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今天轮班，该由陆子衿负责夜间照料病患。其实，照不照料结果都一样，这些患者中，有一小半数的人明天要送去山脚。然后，又有更多健康的人染病，来填充那刚空出来的病床。
周而复始，直至所有人都不在了。
一面是清清楚楚的知道，一面是不断的鼓舞治疗，陆子衿觉得这样活着好累，他第一次这么无力，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还要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没事的，很快就能找出治疗方法。
可是，找到了吗？已经这么多天了，除了死人，还是死人，没有救活一个病患。
的确，他们比以前活得更久了点，这或许是他们仅有的一点成功。可是又如何，多活一日，不过是让他们多痛苦一日罢了。
想想这些，陆子衿头都疼了，他在药房里配药捣药，以及随时等候病房里的召唤。
陆子衿一个人在灯下捣着药，耳旁充斥的都是“咚咚”的声音，开始有些烦躁，听久了，也就习惯了。漆黑的夜里，也只有这声音作伴，让他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太孤单。
漂泊了两年时间，这么快就两年了。没想到，再次相见都物似人非了。如心变得安静，或许是因为怀了孩子，所以才小心翼翼的缘故。宫玄宸呢，似乎比过去多了点人情味，尽管过去他也并不是很了解他。
江渔呢，她会怎样？现在还好吗？如心没有提她，他也没有细问，感觉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而在生命面前，年少轻狂的爱念，或许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没有心思再去想小鱼儿呢。那些往事，也在日复一日的生与死之前，被渐渐消磨遗忘。
只是，他始终无法介怀宫依依和陆婉的死，她们都还那样年轻。或许陆婉还算是欣慰的，至少，她追寻在所爱之人身边，至少她嫁给了想嫁的人，虽然结局竟是红颜薄命，但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许，并没有什么遗憾了。
只是宫依依，想起她，陆子衿就不自觉的心一抽搐。对她，自己是怎样的看法呢？明明厌恶她的纠缠，可是，当知道她死了，再也不会纠缠他之后，他反而满心失落。
子衿哥哥，我好头疼，是不是要死呢？
子衿哥哥，药好苦，你喂我啦！
子衿哥哥……
脑中都是她装病撒娇的模样，他曾经那样讨厌过，现在，却突然开始怀念。人是不是都这样，在的时候不珍惜，失去了，才知道对方的好。
尽管他依旧无法说爱宫依依，至少，他永远比不上她的爱，可是，他们或许还是可以做朋友的，再不济，做个和颜悦色的熟人也好。何必恶语相向？
他说他一点都不喜欢她，这辈子都不会喜欢她。他说宫依依你能不能离我远点，他说宫依依你根本就不像个女孩……
可是，她却说爱他。
是爱吗？
小姑娘的爱能有几分真？
此时此刻，陆子衿只希望宫依依只是小女孩的一时兴起，她并不爱他。这样，或许他心底会好受点。
耳旁都是捣药的声音，曾经宫依依也会这样，跑到太医院去烦他。明明不要她帮忙，却胡乱的捣药，搞得太医院“鸡飞狗跳”。
是，他很讨厌宫依依，不想再见到她，一点都不想。
陆子衿狠狠地捣了几下草药，他不要活在内疚里，不要再去想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人。是她害江渔小产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咚咚咚……咚咚咚……
从药房里传出来的咚咚声，不停地在宫依依耳旁回响。她的房间正好和药房相对，为了方便照顾病人，她，还有太医们，都住在这大宅子里。
宫依依坐在床边，没有关门，远远地，可以看见陆子衿捣药的身影。她看了半晌，又无奈的低头看着《济世医书》，怎么办，她翻了半晚上，都找不到救治方法。是这上面没有记载，还是要举一反三？这个宫依依就不知道了，她也就是个江湖郎中，根本就没什么真材实料。
“我想见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还想要皇宫的绝世医书……”
陆子衿的话深深刻入了她的脑海，要交出去吗，如果给了，他肯定会怀疑她的身份，可以再留下去，恐怕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怎么办，怎么办？
宫依依犹豫不已，手反复的摩挲着医书，终于，在想了大半夜之后，她抱着医书走出房间。
药房的门是开着的，陆子衿警觉性很高，当宫依依一踏进门，他就知道了。可是，他忙着誊写进来用的草药方子，想明天和大伙研究研究，就没有抬头看。
“怎么还没睡，明天该你守夜了，你自己要好好休息。”陆子衿没有抬走，淡淡的说着，继续写着药方。
宫依依抱着医书，有些愣怔，“你怎么知道是我？”
“这里的大夫除了你，都是男人，他们的脚步声“噔噔”的重得很。”陆子衿说笑，“你的脚步声不同，非常轻。”
“原来如此。”宫依依有些失落，起初，他以为他是凭感觉呢，呵呵，他终究是对她无心啊。她的母妃，皇贵妃吟沫，是真爱父皇啊，只是一个背影，一个脚步声，就能知道是他。
陆子衿一直在忙，宫依依站在屋里开始打退堂鼓，脚不安的懂着，陆子衿问，“吕大夫有事？”
“没……没事。”宫依依连忙摇头。
“那可不可以帮我研磨？”
“恩。”宫依依咬牙走了过去，站在书桌前，陆子衿一直埋头认真的写着，就连宫依依将医书放在桌子上，他都没有察觉。
宫依依拿起墨石慢慢的磨着，而陆子衿专心致志的写着，能这样的陪在他身边，毫无顾忌的看他，是宫依依以前最大的愿望。她也曾认为，夫妻间就该这样温馨。可是，如今，当那些多年前想要的东西，统统还给自己的时候，心境变了，感觉变了，一切都变了。
这样的重演，只会让她觉得伤感。
房间突然静到极点，宫依依一直没有说话，陆子衿写了半响，忽而发现哪里不对劲。他停下笔，目光落在右手边的一本书上。
《济世医书》！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努力眨了几下眼，再看，还是。
陆子衿可以说是抢过书，慌乱的翻了几页，就是这书，就是它，以前在太医院的时候有幸瞄个几眼，但他还不够级别翻阅，没想到今天居然……
陆子衿欣喜的看着书，彻底忘了药房里还有人，激动了看了有一会儿，才慢慢觉察出不对，“这书不是该在皇宫里的吗，怎么会……”
“这是离宫时，父皇给我的，我学艺不精，也看不懂，就给你吧！”
头顶上方的声音极其平静，可是，一句“父皇”，就足以在陆子衿的心湖激起千层波。
“父皇？你是……”他突然觉得自己是明知故问，他甚至不敢抬头，尽管她的声音如此陌生，尽管她整日蒙着脸，可是，那熟悉感，那莫名的熟悉感，他终于知道是什么了。
一旁的女人忽而笑了起来，沙哑的声音带着自嘲的笑意，“才两年不见，子衿哥哥就老成这样了吗，记性都不好呢？”
子衿哥哥……陆子衿的脑袋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两年了，整整两年，没有人这样任性又娇腻的喊他“子衿哥哥”了。他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连抬头看她的勇气都没有。
依依、依依，这是个让他又恼又愧的名字。她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为什么每一次出现都是那样的出乎意料，让他心神不宁。
“子衿哥哥这是讨厌我，还是怕我？连看我都不愿意呢？”宫依依抿嘴笑了笑，强忍着心中的苦涩说，“你说得对，没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我来，也不是为了和你相认。既然医书给你了，那我就回屋了，希望这书对你有帮助。”
宫依依说罢，转身就走。
之前在房里犹豫了半晚，看来都是多余。她一直在想，他知道她是宫依依时的反应，是会像过去一样讨厌她呢，还是会震惊的望着她，可是，想了很多很多，唯独忘了，他们现在是陌路人，他丝毫没有反应。甚至连震惊都懒得给她，他，太吝啬，太吝啬了。平静到她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多余，如此的可笑。
她今天根本就没有带面纱，一切，就是为给他最真实的自己。她面对的不是自己，是他，是自己可笑却不悔的过去。
可是，可是……他们之间，有太多的可是可是，所以，终究无法在一起。
宫依依一直浅笑着，尽管无论她怎么笑，都是那么难看狰狞。
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心忽而轻松不少。
其实好多事情，并没有多么可怕。我们一直不敢面对，才将它无限妖魔化，现在面对了，也就坦然了，不用再猜，也不用再担惊受怕。可是，如果可以，她还是宁愿不要面对。至少，她心底还可以怀着希翼，还可以继续自欺欺人。
“依依！”
手忽而被人握住，猛地一带，她就落入那个人的怀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