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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节用

1

夜深。香山游艇码头内,一排排游艇在海浪的拥抱中沉睡着。在其中一艘最大最豪华的游艇上,游艇主人许大可却睡不着。

他刚刚送走了远道而来的贵客,结束了持续整整两天的狂欢,身体已经筋疲力尽,但兴奋的大脑皮层却不给他上床睡觉的信号。他久久地坐在游艇顶部的飞桥上,吹着海风,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

他应该非常心满意足。刚刚五十出头,就已经建立起自己的商业帝国,名下企业涉及房地产、金融、娱乐、汽车、游艇等多个领域。而做到这一切,他只用了十三年。这个在外人看来充满神奇的十三年,对他而言却是不敢再回首的十三年,充满了危机、压力、绝望甚至血腥。好在凭着坚持、勇气和运气,他挺过来了。伴随着企业上市和移民手续的完成,他的人生终于进入了另外一个通道。他很快就能过上梦寐以求的退休生活,那是一个安详、简单、快乐的世界。但是在去到那里之前,他还要搞一场仪式,来为自己的前半生烙下一个圆满的句号,也要藉这场仪式来发泄积抑在胸中十三年的所有压力和不快。他把仪式安排在儿子的婚礼上,这场被视作海门市世纪婚礼的活动,其实是他许大可对世界的一个宣告:我成功了,我做到了,我不用再和你们一样谨小慎微地活着了,我是我自己的主人了!

他不顾头顶的政协委员的身份,不顾知交好友的劝说,执意举办了这场被本地小报称为“海门世纪婚礼”的活动,其轰动之势甚至惊动了境外的媒体。很好,这正是我想要的,世人褒贬我无所谓,我的成就和境界本来就不是你们能够想象的!

这是他的心声,是支撑他做下去的动力。可是现在,当宾客散尽,所有这一切结束,只有天上的月亮留下来陪伴他的时候,他的心里一下子空了,空得难受甚至绝望,进而忽然又涌起巨大的不安。这不安的来源异常复杂,他试图看清,却不知是过度劳累还是饮酒过量的原因,心里越想越乱,脑子里似乎有一团肆虐的龙卷风,那些他本以为会借着世纪婚礼排泄掉的负能量,突然全都回来了。

耳鸣大作。这是他长期超负荷工作带来的症状,但在企业上市之后一夜之间就神奇消失了,此刻却重新出现。他痛苦地捂着头,踉跄着顺着楼梯,回到卧舱,扒出两片安眠药吞下,一头栽倒在床上。头沾到枕头的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女人。

他十二年前离婚,此后一直未婚,却同时拥有许多女人。他喜欢她们新鲜的肉体,其中有几个甚至让他感觉到了爱。可是此刻,他想起的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一个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女人,那个叫张若熙的记者。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接受甚至是喜欢针对自己的报道,但不知为何,张若熙那充满讥诮的笑容此刻忽然占满了他整个脑海,让他如芒刺在背。

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手下,“电视台已经把那个记者调离栏目组了。”

“调离?”许大可头晕晕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们台长刚刚亲自打的电话。”

许大可依稀想了起来,自己好像是下过这个命令。

“按您的吩咐,已经把她调到广告部了,”电话里手下笑了一下,“让她也尝尝拉广告的滋味。”

许大可挂断电话,坐着发愣,张若熙那锐利的目光又在他脑海中闪现,带来一种难以言诉的感觉。过了好一会儿,他迟钝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这种感觉是痛。

不是心痛,是真痛,痛得连呼吸都颤抖。他用力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痛的来源,原来那是一段金属绳索,正绕在自己的颈中。他完全没弄明白它是怎么缠上自己的,许大可使劲挤了挤眼睛,顺着绳索看过去。他的眼睛瞪大了,他看见了永远无法想象出的一幕。

一阵强烈的麻痹感传来。他脑中升起最后一段思绪:这样好,这样不累……

他的身体渐渐发僵,眼睛瞪得大大的,再也不能合上。

2

陈禹赶到香山游艇码头的时候,天刚大亮,数辆闪烁着顶灯的警车打破了这里往昔的宁静。陈禹走向案发的游艇,抓住一个辖区派出所的民警,听他介绍案情。

许大可是清晨五点零五分被发现已经死亡的。这个时间是他为自己设定的起床时间,十三年来从未变过。事发游艇的船长第一个发现了他的尸体,尸体有明显的外伤,显然是遭人刺杀。但是游艇码头的安防设施十分健全,现场并未发现有人潜入的迹象。而那艘意大利Absolute(雅舶仕)的STC系列游艇向来是以坚固安全著称的,许大可还在艇上特别加装了德国产的监视报警系统,可谓万无一失。蹊跷的是,报警系统没有任何异常,却整晚没有发出警报,而整艘游艇也丝毫看不出有被闯入的迹象。凶手似乎是凌空飞来,杀完人又飞走了。

陈禹来到许大可毙命的卧舱时,徐震已经到了,正站在许大可的床前,凝神思索着。陈禹走过去,捂着鼻子,凑近许大可的尸身,只见颈部有一圈乌黑的瘀伤,伤处似无特别,但如果和杜峰的伤联系起来,就很容易发现,二者的形状极其近似。陈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仔细观看,不错,他几乎可以肯定,将这伤口的照片放大处理之后,一定会呈现那个规则的图案:一连串的“相”字。霎时间,他脑中一道闪电划过,一个念头清晰地闪现:连环杀手!他呼吸都急促起来,忙走到徐震身旁,“伤口一样!”

徐震点点头,却不说话,眼睛死死地盯着床边舷窗上方。陈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里挂着一个精致的小画框,是一幅抽象油画,画着一条鱼。徐震大步走了过去,伸手摘下画框,摸索了一下,翻过来。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眼中射出异样的光芒。

陈禹走过去,看向徐震手中,只见那画框背面黏着一张纸,纸面发黄,边缘不齐,上面是印刷的文字,显然是从书中撕下来的。此时,技术科的几个警察发现有状况,也都围了过来。只见密密麻麻的纸面上印满了文字,陈禹仔细辨认,是文言文,其中一行字的下方画着一条红线,他轻声读了出来——

俭节则昌,淫佚则亡。

徐震把纸张递给胡春强,“拿去分析。”

胡春强答应一声走开。忽然,一个警察叫道:“看这儿!”

众人看去,只见被相框盖住的舱体上,有一个比拇指略粗的洞眼。徐震凑近观察一番,嗅了嗅,“取样,做材料分析。”

技术人员依言行事。徐震转向陈禹,“给杨鲁打电话,问他那辆发现有杜峰尸体的监狱警车现在在哪儿?”

陈禹一边拨号,一边心思急转,“警车?跟警车有什么关系?”

“看看我们是不是漏掉了什么。”

电话接通了,陈禹很快得到信息,那辆警车正在距离市区四十多公里的天竺山执行公务。

“让他们在原地等待!还有,不许任何人再接触这辆车!”徐震大声命令,拔腿就向外走,陈禹一边打电话,一边紧紧地跟上。

3

陈禹本想开那辆保时捷,但徐震二话不说已经上了自己的老普桑,他只好跟上。正是早上的交通高峰时间,徐震驾车专拣小路走。小路最考验驾驶技术,只见他拨档、给油、点刹……一连串的动作准确潇洒,该轻时轻、该重时重,该快时快、该慢时慢,而且绝不会多花一分力气。在他的操控下,老普桑就像一条滑溜无比的泥鳅。陈禹是车迷,但此刻却顾不上欢喜赞叹,一颗心全在刚才的发现上。他打开手机浏览器,输入那句“俭节则昌,淫佚则亡”。很快,答案出来了,他浑身一激灵,吃惊地叫了起来,“真是墨子!”

“墨子?”

“对!这是《墨子·节用》篇里的一句!杀手真的是和墨子有关!”

“节用?”

陈禹找出相关的注解,读起来,“节用是墨子的重要思想之一,他主张厉行节俭,把消费限制在够用的水平,宣导‘凡超过实用标准者,圣王弗为’。许大可这回的世纪婚礼炫富炫过了头,淫佚则亡——难道是因此引来杀身之祸?”

“也可能是故意干扰我们的思路。”

陈禹陷入思索,两人都不再说话。没多久,老普桑驶离高速路,行了一会儿,来到了天竺山脚下。徐震突然一踩刹车,停了下来,开门下车。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陈禹以为他要小便,没想到他绕过来,拉开车门,“你来开!”

陈禹揣摩不透这位高深莫测的搭档,依言下了车,坐进驾驶室。徐震拉出仪表盘下面的一个操纵杆,向上一提,一阵嗡嗡的电流声响起,陈禹忽然觉得眼前的视线变了,他一下反应过来:原来是整车的底盘在升高!

徐震把操纵杆推入仪表盘下方,“行了!这儿不限速,露一手吧。”

陈禹像一个发现糖果宝藏的孩子,兴奋地瞪着徐震,“乖乖,老徐,你神啊!哇……”他定定神,深吸一口气,放下手刹,踩下了油门。

车爬上了山路,路况多年失修,前些天又刚下过一场大雨,此时泥泞起伏不堪,一般的越野车也不是那么容易吃得消的,而陈禹驾着老普桑却感觉无比轻松自如。一时间,对车的兴趣又盖过了墨子,“这车发动机换过吧!”

“没换,只是加了一个增压装置。”

“什么装置这么牛逼?”

“我也不懂,一个朋友帮我弄的。”

“哇塞,还能这么玩的。不瞒您说,我玩改装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样的装置啊,能把普桑调成这样!您那位朋友哪天一定要介绍我认识一下!”

4

不多时到了目的地,原来是山顶的一处新开辟的休闲山庄。那辆警用轿车停在停车场,两个警察已经办完了事,接到陈禹的电话,知道事关大案,不敢怠慢,果然守着车辆不敢乱动。徐震吩咐陈禹原地等着,下了车,径直走向警车,进行二次勘察。

陈禹打开手机,继续看墨子的关于“节用”的文章。他昨天顺着相里氏的思路,找了一些墨子的资料来看,但只是一些皮毛,此际细看,才觉得这位先秦时期的大人物乃是个极有个性的家伙。比如他认为饮食“足以充虚继气,强股肱,耳目聪明,则止”;衣服“冬轻且暖,夏轻且凊,则止”;甲兵“轻且利”即可;舟车“乘之则安,引之则利”即可;丧葬“衣三领,棺三寸,则止”;宫室“旁可以御风寒,上可以御雪霜,中足以为男女之别,则止”。这般标准,说是“够用”,其实应该是把人类的生活水平限制到了最低的生存标准了吧。世道艰难之时倒也罢了,可若是繁荣盛世物质丰富,也要人们执行这个标准?他一个人想做圣人当然没问题,可世人本性贪图享受,有几个人肯跟着他去做圣人呢?不过这墨子也不傻,没说这是他自己的标准,而是像注解上评论的那样,“假托古者圣王之制”,告诉大家在那极乐世界一般的上古世界里,圣王们就是这样规定的。如此看来,这墨子老先生也是位深谙世道人心的聪明人……

正思绪纷飞时,徐震大步走了回来。陈禹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物证袋,里面是一张发黄的纸,心中一跳,“找到了?”

徐震点头,取出纸张,只见纸张质地、版式和许大可船舱里发现的那一张如出一辙,密密麻麻的文言文中,有一行字下面画了红线:

杀不辜者,天予不祥。

“我开车,你上网查查。”徐震和陈禹换了座位,驶回原路。陈禹在手机上输入这句话,很快,答案出来了。

“这是《墨子·非攻》篇里的一句话,”陈禹兴奋起来,“墨子倡导非攻、和平,你看这几句,‘凡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傲贱,此天下之害也!’那个杜峰是黑社会头子,欺行霸市草菅人命,不正是天下之害吗?老徐,我可没说错,咱们真的碰上连环杀手了!”

徐震不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陈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这张纸在哪儿找到的?”

“黏在驾驶座头枕套里面,当时我们都忽略了。”

“奇怪,为什么黏在那儿?”

“犯罪心理学说,有的杀手会故意在犯罪现场遗留物件,遗留的方式往往是经过特别设计的,用来传达某种信息。”

“相框背后,头枕套里,”陈禹顺着徐震的思路说下去,“这都是不容易发现的地方,他要传达什么?”

“不知道。”

“他是不是想说,真理已经被蒙蔽了,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

“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

“你电影真的看多了。”

陈禹笑了,没想到徐震还挺有幽默感。

5

今天的案情分析会颇有进展。技术科对案发现场纸张的分析结果出来了,这是198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墨子》,其书遵循明正统年间刊行的《道藏》版本,共53篇,当时总共印刷了3000册,由于年代久远和当时信息化技术的不完善,关于书的发行信息已经查不到了。

结合徐震和陈禹从杜峰毙命处带回的纸张,案情分析会得出一致结论:这是一起有预谋的连环杀人案。

技术科对那个舱体小洞的材料分析结果也出来了,这个洞是由一种被业界称为柔性炸药的东西制造的。所谓柔性炸药,是对能在短时间内造成定点强腐蚀的化学物质的统称。针对不同的材料,柔性炸药的成分也不同。由于其成分复杂,最终的成分结果还要交到更专业的机构去检测。但毫无疑问,凶手对这款游艇非常了解,而且有渠道得到极高明的化学专家的帮助,甚至他本人就是这样的人。否则,这一类的柔性炸药属于国家严禁市场流通的专用品,只有从事特别作业的单位才有可能得到。

这个洞提供了一种假设,凶手是从水底潜至船舱的,这样就避过了码头的地面安保系统和游艇自身的安保系统。由于这艘游艇卧舱的舷窗刚好在海面上方,这使得凶手正好有条件浮出水面作业。他在许大可卧舱外墙打了一个洞,通过这个洞发射了某种致命武器。这种武器应该是某种由机械控制的鞭类的武器,淬有剧毒,确保一击毙命,功成而退,不留丝毫痕迹。至于那张黏在相框后面的纸,只有一个解释,是凶手提前放在那里的。许大可持续两天的世纪婚礼中,上过这艘游艇的宾客以百计,凶手或者凶手的同伙应该就在其中。

刘炯中途出去接了一个电话,面色严峻地回来,“这个案子和杜峰的案子,已经被省公安厅列为督办特案了,都打起精神,绝不能有任何闪失!来吧,咱们总结一下,凶手很可能是救世主型的杀手,这种人有妄想狂,认为自己身负拯救世界的使命。他们往往智力超群,有特殊的技能,犯罪手法往往非常缜密,而且,有的时候他们会故意向警察挑衅,炫耀自己的能力……”

“有的时候,是为了干扰警察的判断。”徐震忽然插话。

刘炯点点头,“是,您再说说。”

“我同意这个案子按照连环杀人案来处理,但是我提醒大家,这两张纸我们得到得太容易,我们得出目前的判断也太容易了,”徐震环顾,“这有没有可能是凶手故意在把我们的思路引开呢?”

所有人都点头。刘炯说:“没错,一方面我们要继续打开思路,调查近期上过这艘艇的所有人,把他们有可能的作案动机都筛查一遍。另一方面,墨子这条线既然存在,就要不遗余力地查下去。每个人都把墨子的书找来,给我好好研究。陈禹!”

陈禹又被点名,心里不爽刘炯的小心眼儿,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你昨天对杜峰伤口图案的分析很不错,现在可以继续这个线索,墨子,还有相里氏,方方面面都查!”

这家伙昨天把自己一棒子打死,此刻居然表扬起自己来,陈禹心中暗骂他势利眼,脸上浮出古怪的笑容。

刘炯瞪着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哦,有!什么时候给我配枪?咱们面对的可是一流杀手,我起码得有个防身的家伙!”

刘炯想了想,“开完会去领吧。”

陈禹一笑,“谢了!”

刘炯继续开会,“另外,小胡专门盯着新闻网站,把本地最近发生的关注度高的大事都找出来。对待连环杀手,我们必须想在他前面,比他快一步!”

胡春强开口,“对了,我刚刚在网上看到,许大可被杀的消息已经出现了。”

刘炯大怒,“怎么回事!不是封锁消息了吗?”

“谁知道,是微信和微博在传,一时也查不出源头在哪儿。”

“关键的信息有报出来吗?”

“那倒没有。”

“算了,”刘炯无奈地摇摇头,“我再强调一遍,你们所有人,关于这案子的所有信息,一律不许对外透露!特别是关于墨子的部分!”

“我倒有点不同的想法。”徐震忽然开口。

大家都一愣。

“救世主型的连环杀手,其行为动机是要显示自己的存在价值。他把自己当成墨子的化身,希望通过自己的手,让世人得到‘非攻’和‘节用’的启示。我们要是一点消息都不放,凶手的价值感没办法实现,反而可能刺激到他,加快实施下一次犯罪。”

“可是,要是满足了他,会不会让他更加得意,更加膨胀,更想要下一次犯罪呢?”刘炯反问。

“都有可能。”

刘炯皱眉想了想,“您说得有道理,不过消息还是要封锁,稳定第一,这是标准程序。”他转向众人,特别把目光落在陈禹身上,“诸位,我再次提醒,你们碰到的这是海门建市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案子!从每个人做起,别给我出岔子!”

6

开完会,陈禹兴冲冲地到管理科领了一把警用手枪,回到办公室,把玩了一会儿手枪,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他在搜索引擎输入许大可和杜峰的名字,乖乖,这才发生了几天的事?可比存在了两千多年的墨子热闹多了,尽管市里几大传统媒体都保持沉默,网络上关于两起凶杀案的各种说法却已经炸了锅。各种说法应有尽有,事实少而猜测多,有些猜测简直到了离谱的地步,而有的猜测明明并不可信,但在充满想象力的网友的演绎之下,几乎成了一部环环相扣、逻辑严密的推理小说。陈禹就被一个长长的帖子吸引了,里面推测许大可和杜峰之间的江湖恩怨,把两起凶案归为两大江湖豪门的大换代前奏,并预言还将有更多的相关案件于近期出炉。

屏幕上突然跳出一段视频,标题是《黑道大佬当众羞辱美女主播》,陈禹点击开,原来是一段电视台播出过的画面,屏幕下方写着栏目的名称,正是《海门观察》。画面上是监狱接待室,一个身穿囚服的壮汉正对着镜头发飙,他正是杜峰。

“你是什么东西!敢教训老子!”

“请你回答问题,别说脏话!”杜峰对面的女记者只露出一点背影,但陈禹一下就听出来,正是张若熙的声音。

“你给老子小心点!你信不信我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办了!……”

两个狱警冲入画面,把杜峰拖出。杜峰一路乱骂着各种污言秽语。张若熙转过身,露出整张脸,似乎是哭了。陈禹还没来得及细看,画面到此结束了。

突然之间,他脑中闪出一个新的念头,立刻在键盘上敲出了新的搜索词,很快,网上信息印证了他的想法。他抓起手机,拨通徐震电话,“我有点新想法!电话里说还是见面说?”

“来吧,我在家。”

7

陈禹驱车来到徐震所住的芙蓉苑小区。这小区是海门公安局早年集资统建的,早已落伍,处处显露着破旧之相,就和那辆老普桑当初给陈禹的感受一样,让他心里不是滋味儿。

陈禹来到徐震门前,按响门铃。门一开,脚下忽然响起狗叫声,陈禹一看,原来是一只土狗。

“蝴蝶别吵!”徐震喝住狗叫,引陈禹进了屋。

陈禹忽然注意到那土狗的两只后腿竟然是固定在一个貌似平板车的物件上,不禁一愣,“它腿怎么了?”

“不知道被人打的还是被车轧的,我在街上看到它的时候腿已经废了。没办法,拖得太久了,手术都没法做,我就让朋友给它做了这个。”

陈禹仔细看那平板小车,只见两个主轮旁边还有好几个较小的副轮,之间有轴承和杠杆连接,有点像老式火车的车轮,看起来相当复杂。“这小车好用吗?”

“也是改了好几次才成这样的,好用!它有一套自动助力系统,爬坡、上下楼梯都不成问题,碰到坑坑洼洼的地方还能自动平衡。”

“呵,强啊!”陈禹蹲下来抚摸着狗和小车,“它叫蝴蝶?”

“是。”

“这是公狗啊,怎么起这个名?”

“受苦受难不怕,只要愿意走下去,总会羽化成蝶。”徐震笑笑,“你坐,我去倒杯水。”

徐震去倒水,陈禹趁机打量起房间陈设。徐震的家有着早年统建房的通病,格局逼仄,虽然是三房一厅,但总面积不到90平方米,而且是潮湿阴暗的一楼。当年住在这里的人基本都已经高升或者调离,搬到了更新更好的地方,这小区的住房基本都租给了打工的外地人和有孩子在周边学校读书的家庭。公安局感念徐震的功劳,几次想用补贴的方式把这套旧房收回,给他换套好房子,都被他拒绝了。在一次立下大功之后,省厅甚至决定奖励他一套住房,但也被他谢绝了。在他的要求下,最后把这套奖励他的住房换成了奖励给局里的科研器材。

这些故事,陈禹已经听说了,他对徐震家的环境状况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时,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小小的客厅,陈设最多只能用简朴来形容,除了那些满足基本生活需求的东西,没有任何多余之物。所有的东西——桌椅、书柜、水杯、水壶……个个造型敦实,散发出上世纪实用主义设计的味道。虽然被岁月磨得泛着光,但都保养得很好,看得出主人在使用时的那份惜心。陈禹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沉重。

徐震递给他一杯水,“说说吧,发现了什么?”

“网上关于这两个案子的猜测非常多,但没有一个说到点子上,基本上是瞎猜。”

“嗯,看来保密工作做得不错。”

“我发现,杜峰和许大可出事前不久,都上过《海门观察》这个节目。”

“这有什么奇怪?”

“都是负面报道!”

“这也正常。”

“张若熙是本市唯一一个对这两人都专访过的记者。”

徐震点点头,“你想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所以想跟你聊聊,这有没有可能……不是巧合呢?”

“你想多了。”

“为什么?”

“你是美剧看多了。编剧可以故意不理会更明显的线索,故意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入手。可我们是刑警,这么做会很快把警力资源全部消耗掉,明白了吗?我们必须从更有价值、更接近的信息开始。你提供的这个线索属于边缘信息,我们必须在其他更靠近中心的信息都被证明无效之后,才能入手这个信息。”

陈禹点头,“明白了,现在还没到讨论它的时候。”

“对,不过你这个发现仍然是个潜在的线索,不错!”徐震鼓励他,“你脑子挺灵,就是没有系统训练过,不过这也不重要,理论性的东西,回头有空补一下就好了。”

陈禹心中忽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他自小浪荡,吃尽了各级老师的白眼,要不是因为成绩单出色,恐怕早就被生吞活剥,何曾有过这种温厚悉心的教导。他不禁生出一个念头:徐震为什么几十年不要搭档,为什么偏偏对自己这么好?

徐震见他出神,问道:“想什么呢?”

陈禹定定神,“哦,我忽然有个想法,说错了你可别打击我。”

“我是你搭档啊,有错同担,你说吧。”

陈禹一笑,“你要是这个凶手,现在最关注的是什么?”

“嗯,社会反响。”

“没错,那我们现在封锁消息,他会怎么样?”

“抓狂。”

“要是这时候有一个人发布了案件的真实情况,凶手会怎么样?”

“满足。”

“然后呢?”

“可能会继续杀人,得到新的满足感。”

“没错!就像《七宗罪》一样,这种杀手,不干到最后是不会收手的!”

“所以呢?……”

“所以,假如只有一个人能报道案件真相,凶手一定会关注这个人。”徐震逼视着他,“然后呢?”

“然后,当消息又被封锁的时候,凶手就会找到这个人!”

“你的意思是……”

陈禹两眼放光,“我们可以制造这样一个人,让凶手找上门来!”

“不行!”徐震斩钉截铁地回答,“想都别想!”

陈禹当头被浇下一大盆冰水,哆嗦了一下,“为什么?”

“凶手不傻,他一定会调查,一旦被他发现消息是我们自己的人发布的,他马上就知道这是陷阱。”

“所以,这个发消息的人必须和警方毫无关系,最好是一个……新闻界的人。”

“别再想了,问题太多了。”

“为什么?!”

“记者的安全你就保证不了。”

“只要咱们做好防护……”

徐震打断他,“别傻了,万一出了问题,没人能承担。”

“什么问题,破不了案才是最大的问题!”

“办案纪律不允许这么做。”

陈禹激动起来,“这是什么纪律!很多纪律没道理呀,刑警的使命是破案,纪律应该是帮助破案不是阻止破案的!”

徐震摇头,“所谓纪律,就是牺牲小利益保证大利益的规则,等你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明白了。不过你这思路挺好,再换个思路吧。”

“你刚刚说了有错同担的!”

“但不是明知故犯!”徐震不再理他,起身走进卧室,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本书,他递给陈禹,“拿去看吧,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

陈禹看那封面,正是一本《墨子》,还想说什么,徐震看了看墙上的老挂钟,“我要去山上走走,你也再想想吧。”

陈禹叹了口气,起身出门。

8

陈禹驾车上路,徐震刚才的话像一条巨蟒盘踞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满腹牢骚,又把这纪律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着。忽然间心念一动:我不是什么英雄,也不要升官发财,我只要破案,什么纪律与我何干?此念一动,忽觉茅塞顿开,马上想明白了行动方向,方向盘一转,驶向电视台。

他来到海门市电视台,走进专题部《海门观察》栏目组的办公室。一位编辑听说找张若熙,摇摇头,“那你们得去广告部找。”

陈禹一愣,“广告部?”

“她已经调到广告部了。”

“为什么?”

“我哪知道,这要问领导。”

“哪个领导?”

“大领导。”

所谓大领导就是台长。陈禹亮出警察身份,顺利地进入台长办公室。

海门电视台台长王东扬不到50岁就坐到了一把手的位置上,算是功成名就。他早年就读于名牌大学,才华横溢,更难得的是为人处世老成谨慎,是那种典型的德才兼备的人才。就任台长两年时间,他保持了一种积极进取的姿态,在有限的施展空间内,把尾大不掉半死不活的单位调理得焕发出了生机,节目收视率和广告额均有明显上升。上上下下的交口称赞中,他的人生来到了春风得意的阶段。

他精明强干的外表和既时尚又庄重的穿着映衬着这春风得意,但陈禹不理会这些,他开门见山,“为什么把张若熙调到广告部?”

王东扬愣了一下,但还是保持了笑容,不紧不慢地应答,“你今天是来谈这件事的?”

“我们正在调查的案子和她有关。”

“什么关系?”

“两个当事人都是她报道过的。”

“我不太明白,她的工作本来就要接触很多案件。”

陈禹发觉这个王东扬比想象中难搞,换了副缓和的语调,“也没什么直接关系,我们正在调查杜峰和许大可的案子,办案的过程想留下一些影像资料。本来我们是想请张记者配合的,没想到……”

王东扬眨眨眼,“你是说,去拍办案过程?”

“是,我们想请台里派一个好记者,及时报道我们的办案过程。”

“哇!您这可是给了我一个大生意啊!没问题,我派最好的记者去!不过……”王东扬忽然脸现疑惑,“从来都是我们被警察轰出来,哪有警察请记者去采访的,而且还是这么大的案子?您不会是忽悠我吧?”

“是不是忽悠,去了就知道了。”

王东扬想了想,摇摇头,“我还是不信。要么,我打个电话问杨局长,他说的我才信。”

“不用打了,这事他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同意。”

王东扬愣了,“我不明白。”

陈禹脸上挂着几分嘲笑,“你不敢吗?这么特别的案子,可不是谁都能碰上的,难道台长愿意放弃这个出名的机会?”

王东扬审视的表情,“特别在哪儿?”

陈禹故意压低声音,“连环杀手打着宣扬墨子的旗号杀人,中国版的《七宗罪》,算不算特别?”

王东扬瞪大了眼睛,“墨子?”

“是。台长了解墨子吗?”

“没什么了解。”王东扬紧张地思索着,显然正在“天人交战”,“这倒是大新闻……”

陈禹添一把火,“有悬疑,有动作,普及历史知识,宣扬正能量,全有了!还寓教于乐!搞不好你是中国第一个拿普利策奖的!”

王东扬就任台长之前倒颇有新闻热忱,但屁股指挥脑袋,上任之后为求大局安定,锐气减了很多,尤其是最近因为几个涉及敏感问题的报道,被宣传部点名批评,事关仕途,胆子更小了。他想了半天,终于缓缓摇头,“我可以全程记录办案过程,等破案以后编一个专题片,不过跟踪报道……我得请示上面,毕竟你们公安口的事……”

陈禹心里一咯噔,这一请示,计划肯定泡汤。他故意做出鄙夷状,“就这点胆子,还做什么新闻!”

“这和胆子无关。”

“是啊,和胆子无关,和帽子有关。为了帽子,良心都可以喂狗,还要胆子干什么?”

王东扬在台里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被底下人奉承惯了,几时能听见这种浑话?脸一红,“你,你叫什么?”

“我猜你要向领导揭发我了吧,随便!”陈禹一脸不屑,“我看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王东扬劈手抓起桌上的电话,“给我叫保安!”

“何必怕成这样!我走,我走!”陈禹好汉不吃眼前亏,转身走了几步,又一转头,“把张若熙调到广告部是你干的吧,胆小鬼!”

王东扬恨恨地瞪着他的背影。

9

陈禹回到车上,出了电视台。此路不通。他左思右想,认识的新闻界的人,也只有张若熙了。从事情本身来讲,如果要选一个人做案情发布,她的确是最佳人选。她是唯一在近期报道过两个遇害者的记者,而且是海门电视台人气最旺的记者,在网上专门有人给她建了贴吧,这案子要是能在她的主页上出现,影响甚至不比电视播出差。

陈禹打定主意,立刻打电话给张若熙。张若熙懒懒的,显然因为工作的事心情不好,“什么事?”

陈禹抛出棒棒糖,“你问我那个相字图案是出现在哪儿的,我当时有急事就没告诉你,是我的不对,我现在告诉你……”

“没兴趣。”

“你不是想要真相吗?我可是真心实意地帮你!”

“我辞职了。”张若熙挂了电话。

张若熙昨天还活蹦乱跳地出镜,今天居然就辞职了,这大出陈禹意料。看来这女子也是个刺儿头,和自己一样。他忽然一乐,这么个刺儿头,不正是自己要找的那种消息发布者吗?想到此,立刻给胡春强打了一通电话,查到了张若熙的住址,驾车直奔她住处。

很快来到了张若熙住的绿苑小区。这是一个建于20世纪初的居民小区,楼层不高,一梯两户,格局实用。张若熙住在一楼,大门虽然紧锁,但从门缝中渗出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这是一个老式的防盗门,门上还有一个小窗。陈禹敲了一会儿门,小窗开了,露出一张线条清晰的秀美脸庞,正是张若熙。

张若熙认出陈禹,一皱眉,“不是告诉你了吗?别再烦我!”

陈禹送上灿烂的笑,“我哪能烦你,我是有好事要告诉你!”

“不需要!”张若熙伸手去关小窗。

陈禹一急,用手抵住,“你还没听我说呢!”

忽然,小窗里出现了另一张脸。陈禹一愣。这是一个少年男子的脸,面容清秀,眼神却极锐利。他狠狠瞪着陈禹,用力关上小窗。

陈禹一咬牙,用力拍门,“我是警察!我在执行公务!你有义务配合!开门!”

喊了一会儿,大门一动不动。陈禹无奈转身,走了两步,身后的房门忽然开了,张若熙出现在门口,“进来吧。”

陈禹一喜,转身走回,“我就知道你是守法公民嘛……”忽然一愣,看到张若熙身旁一把轮椅,上面坐着一人,正是那少年。只见他身体单薄,几乎还未发育成熟,皮肤白晳得似乎能透出血管,应该是很少出门的原因。他瞪着陈禹,身上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排斥的味道。

陈禹装作不在意,迅速进到门口,打量一下房内,只见房间不大,却布置得很有书香品位,茶几上摆着茶具。“哟,泡茶呢?刚好渴了,一起喝吧。”一边说着,一边熟门熟路地走向茶几。

张若熙却站在门口不动,“警察办公务都要进门喝茶吗?说吧,到底什么公务。”

陈禹仍然嬉皮笑脸,“其实我是来给你送礼物的。”

“我可以告你骚扰。”

“别别!我是真心帮你!听一听都没兴趣?”

“没别的事就请出去吧。”

“随便听听嘛,不然你会后悔的……”

陈禹还想胡诌,忽然,一根尖锐的东西指向他胸口,那少年阴冷的声音响在耳旁,“出去!”

原来,那少年正双手举着一根拐杖对着自己。那拐杖头部尖锐,几乎就是一支标枪,轮椅旁有一根金属套管,是平常用来套这标枪的。陈禹心中一凛,这少年既阴又毒,不知在哪儿做了这么一根拐杖。他一向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刻举起双手,“OKOK,别紧张,我走……”走到门口,掏出两张照片往柜子上一放,“这是杜峰和许大可案发现场发现的两句话,你肯定有兴趣的……”

那少年挺着拐杖逼近一步,止住了他下面的话。

10

陈禹随便吃了点东西,回到住处,洗了个澡,玩了会儿手枪,掏出徐震送他的那本《墨子》看了起来。

徐震送给他的这本《墨子》版本较新,除了数十篇墨子的论著,还收录了一些历史故事,讲述墨子及其传人的事迹。这一部分可比那些一本正经的议论文有趣多了,陈禹看得兴味盎然。原来,墨子除了是一位思想家,在真实的历史上,他创建的墨家是中国最早的民间武装团体之一。墨子的亲信弟子达数百人之多,到了战国中叶的鼎盛时期,墨家子弟遍布中原各地,成为任何政权都无法忽视的力量。墨家最高的领袖被称为“巨子”,巨子的职位是由集团中公认的贤者互相传让的,拥有绝对的权威。墨子就是墨家的第一任巨子,墨子的大徒弟、守住宋城的禽滑釐则是墨家的第二任巨子。墨家的成员都称为“墨者”,必须服从巨子的领导。墨者大多来自社会的下层,平时一律短衣草鞋,参加劳动。劳作之余,其中资质佳者会被首领根据具体情况,授予武功、战法、机械等方面的本领。尤其是机枢器械一道,由于墨子是当世的科技大家,留传下来许多相关的知识技能,再经由历代杰出的首领不断更新完善。墨家在机械制造领域的科技储备冠绝古代中国,其门下能人巧匠辈出,不可胜数。当然,墨者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他们重天道而轻其身的品性。“墨子服役者,皆可使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化之所至也。”墨子以降,墨家巨子禽滑釐、胡非子、许犯、索卢参、屈将子、田系等,无不是拥有一流武功智慧的杰出人才。可惜到了秦朝一统之时,墨家的民间武装形式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统治阶级。秦始皇为安定计,尽缴天下兵器,墨家也遭到无情捕杀,随即式微,转入地下活动,其组织形式也发生变化,由大规模的聚众传教,转为以师徒私授的零星活动,其必要的聚会、传达等仪式,通过秘密散布于民间僻壤的祠堂等地点来进行。虽为历代政权不容,但由于其教旨高尚、手工技能高超,仍能薪火相传而不熄灭,在历代如黄巾、黄巢、方腊、朱元璋等起事中,墨家弟子均有参与。但墨家首领均遵前辈巨子遗训,功成身退,隐入乡野,以避朝廷剿杀。由于教众分布太散,墨家在西汉中叶分为三个支派,产生了三位巨子,到唐时已分为五派五巨子。每位巨子均持有巨子令,五块巨子令地位同等,各地墨者见巨子令如见巨子,奉行其号令。

陈禹正看得投入,手机忽然响起来,号码显示竟是张若熙。他心中一喜,心想自己看人不差,就知道她抵御不了这么大新闻的诱惑。他按下接听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得意,“张记者,你好!……”

“明天早上8点,来我家接我。”张若熙撂下一句话,挂断了电话。

陈禹笑了。

11

第二天,陈禹准时出现在张若熙小区门前。

张若熙看见保时捷,愣了一下,“呵,真拉风啊!”

陈禹一笑,“别装了,谁不喜欢拉风?”

张若熙耸耸肩,上了车。

车平稳地驶出。张若熙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陈禹。

陈禹被看得有点不舒服,“看什么看,我有那么帅吗?”

“我只是奇怪,你干吗要这么做?”

陈禹咳嗽一声,“因为你的敬业精神打动了我。”

“少来!告诉我,这是你们办案组的意思,还是你个人的?”

陈禹决定实话实说,“个人。”

“我就知道。看来你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本来就不是。”

“一个开着保时捷的人,为什么要当警察呢,还是刑警?”

陈禹放声朗诵,“理想!正义!和平!”

“我看是出风头吧!”

陈禹一竖大拇指,“犀利!”

“要么就是想当官。”

“当官?”

“是啊,公检法是个好门路,要是能破上几个案子,爬得更快哦。不是谁第一天当刑警都能和徐震搭档的,你老爸是谁,想得挺周到啊。”

陈禹皱眉,“我怎么觉得这是《海门观察》的访谈呢。喂!大姐,你不是辞职了吗?”

“辞个职算什么,咱有自媒体!”张若熙取出手机,用摄像头对着他,“说吧,你老爸是谁?”

陈禹一把把手机抢过来,作势要扔出去。张若熙一惊,怕这混蛋真的犯浑,急忙抓住他胳膊,用力猛了,方向盘被带得一偏,疾驶的跑车顿时剧晃。

陈禹大叫,“别动!”

张若熙不松手,“别扔!”

陈禹把手机扔还给她,张若熙松开手。跑车恢复了平稳。

陈禹吐出一口气,“疯子!”

张若熙哼了一声,“无赖!”

12

很快到了游艇码头。许大可的游艇仍停在泊位,周围拉着警戒带,有保安把守着。陈禹向保安亮出警官证,和张若熙进了游艇。听陈禹介绍完案发现场,张若熙打开手机,调到摄像模式,递给陈禹,“手稳吗?”

“放心,端枪出身的。”

“来拍我。”

陈禹比了个OK,按下拍摄键。

张若熙对着手机摄像头,仍像面对摄像机时一样地镇定自若。“这里是张若熙为您带来的“真相揭秘”节目,我现在正在著名企业家许大可被刺身亡的现场,接下来的时间,请你跟随我一起还原案件发生时的情况……”

拍完开场白,张若熙开始拍摄船舱环境,一边细致地向陈禹提问。她神态专注,思路敏捷,提问准确而且句句到位,有一种引人入胜的力量。陈禹感觉自己像是配合着她在讲一个故事,不知不觉间,连自己都被这个故事吸引,迫不及待地要知道答案。待到张若熙提问结束,他的神态完全变了,再没有一丝的不正经,看向张若熙的眼神几乎写着崇拜。

张若熙觉察到他的异样,“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陈禹回过神来,“你不去搞传销真是太可惜了!”

张若熙一笑,“那好啊,你就当我的第一个下线吧。”

“没问题!咱们卖什么?”

二人说笑着走出游艇,走向停车场。张若熙忽然收起笑,“说真的,我这个视频公布出来肯定要火,但对你会不会有影响?”

“最多是处分嘛,大不了不干了。”陈禹心中忽然一沉,“万一凶手盯上你怎么办?”

“那好啊,说明我成功了。”

“你不怕?”

“我怕!我怕出不了名!”张若熙又笑起来,“出名要趁早啊,快走吧!”

13

二人又来到第三医院地下车库,拍摄了杜峰案发现场。回想起在这里的第一次见面,他们都笑起来,互相用“疯子”和“无赖”打趣儿。

办完正事,两人回到张若熙家中。张若熙埋头写起稿子,让陈禹随意走动。就在这时,房门响了起来,张若熙打开门,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出现在门口,正是那邻居阿变。阿变眼神凌厉,一眼就抓住了房中的陈禹,手里的拐杖举在了身前。

张若熙忙解释,“这是陈禹,来帮我看稿子的。”

阿变狐疑地瞪着陈禹,“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进来吧。”张若熙把阿变让进屋,对陈禹介绍,“他叫阿变。你们两个聊聊,我去写稿子了。”

“阿变你好。”陈禹友好地伸出手,阿变却不理他,驱动轮椅径直奔向阳台。

陈禹摇摇头,细细打量起了房间。这是一套两居室的公寓,面积不大,却因为窗明几净、陈设合理而显得敞亮,除了卧室,还有一间书房。这个小小的书房不过十几平方米,却被张若熙拾掇得书卷气和灵气十足。墙角有一张画案,旁边有两个画架,一只画缸,案上整齐地摆着各种绘画工具,墙上点缀着几幅小小的画,有水彩,有素描,也有国画,但内容都是兰草。他逐一地仔细观赏起这些画作,不论是哪个画类,角落里都有一个“xi”的签名,陈禹心中一动,“都是你画的?”

书桌前的张若熙头也不抬,“嗯。”

陈禹细看这些兰草画,都是简简单单的几笔勾成,别无旁衬,却愈发显得意境空远。陈禹从不进什么美术馆,除了关注游戏里的3D效果,对美术也不太感兴趣,但不知为何,这些画里的兰花线条让他一见生喜。透过线条,他几乎可以看见张若熙作画时嘴角淡淡的笑容。一般人画兰花,多属柔中见刚的笔法,但张若熙笔下的兰花,乍看是恣意生长的狂野,但线条之间传递出的,却是至轻至柔的感觉。陈禹心中一动:左小悦和张若熙表面上都是那种犀利逼人型的,可左小悦内心刚强好胜,而张若熙却是如此柔软沉静。他忍不住问:“你有这本事,干吗不去当画家,当什么记者啊?”

“我乐意!就像你开着保时捷办案一样,谁管得着啊!”

这话明明是斗嘴,却不知为何,一下让陈禹的心感觉暖暖的。他没有像平常那样反唇相讥,默默走向外面的小阳台。阿变正在阳台上发呆,见他进来,掉头又进了房间。陈禹一上阳台,顿时感觉自己一下子进入了童话世界,只见小小的空间花木葱茏,其间点缀着恰到好处的微缩景观:花园、寺院、农田、庄园、游乐场……更妙绝的是,一个精致的高脚瓷鱼缸里,竟有一个小小的水上游乐园,几条小鱼在水中嬉戏,好一个生机盎然的小世界!他心中欢喜,忍不住脱口而出,“太漂亮了,你在哪里买的这些?”

“买可买不到,都是阿变做的。”张若熙终于抬起头,微笑着看向角落里的阿变。

“哇,太厉害了!”陈禹嘴上赞叹,心里唏嘘,想不到外表那么阴冷甚至阴毒的少年,会有如此一双巧手。

“好了。”张若熙敲下最后一个字,“来审稿吧!”

“这么快!”陈禹又赞一声,凑到电脑前看她写的稿子。全文一千多字,行文简洁明快、清晰生动。他看了一遍,由衷赞道:“漂亮!”阿变也凑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上的稿子。

“没问题了?”张若熙拿起电话拨号,“那我让台里的剪辑过来帮我剪片子,等会儿你也提提意见。”

陈禹忽然伸手按住她的电话,“等等。”

“怎么了?”

陈禹低头沉吟一下,盯着她,“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张若熙一愣,“什么意思。”

阿变也吃了一惊,紧张地看向他。

张若熙纯净的眼神忽然让陈禹心里一痛,他把视线挪开,“其实,我找你来报道……没安好心。我只是要找一个记者来当诱饵。”

“诱饵?”

“是,现在的消息完全封锁了,只有一个人有办法发布消息,那就是你。所以凶手会盯上你,直到下一次消息再次完全封锁的时候,他就会找到你。——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抓到凶手的办法。”

张若熙若有所思,“原来,我是你的诱饵?”

阿变咬牙骂起来,“混蛋!”

陈禹点头,“我是混蛋。”

张若熙似笑非笑,“我可真够幸运啊!”

“对不起,我是太想破案了,一时昏了头。”

“我问你,你觉得我是你的最佳人选吗?”

“当然……”

“那还等什么呢?”张若熙不等他说完,按下了拨号键。

“喂喂,你干什么?”陈禹惊跳起来,阿变也吓了一跳。

“帮你破案哪。”张若熙不由分说地打起电话,“小王,我有个片子你能来帮我剪下吗?就现在!我等你啊!”

陈禹瞪了她一会儿,又问出那句话:“你不怕?”

张若熙笑笑,“我最怕的就是哪天一睁眼,发现脖子都快埋到土里了,还没几个人记得你的名字。”

“你就这么爱出名?”

张若熙正色道:“当然,干我们这一行一定要出名。出了名就有更强的传播力,要想让真相更强大,我就必须更有名!”

“可你已经辞职了。”

“可我还是记者。”

陈禹呆呆地看着她,“凶手掐住你脖子的时候,你不会恨我吗?”

张若熙一笑,“你不会让他掐住我的脖子的,是吗?”

“到时候能保护你的,可能只有我……而且我枪法很臭。”

“你真是个混蛋。”

“我承认了。”

“可我愿意相信一个混蛋。”

“为什么?”

“因为混蛋都不是正常人,能带来奇迹的,从来都不是正常人。”

陈禹忽然觉得浑身发热,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包裹住了他。

阿变呆呆地看着两个人,脸色更加地苍白了。

14

陈禹告辞出门,张若熙坚持送他到停车场。陈禹有点受宠若惊,“昨天还恨不得把我踹出去,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

“知道了吧,我本来就是个势利小人。当记者都这样,有奶就是娘!”张若熙笑,“下次有好料记得我啊。”

陈禹喜欢她身上这种活泼清爽的气场,内心巴不得和她多走一会儿。两人一路聊着天,陈禹脑中仍回荡着刚才出门时阿变那充满敌意的眼神,“那个阿变,好像……对你很依恋啊。”

“唉,他好可怜的,模样长得那么好,可惜小儿麻痹落下了病,站都站不起来。”

“你要是哪天搬走了,嫁人了,他可怎么办。看那样子,他非黏着你不可!”

“你怎么知道?”

“感觉,我这方面感觉超准。”

张若熙叹口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了。这也是缘分,能帮一点就是一点吧。”

“他没亲人吗?”

“是孤儿,一个人讨生活也真不容易。”

“他靠什么生活?”

说到这个,张若熙眼睛亮了起来,“别看他腿脚不行,手上却灵得不得了,他关在家里专门做娃娃屋。”

“娃娃屋?”

“对,这是他们那个圈子的说法,又叫微缩景观,是按12∶1的比例,把景物缩小。只要你想得出来的东西,或者是地方,什么老宅呀、厨房呀、花园呀……他都能一点儿不走样地还原出来!他还代表中国去日本参加过展览呢!”

两人说着话,已经来到了停车场。忽然,一辆红色MINI轿车飞驶过来。陈禹脸色一变,认出那正是左小悦的车。张若熙察觉有异,刚要告别,小车在二人身旁一个急刹,左小悦下了车,似笑非笑地看着张若熙,“咦,原来是张记者啊。你家住这儿?”

张若熙身为《海门观察》王牌记者,各种奇葩场面显然见多了,此刻虽略有尴尬,仍笑吟吟地点头致意,“对,我让陈禹来帮我审个稿子。”边说边递过去一张名片,“估计今天晚上节目就能上线,这上面是网址,请多指教。”不等左小悦回过神来,对陈禹说声“谢谢”,转身快步离开了。

陈禹瞪着左小悦,“你跟踪我?”

左小悦回瞪,“我还问你呢,你来这儿干吗?”

“我在办案!”

左小悦冷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警察什么时候和记者一起办案了。我记得你们队长是要你把她轰走的,呵,你倒把自己轰到人家家里来了。”

陈禹不知该如何解释,“跟你说不清!”

“你必须说清楚!”左小悦怒气更盛,“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天也来过!”

“行啊你呀!”陈禹掏出手机查看着,“我手机定位都关了啊,这你也能……”猛地看向那辆保时捷,“车上有定位器!好啊你,原来给我车是要跟踪我!”他怒气冲冲地掏出车钥匙往左小悦身上一甩,大步向外走。

左小悦愣了一下,疾跑几步追上他,用力一拉,“好啦!我吃醋了!行了吧?”

陈禹素知左小悦不是那种小心眼儿乱使小性子的女生,她这么一说,自己心里反倒有点过意不去。警察和女记者混在一起本来就很奇怪,他的确欠她一个解释。他想了想,握住她的手,“我真的是在办案,但是现在不能跟你解释,你相信我。”

左小悦点头,“我相信你,你是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可我就是吃她的醋,没办法。”

陈禹一笑,“呵,没想到女王也会吃醋!”

左小悦看向张若熙即将消失的背影,“她跟你真的挺搭的。”

“喂,说什么哪!”

“你是不是喜欢她?”

“女人是不是都这德性啊!”陈禹甩开她的手,一脸抓狂样。

“谁让你不接我电话的?还不让人有想法?”

陈禹想起来,昨天她的确打了两个电话,自己都没接。一是因为手头正在忙,二是成心想把自己和左家父女隔离一阵子,直到破案。他叹气,“不是说了案子不破不联系吗?”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左小悦气呼呼的,“你是不是故意躲着我?”

陈禹愣了一会儿,“是。”

左小悦也一愣,“为什么?”

“你爸逼我当刑警,因为他想看到真正的我。我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我吧。”陈禹盯着她,一字一字地说,“我,不想当吃软饭的。”

左小悦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过的郑重,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案子破了,我再找你。”陈禹转身就走。

左小悦快步追上他,把保时捷钥匙往他手里一塞,紧紧一握他的手,“保重。”转身奔回自己的MINI,疾驶而出。

陈禹站着发呆,忽然大喊,“你没驾照啊!”

15

这天晚上,陈禹在电脑前守到将近12点,终于看到了张若熙发出来的命案现场调查。张若熙把今天所拍的素材制作成了一个两分多钟的视频,配上字幕和自己的画外解说,画面清楚,观点清晰有力,看得出制作者具备扎实的新闻功底,也花费了很多的心血。陈禹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微博和微信中转发了这段视频。很快,网络上和手机里疯传起来,相关的评论也如潮水般地涌现。陈禹兴奋而贪婪地阅读着这些评论,并同步把评论下载下来,直到凌晨3点才依依不舍地上床睡觉,临睡前给张若熙发了个赞!张若熙竟然也还未睡,很快回了一个笑脸。陈禹伴着这个笑脸,甜甜地入睡了。

第二天7点不到,他就醒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谁知,他预想的山崩地裂的情形并不存在,恰恰相反,张若熙的主页已经被禁止访问了,而几个小时前还满天飞的这段视频,也几乎搜索不到了。他打开微信,情况差不多,几条转发量最高的相关内容通通显示“因页面内容被多人举报已被删除”。

陈禹首先担心的是张若熙的处境,忙打电话过去,“怎么都删了?”

“意料之中。不过消息已经出去了,无所谓了。”

“你现在怎么样?”

“挺好啊,反正我也要辞职的,谁也管不了我。”

陈禹心里沉甸甸的,想安慰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是刑警队的号码。他匆匆说声“再联系”,挂断了电话。

陈禹接到队里通知,赶过去开会。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会不是普通案情会,而是刑侦大队的全体会议,会议内容果然是针对网络曝光案情的事件的。分管副局长钟飞亲自出席,他大发雷霆,指出这是一起严重违纪的恶劣事件,不仅会严重干扰办案过程,还会影响社会稳定,破坏海门公安的公众形象。他要求以此为戒,展开自查自纠,坚决杜绝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然后是刘炯上台,汇报了对网络相关内容的处理情况,经过信息情报部门的奋斗,网络源头已经找到并进行了清理,相关内容基本上得到了控制。

“那个记者不会有那么大的本事,案件的细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一定是有内鬼!”刘炯怒目扫视台下,“我知道那个内鬼就在你们中间,是谁干的赶快给我站出来承认!”他特别把目光落在陈禹身上,“要是被查到,你就等着卷铺盖滚蛋吧!”

台下一片肃然。陈禹不屑地微笑,迎向刘炯的目光。

刘炯被这表情激怒了,“陈禹!你笑什么!”

陈禹眨眨眼,看看身边的同事,“我笑了吗?你们看见我笑了吗?”

几个同事忍住笑,低下了头。

刘炯更恼,“你上来!”

“我,上去?”

“这是严肃的违纪事件!你这是什么态度!”刘炯开始上纲上线,“钟局长刚才说自查自纠,先从你开始!上来!”

陈禹看看四周,这是公安局大会议厅,此刻坐了一百多号人,而自己就在这一百多号人的神经漩涡里。他站起身,看了徐震一眼。徐震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走到台上,台下数百道目光像支支闪亮的匕首刺到他脸上。他虽然顽劣,却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言,一时大脑短路,说不出话来。

“说话呀!”刘炯又恼火又厌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炸得陈禹一激灵。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注意到台下两道与众不同的目光,这水一样平静的目光来自徐震,一下就笼罩住他,让他的大脑信号重新接通。他定定神,忽然咧嘴一笑,“好吧,我检讨,检讨就是反思。我首先反思一下,咱们破案的目的是什么,破案,抓坏人,当然是为了社会安定!所以我坚决拥护钟局长刚才的发言,和一切破坏社会安定的行为做斗争!”

刘炯显然没料到这家伙还有这一套,本意是要当众给他点难堪,眼瞅着却要演变成他的自我表现,正要想办法阻止,却听他话锋一转,“可是网上的这些信息我也看了,根据我的观察,网上大量的评论都很平和很理智,都是正能量的东西。所以如果我们能换一种思维来看,这其实是促进了社会的稳定!”

钟飞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刘炯也恼羞成怒,一把夺过话筒,“下去吧!”

陈禹嘻嘻一笑,“不是自查自纠吗?我还不够深刻,还应该多查一会儿嘛。”

刘炯不理他,握着话筒说话,“出了这样的事,我们所有人都要引以为戒!这是严重的违纪,不是任何理由能开脱的!……”

陈禹环视观众,微微一笑,走下台。

16

大会开完,陈禹刚走出会场,迎面走来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在他面前停下。陈禹认识这两人,女的正是他在法制处时的同事小菲,男的是法制处处长李东。

陈禹心知这是黑白无常前来索命,笑了笑,刚要说句玩笑话,李东已经伸出手,冷冷地开口,“枪。”

陈禹耸耸肩,掏出枪递过去。

“警官证。”

陈禹笑不出来了,“干什么?”

“交出来!”

陈禹无奈,缓缓掏出证件,李东一把抓了过去,“走吧,我们按照局领导指示,要跟你谈话。”

陈禹随着二位无常进了谈话室。所谓谈话室,是法制处专门调查公安局内部事务的小屋子,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套摄录装置。李东出示了游艇码头和第三医院的监控录像,录像显示正是陈禹把张若熙带进去的。证据面前,陈禹也不狡辩,完全承认。

李东绷着脸,“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破案。我认为这会引诱凶手露出马脚,有助于我们破案。”

“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别人的?”

“当然是我自己的!”陈禹站起来,“没问题了吧,那我要去办案了。”

“不用了。现在暂停你的职务资格,你回去等待进一步通知吧。”

陈禹哼了一声,转身向外走。

李东换了副语重心长的语气,“小陈,我早劝过你,这样下去不行的……”

陈禹转头,“麻烦你转告办案组,那个记者随时会被凶手盯上。”说着大步走到门口,一拉门,忽然愣住了。

只见徐震正站在门口,他微微一笑,“谈完了?”

李东走了过来,“是,他都承认了。”

徐震点点头,“好,那我也交代。他做的这些,都是我让他做的。”

陈禹大惊,“老徐……”

徐震打断他,“我承认是我破案心切,要处分的话,我必须承担主要责任。”说着,把警官证和手枪塞到目瞪口呆的李东手中,转身就走。

陈禹愣了一会儿,大步跟出去。

徐震走得飞快,陈禹在身后喊,“老徐,你这是干吗?……”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显示“张若熙”。他顾不上追徐震,急忙接听,“怎么样?”

“一个好消息,电视台不接受我辞职,又把我调回专题部了!”

陈禹一喜,“真的?”

“是啊,王东扬亲自来请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肯定是觉得你太牛了!”

“唉,我要真牛,就不会向你求救了。”

陈禹一惊,“怎么了?”

“坏消息是,采访的时候碰上点麻烦,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

“你在哪?”

“凤巢村。”

凤巢村正是左富民的老家,陈禹一愣,“你怎么在那儿?”

“现在说不清楚,你来了就知道了!”

17

陈禹对凤巢村并不陌生,这是个距离城区不远的村庄,山明水秀,农业资源和旅游资源得天独厚。左家在村里建有一幢五层带院子的小楼,院里种满了各种果树,陈禹曾在这里住过几天,打心眼里喜欢。

他驾车来到通往村部的村级道路,一眼就看见了电视台的采访车。眼前的情形令他大吃一惊,只见一部越野车顶着这辆采访车,停在路边。一辆当地辖区派出所的警车挨着这两辆车,一个民警正在采访车的窗外说着什么,但车窗关得严严的。陈禹下了车,经过越野车时往里看了看,认出其中一人是左富民的远房侄子。这小伙子也认出了陈禹,叫了一声哥,跳下车。

“怎么回事?”

“电视台乱拍,叔叔让我把录像带拿走,那女的说啥都不干!哥,你来得正好,你是刑警,肯定管用!那个片警讲话一点不好用!”

陈禹心里一咯噔,走向采访车,向那民警点点头,“我是市局的,怎么回事?”

那民警见这位开着保时捷的人物竟然是同行,不敢怠慢,“你劝劝她吧,把带子交出来走人就行。一盘带子而已嘛,大不了重拍,这可是人家的地头,别弄出什么事来。”

正说着,车门开了,后座上的张若熙一招手,“陈禹,上车!”

陈禹上了车,挨着张若熙,“神出鬼没啊你!怎么在这儿?”

“采访啊。”

“采访什么?”

“村级直选贿选。”

陈禹一惊,“贿选?”

“是啊,难啃的骨头,要么没人愿意碰呢。王东扬巴巴地把我请回去,就是想让我啃它呗。你看,才啃了一口就这样了。”

“谁贿选?”

“左富民。”

陈禹脸色变了。

“我来采访了几个收了钱的村民,正要回去,就被堵在这儿了,非要我把带子交出来。我打了110,结果来了这么一位,和当地人一个鼻孔出气的,一个劲儿劝我交带子。我向台里求救,王东扬那滑头不想惹事,居然说让我自己想办法解决。我没辙了,这才想到了你。”张若熙一笑,“帅哥,能帮忙吗?”

陈禹眉心紧锁,“他真的有行贿吗?”

“我采访的五户人家都收了钱,其中两家还有监控录像的证据。五户人家一共三十三口人,每人两千块,一共收了六万六。”张若熙注意到陈禹神色凝重,“怎么了?”

陈禹沉着脸,“左富民是我养父。”

张若熙怔了一下,挤出笑容,“这可真是……太巧了。不好意思,你赶快走吧。”

“那你怎么办?”

“不知道,死扛呗。”

陈禹皱眉思索着,张若熙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紧张的样子,拍拍他,“真的没事啦,你快下车吧,我能搞定。”

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刹车音传来,一辆奔驰商务车急停在旁边,车上匆匆下来两个人,正是左富民和左小悦。左小悦抬手就拍车窗,忽然认出了车里的陈禹和张若熙,一下愣住了。

张若熙同时认出了左小悦,不禁苦笑。

左小悦更用力地拍车窗,一边大叫陈禹的名字。

陈禹一咬牙,“你走吧。”

张若熙一惊,正要说话,陈禹已经打开车门跳了下去,用力把车门一关,“东西拿到了,让他们走!”

左富民的侄子看向左富民,等待指示。左小悦冲陈禹一伸手,“拿来!”

陈禹拍拍肩上的挎包,“没事了!”

“给我!”

“不行,我答应她了,东西放在我这儿保管。”

“你干吗向着她?!”

“这不是向着谁!”

“那是什么?!”

陈禹一时被激住,说不出话来。

张若熙隔着车窗看着这一切,有一瞬间,她有冲动要打开车门,把带子扔给他们,可她极力控制住了自己。

左富民走到陈禹面前,语气平静,“带子真在你这儿?”

陈禹点点头。

“好,我相信你。”左富民冲侄子一挥手,“走吧!”

越野车挪走了。警车也跟着开走。采访车接着启动。张若熙很想打开车窗对陈禹说声谢谢,又忍住了。车缓缓驶出,她猛地扭头,正迎上陈禹的目光。那目光中有一股热量,刺透后车窗,直刺入她心底,让她浑身一震。

“这带子你要怎么处理?”左富民问。

陈禹转向他,“是真的吗?”

左小悦狠狠瞪着陈禹,“英雄救美啊!是她叫你来的?”

“闭嘴!”左富民瞪了女儿一眼,转向陈禹,表情镇定,“这是我的老家,我有能力把它变得更好。我是最合适的人!但是我要想赢,就只能这么做。你知道吗,和我竞选这个村长的王六一样给每家每户塞钱!电视台这么对我,不公平。这带子,你要想留……”

“对不起,”陈禹看向采访车远去的背影,“我让她带走了。”

“你疯了!”左小悦惊叫,“你知不知道要坐牢的!”

“我去坐牢!行贿的主意是我出的!什么事都让我担着!”

“你混蛋!”

“别吵了!”左富民大吼一声,止住两人,瞪着陈禹,“为什么?”

陈禹用力迎上左富民的目光,“爸,你让我做真正的我……这就是我。”

左富民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左小悦忽然冷笑,“别给自己贴金了,你不就是为了一个女的吗?没看出你啊,你认识她才几天……”

“闭嘴!”左富民厉声打断左小悦,对陈禹点点头,“好,你做得对。”一转身,大步走回自己的车。

左小悦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跟上父亲。

陈禹站着发呆,看着左富民的车驶出,缓缓回到自己车上。

18

陈禹驾着保时捷,漫无目的地行驶着,心中千头万绪涌上来,他忽然觉得好累,从未有过的累。还好,他生性乐观,善于排遣,敞着车篷吹了会儿风,渐渐平静下来。一个念头蹦了出来,让他自己也难以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我真的是这样的人?或者真的像左小悦说的,我是为了她……他仔细回想当时在采访车里发生的事情,自己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心中并无一丝杂念,几乎是本能的选择。可这个本能,意味着什么呢?

忽然间,又一个想法隐隐出现,他努力想看清,一时却抓不住。直觉告诉他,这是个极其重要的想法,他突然莫名地紧张起来,猛地刹住车,集中精力去思索,可是越紧张,心里的想法越乱。他干脆放弃了努力,抓起手机,拨打徐震的电话求助。

他把刚刚发生的整件事情描述了一遍,“我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

“尚贤!”徐震突然打断他,“节目不能播!左富民有危险!”

陈禹脑中一激灵,恍然大悟。来不及多说,手忙脚乱地挂断电话,又拨打张若熙的电话,刚一接通就叫出来,“节目不能播!求你了!”

张若熙的声音却出奇地平静,“放心,不会播。”

陈禹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一愣,“为什么?”

“宣传部紧急通知,有关凤巢村选举的新闻一律不许播出!”张若熙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你养父真有本事啊。这也好,万一播出了,我还老觉得欠你的。”

张若熙挂断电话。陈禹这才觉出后背凉飕飕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全身,心脏还在怦怦跳。徐震说得对,节目一旦播出,左富民可能会立刻成为连环杀手的目标。

墨子的重要主张中有一项“尚贤”,简单说就是任人唯贤,创造一个公平的环境,让贤者摆脱金钱地位的局限,参与到管理国家事务中。显然,还有什么比竞选行贿更不“尚贤”的呢?更何况,这还是张若熙的节目,那个杀手如果真是在借杀人传播墨家主张,那左富民的确是最佳的用来宣扬“尚贤”的人。陈禹刚刚开始读墨子的书,所得甚浅,加上身在局中,反而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一念至此,对徐震更增钦佩。忽然他冒出一个念头,又拨通了徐震的电话,“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喝酒?”

“我戒酒了。”徐震抛下四个字,直接挂断了电话。

不知为什么,陈禹忽然很想喝酒,他驱车回到市区,天色已晚,找了家小饭馆吃饭,边吃边想着还能找谁来同饮,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人吓了他一跳,竟是张若熙。陈禹爱说爱闹,貌似人缘不错,但相处久了的人都会说他孤傲,因此几乎没人能走进他心里。他没什么真正的朋友。他自己知道,这不是什么孤傲,而是内心的最深处有一扇深锁的门,这道门的钥匙……

他不愿再想下去了,匆匆结了账,起身出了饭馆,开车兜了一阵子,走进一家名为“黑吉”的酒吧。还不到8点,酒吧里没什么客人,颓废的慢摇音乐透着一股冷清。陈禹直扑吧台,要了一瓶威士忌,大口喝起来。他此刻太需要酒精、音乐了,没一会儿就进入了迷离状态。他盯着吧台里面的小电视嘻嘻傻笑起来,那个颓废的酒吧老板见怪不怪,继续百无聊赖地变换着频道。

忽然间,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屏幕上,陈禹脑中一闪,反射般地一拍吧台,“停!”

老板吓了一跳,手指停在遥控器上。陈禹瞪大眼睛看电视,只见屏幕上角“海门观察”四个字,画面中,一个女记者正在采访一个男人,那女的不是张若熙是谁?

“我家六口人,每人两千块,一共收了一万二。”那男人说。

“你确定这钱是左富民的吗?”张若熙问。

“确定,他侄子送来的,还把左富民三个字写给我看。你看,这就是他写的……”

陈禹的酒一下子全醒了,脖颈一阵发凉,跳起来大步冲了出去。

19

陈禹完全忘了酒后驾车的禁令,一路狂飙,到了张若熙家,用力拍门。身前和身后的两扇大门几乎同时打开了,张若熙和对门的阿变同时出现在两个门口。

陈禹怒目瞪着张若熙,“怎么回事!你骗我!”

张若熙还未答话,阿变已经警戒地举起手里的拐杖,拔下杖头的管套,露出尖锐的枪头。

张若熙对阿变摇摇头,“没事。”转向陈禹,“进来说吧。”

陈禹站着不动。张若熙瞪了他一眼,“你是来跟我吵架的吗?”

陈禹哼了一声,大步走入。

阿变也一动不动,关切地看着张若熙。张若熙笑笑,“谈点事而已,你快睡吧。”转身走进去,轻轻关上门。

陈禹沉着脸僵立着,张若熙也不看他,从酒架上取了一只红酒杯,径直走向小阳台。陈禹沉着脸跟过去。

阳台的小桌上已经摆着一瓶葡萄酒和一只酒杯,显然,张若熙正在自斟自饮。她坐下来倒着酒,“知道你要来,我也正要找你呢。”

“少废话,为什么?!”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误会你了,以为你是在给左富民求情。后来我忽然想到了,你是怕那个杀手盯上他吧?节目真的不应该播,对不起!”张若熙轻叹一声,“坐吧。”

陈禹站着发愣,这姑娘果然敏锐,“那为什么还播?”

“不知道,上面已经下了通知,可王东扬还是强行播出了。从没见他这样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张若熙说着,把一杯酒递过去。

陈禹瞪着眼睛不动。

“王东扬已经被停职了,估计马上就轮到我了。……你真的不喝一杯?”

陈禹愣愣地说不出话,猛地转身就要走,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按下接听键。

电话是刘炯打来的,“你的处分已经撤销了,回来继续干吧。”

今天真是一个意外接一个意外,陈禹怀疑自己喝醉了,“撤销了?为什么?”

“别管为什么了,”刘炯声音急促,“有个任务要给你!”

“什么?”

“我们分析,左富民有可能就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你知道他的住处吗?”

陈禹定定神,确定自己没有喝醉,“他有好几个住处。”

“给我一个最不容易逃脱的。”

“不容易逃脱?”

“最好是高层建筑。”

陈禹想了想,左富民在海门有多套房产,最经常住的地方还真是一个高层建筑,“有,有一个。”

“地址。”

“海湾大厦1号楼36楼A座。”

“你和他在一起吗?”

“没有。”

“把他带到那儿,尽快!什么也别告诉他!”

陈禹愣了一下,“等等!”

“干什么?”

“你能保证安全吗?”

“我向你保证,这对他是最安全的!”

“好!”陈禹挂断电话,转身就往外走。

张若熙叫住他,“陈禹!”

“嗯?”

“谢谢你!”

“什么?”

“今天你放我走,真的很感谢。”张若熙认真地盯着他,“你是好人。”

陈禹摇摇头,大步走了出去。

20

刑侦大队已经通过手机定位系统,查到了左富民所处的位置——金樽夜总会。

金樽夜总会在十多年前是海门标杆性的娱乐交际场所,是左富民这样的老派商人喜欢的地方。陈禹匆匆赶到,把车停好,跑向大门。门前停着一辆熄火的民用轿车,里面早已守着两个警察,其中一人是胡春强。

“接到人就走,我在后面跟着!”胡春强隔着车窗沉声打招呼。

陈禹嗯了一声,脚步不停地走入,问明左富民所在的包厢,径直冲了进去。

左富民和两个商人模样的人喝酒谈着事情,旁边坐着左小悦。几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见陈禹进来,那两个商人站起来,“就这样吧。”转身走了出去,看也不看陈禹一眼。

左富民坐着一动不动,脸色发青。

陈禹关上门,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爸。”

左小悦腾地站起来,“你还敢来啊你……”

“闭嘴!”左富民喝断她,指了指面前的座位。

陈禹坐下。

左富民把左小悦的酒杯抓过来,倒了一杯酒,推到陈禹面前。

陈禹摇头,“爸,我接到命令,要带你离开。”

“离开?”

“你现在有危险……”

“还用你说!”左小悦突然叫起来,“你知道刚才那俩人是谁吗?”

“谁?”

“说这些干吗?”左富民想打断左小悦,可她已经像打机关枪一样说了出来,“那是一家公司的代表。这家公司给我们三个亿的银行担保,靠着这个钱,两个楼盘才撑得下去,我爸才有钱给你买保时捷!但这三个亿的前提是凤巢村的合作开发权!是我爸要当上村长!现在没了,都没了!银行不会拿钱,马上就要来讨债!消息一出去所有人都会来讨债!卖房子还钱已经来不及了!我们破产了你知道吗?!”

“够了!”左富民吼出来。

左小悦抓起面前不知是谁的洋酒杯,一仰脖儿,把半杯酒一口灌了下去。

陈禹心中难受,“爸,小悦,不管你心里有多恨我,但现在你们得听我的,你们现在有危险……”

左小悦突然抓起他面前的酒杯,一杯酒全泼到他脸上,“危险是谁弄的?!”

“你干什么?!”左富民伸手要打她,被陈禹冲过来拦住。

左小悦冲陈禹吼,“你滚!”

陈禹擦擦脸上的酒,“你们必须马上跟我走。”

左富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不急,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坐。”

陈禹想了想,挨着左富民坐下。

左富民盯着他,沉默半晌,忽然笑笑,“其实也没什么说的了,只想告诉你,你今天这么做,我高兴。”

左小悦快哭出来了,“爸,你……”

“小悦,人,比钱重要。爸一直希望你找一个靠得住的男人。相信我,就是,就是这样的。”

“我讨厌,我讨厌!”左小悦呜呜哭了出来。

陈禹眼眶湿了,“爸,对不起!”

“什么也别说了,来,咱爷俩喝一个。”左富民抓起酒瓶倒酒。他看来已经喝了不少酒,手有些哆嗦。

陈禹握住他的手,“我还有任务。”

左小悦抹一把泪,也去抓酒瓶,“别再喝了!”

左富民用力夺着酒瓶,舌头也大了,“松手!我要和我儿子喝!”

陈禹一咬牙,忽然从左富民手里抓过酒瓶,“我来。”给左富民倒上酒,又倒了满满一杯,端起来,“爸,儿子谢谢你。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着,一仰脖儿,竟把一大杯酒咕咚咕咚全灌了下去。

左富民呵呵大笑,“好,我放心!我放心!”抓起酒杯一口喝干,一扬手把杯子摔个粉碎,直挺挺倒在了沙发上。

陈禹酒量一般,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此刻这枚热弹立刻在体内炸开,直蹿脑中,他几乎立刻就醉了。他拼命控制着头晕,用力抓住左富民,往自己背上一放,向门口走去。

左小悦拍打着陈禹,“放下!你干什么?!”

“你想让他死吗!帮忙!”陈禹红着眼大吼。

左小悦惊乱失措,扶着左富民,跟了出去。左富民迷迷糊糊地挣扎几下,就不动弹了。

21

胡春强把陈禹和左家父女载回海湾大厦的住处。刘炯已经率人在楼外守候,两个刑警抢上来架着左富民,相关人等进了电梯,来到左富民所在的36楼。楼道里也已经有两个警察守着,众人来到左家门口,左小悦挡到门前,挽住左富民的胳膊,怒向众警察,“你们走开!”

刘炯上前一步,“左小姐,我们是为了保护你父亲安全……”

“都走!”左小悦歇斯底里地喊出来。

刘炯冲众警一挥手,“走。”

众警察后退。

刘炯转向陈禹,“你进去。”

左小悦开了门,搀着左富民走入。陈禹瞪着刘炯,“枪呢?”

刘炯拔出自己的枪递给陈禹。陈禹晕晕乎乎地转身跟上去扶左富民,忽然间左腿迎面骨一阵剧痛,竟结结实实挨了左小悦一脚。

“走开!”左小悦大吼一声,砰的一声关了房门,把陈禹隔在门外。

陈禹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刘炯大步向前,用力拍打着房门,里面毫无反应。他扭头不满地瞪了陈禹一眼,“没用!”陈禹打出一个酒嗝,熏得他更加恼火,一把夺过自己的枪,“今天晚上你就给我蹲在这儿!”

忽然,徐震带着两个警察从消防楼梯走出来,冲刘炯一点头,“好了,你们下去吧。”

“你呢?”

“楼顶有个配电室,”徐震看了陈禹一眼,“我和陈禹就守在那儿,有什么情况,10秒钟就能赶到这儿。”

“好,保持通话,你保重。”刘炯说完,带着几个警察下了楼。

徐震招呼陈禹一声,走入消防通道。陈禹晕乎乎地跟着,“门口不放人吗?”

“都装了监控,有情况他们会马上通知的。”

左富民所在的楼层是顶楼,两人很快走到楼顶。徐震打开楼梯口旁边的一个小房间,走了进去。这是大厦的二次供水和弱电的管控室,三面墙壁上爬满了各种管线和小柜子,余下的空间几乎容不下第三个人。徐震和陈禹各靠一侧站着,彼此身上的气息强烈可闻。

“喝了多少?”徐震问。

陈禹摇头,他心情恶劣,不愿说话。

徐震把警官证和手枪递给他,又掏出一个无线耳塞,调到一个频道,递过去,“醒着点。”

陈禹把耳塞塞进耳朵,里面刚好传来刘炯的声音,“陈禹,陈禹!”

陈禹还没用过这种玩意儿,不知道通话的装置在哪里,又取出耳塞研究着。

徐震示意他把耳塞塞回去,“直接说就行。”

要在平常,陈禹早该就高科技与人类身心灵的命题发表一番高见了,可此刻他只是把耳塞一塞,小声回答,“陈禹在。”

刘炯讥讽的声音,“你行不行啊,不行就回家睡觉去!”

陈禹闭上眼不说话。

“喂喂,听见吗?”

“刘炯,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陈禹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刺刀,“你放心,我会走的,前提是,我会把这个案子破了。懂了吗?所以从现在开始……别对我指手画脚!”

耳塞里一片默然,陈禹可以想象楼下的监控车里,是怎样一个面面相觑的场面。

徐震笑笑,“不说话,那睡会儿吧。”

陈禹忽然从耳中取出耳塞,“我问你个问题。”

徐震微怔,也把耳塞取出握在手里,“问吧。”

“这个新闻……我其实有机会不让它播出的。”陈禹想要详细解释,忽然酒意上涌,带来一阵剧烈的难受,再也说不下去。

徐震盯了他一会儿,“你很纠结?”

陈禹点头。

“已经发生的事,都是最合理的,所以不用纠结。”

“谁说合理?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合理!”

徐震叹口气,“你先睡会儿吧。”

陈禹痛苦地摇头。

“那我先睡了。”徐震说着,真的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真的睡着了,还响起了微微的鼾声。

陈禹呆呆地想着心事,一想到左富民和左小悦,心里顿如翻江倒海,难受得想哭。他闭上眼睛,心脏狂跳,身体随着酒精的洪流不停下坠,不知坠了多久,眼看就要在崖底撞得粉身碎骨,突然间,有什么东西裹住了他。他猛地睁开眼睛,心跳渐缓,洪流渐歇,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那包裹着自己的东西,原来是徐震的鼾声。

这轻微均匀的鼾声有一种奇妙的节奏,和陈禹身体深处的某种律动相合。陈禹把注意力转向这节奏,脑中那纷乱的思绪和情绪一点点平复下去。他呆呆地看着徐震,只见他虽是站着睡觉,但身体姿态却一点也不难受,全身肌肉骨骼似乎自动找到了一个最佳的平衡点,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放松感觉,仿佛空气都可以成为他的床。陈禹神思驰然,忽然又想起那辆老掉牙却性能卓越的桑塔纳,徐震的身体和他的车一样,不知经过了多少严格而高明的训练,才能修炼到这般境界。他注意到徐震的脸,这张饱经沧桑的脸上,却是一副紧张痛苦的表情,和放松的身体背道而驰,也和日间的淡漠截然不同。这个玄铁般的硬汉,难道有什么痛不堪言的往事一直埋在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他困意上涌,眼皮一点点合上,再也抬不起来了。

陈禹是被一声尖利的嘶叫声惊醒的。这声音充满了惊恐凄惨,正是左小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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