头,生着苔藓呢。”
“你是说石头就是石头。”
“我是说石头生苔藓更是好石头。”
楚灵璧用葱嫩的手掌撩水砚池,用笋尖似的指头捏着半片丝瓜瓤轻擦墨痕,涧水里立时滴进淡淡墨丝。齐明刀忽然间想起四水堂开业典礼时郑四爷和楚灵璧对的一联诗:终南一滴水,万古流到今。
夕阳在涧水上打出亮点,百鸟在树枝上鸣叫,那群黄白色的蝴蝶又从竹篁丛翻飞出来,越过菜地,围绕着卷耳飞旋。飞旋的圈子越扩越大,渐渐把楚灵璧和齐明刀旋绕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