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华搬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打量着昏迷中的少女。
少女紫眸已闭再不可见，但蓝发雪肤仍在，细看，虽然仍令人觉得太过异类了些，但终还是美丽的。
罗华不由想起年少荒唐岁月里的事，一丝微笑浮现。
那时在山上，一群兄弟快活得要命，少年郎不知愁滋味，但求一醉之后的痛快。好多时候醉了就开始胡扯，扯起将来，自己变成了多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一定要娶天下最美丽的姑娘。那时有一个家伙就总是说，要娶就娶古神族的女人，那样才够英雄了得。
然后大家就都笑话他。
罗华有些惆怅。
那人最后没能活到有机会娶个女人的那一天。在岁月中渐渐变了味道的情怀最后显得那么丑恶，互相伤害成为一种必不可少的技能，终于让罗华厌倦。
那一天他下山，昔日兄弟为他送行，满是泪的脸掩饰冰冷的心，温热的酒里藏着杀人的毒。
那一条下山路，满是血腥，他本以为自己再看不到山下的世界，不想最终亲手葬送了最好的朋友后，却被陌生的路人救起。
要杀我的是我最好的朋友，要杀你是与你同肤同发同样眼睛的同胞。
这个世界未免太过讽刺，处处是温热之下的冰冷，时时有称兄道弟的人想要你的命。可它也正因此而有趣。
不知不觉，已经是天明。阳光透过窗帘的缝刺向罗华，他突然回过神来，这才惊觉自己竟然一夜未睡。起身拉开了窗帘后，就听到了少女起床的呻吟声音。
“我早说过，不要这么早叫醒我……”少女揉着眼睛，突然停止动作放下手 ，呆呆地望着站在窗前阳光中的罗华，许久之后才意识到一切并不是一场梦，身边一直照顾着自己的人在昨夜的血泊中已然离自己而去。
鼻子有些发酸。
“不要再哭了。”罗华打断了少女的痛苦回忆，“你已经哭晕过两次。事不过三。”
“他们的遗体呢？”莉莉佳红着眼强忍着泪问。
“我去问问。”罗华走过去推门而出。
门外的两个护卫早已换成了卓府的人，见他出来立刻恭敬问好。走廊那边有人急忙跑去禀报，不片刻卓尔先生便匆匆赶来。
“起得这么早？”卓尔先生低声问。
“一夜没睡，不知不觉天就亮了。”罗华实话实说。
“趁人之危也要有个限度吧。”卓尔笑容促狭，故意开罗华玩笑。“小姑娘刚经历大难，你就趁她昏迷之际折腾了人家一夜？”
“依贵国的法律，为老不尊应该怎么处罚？”罗华皱起眉头。
“抄家灭门啊！”卓尔满脸痛苦，摇头感叹。
“行了。”罗华推了老家伙一把，“人家刚痛失亲朋，我们两个就在门外没个正经，小心遭天打雷劈。”
“何止天打雷劈。”卓尔先生一脸苦涩，挥手示意两个门卫离开后，低声说：“一国公主在我的地盘险些遇刺，维亚帝国哪里会放过我？这事，捅破天了！”
“不是没人知道她是谁吗？”罗华说完意识到有问题，于是补了一句：“除了我。你不会想灭口吧？”
“刚才是谁一本正经地说不应该没个正经来着？”卓尔一脸不屑。
“忘了。事情处理得怎么样？”罗华问。
“因为涉及到古神族，所以王都治安官大人亲自来过，但也仅限于此了。”卓尔说，“如果公开她的身份，也许主政厅那边还会装模作样地派人来慰问一下，但凭古神族行商这个名义……真是大帝国的行商倒也罢了，维亚帝国这种……你懂的。”
“可不。”罗华感慨，“当初我初到第一帝国，哪里有人把我当一回事？”
“往事不堪回首，揭人短遭天谴。”卓尔面色发红，摆了摆手。
“你猜这是怎么一回事？”罗华问。
“听你的人说，刺客的雇主是古神族？”卓尔说，“那大不了就是皇室内的争斗。”
“荣光帝国没有兴趣掺和一下？”罗华问。
“别忘了，她的身份我仍在保密。”卓尔小声说，“如果你的人听到了什么，最好也让他们闭紧嘴。这件事令我头疼死了，真是肉还没吃着一块，却先惹了一身……你懂的。”
“这点请你放心。”罗华笑了笑。
“不过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想办法雇人将她送回星罗群岛吧。”卓尔说，“我和那边没打过什么交道，还要想办法托别人联络可靠的人，可万一对方跟刺客一方有关系……想想都头疼。”
“交给我吧。”罗华说。
“你？”卓尔一怔，一时没能理解。
“商机。”罗华说。
“这种商机可不好抓，弄不好是要把命陪进去的。”卓尔不再开玩笑，“维亚帝国虽然是古神族中的弱国，但一国之力也不容小觑。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不想看到你有什么闪失。”
“多谢。”罗华一笑。“你只说是否愿意把这个小公主交给我就好。”
“我当然愿意把她推给别人了。”卓尔叹了口气，“她是块金子不假，可却是刚出熔炉的金子。我有心双手去捧，奈何肉体凡胎，怕被她熔成了水。拒绝吧，怕引起对方的怒火，不拒绝，我又如何跟他们合作？你要是愿意接下，我得感谢你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荣光官方这边的事，就交给你处理了。”罗华说。
“你放心。”卓尔点头。“那几人的尸体都已经停在后院，你帮着问问殿下，要怎么处理。”
两个商人很快谈好了合作事项，卓尔离开，罗华重回屋内。
莉莉佳红着眼睛站在窗前怔怔发呆，不知是在欣赏院里的花草还是天上的云彩。罗华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并没有说话，只是陪着她一起发呆。许久之后，还是少女先开了口。
“导师虽然已经过世，但她说的话仍算数。”她嗓音有些沙哑，应该是哭得太久太用力的结果。
“嗯。”罗华轻声应声。“我是商人，在商言商吧——你们需要的是帝国崛起，我们需要的是势力扩张，我们应该可以成为很好的合作伙伴。但你们必须放下高傲的架子，如果只是想利用‘安牌’……”
“我们既然是互相利用，地位当然就是平等的。”少女说。
“他们的尸体停在后院，要怎么处理？”罗华问。
“带我去看看好吗？”莉莉佳颤抖着，眼中又满是泪水，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流出来。
“只要你不再哭晕。”
“不会的。”
在卓府的后院，莉莉佳看到了那四具尸体。三位护卫虽然一路辛苦保护，细心照料，但终究不是从小陪自己一起长大的人，面对他们的尸体，她只是有些感伤。但导师把她从小教导到大，对她付出的关爱不输于父母亲，她对导师的依恋也是如此。看到那个慈祥的老妇人已经不能再对自己微笑，不能皱眉责备自己胡闹，她全身颤抖，双手捂住了嘴强忍着不出声，泪水却已经模糊双眼。
“我不能让他们魂游异乡。”许久之后，她擦干了泪后说。
“古神族能否接受火葬？”罗华问。
长途漫漫，谁也不可能带着三具棺材上路。死亡不会因为吞噬了四条生命而终止它的步伐，刺客也许还在暗处虎视眈眈。你现在是在逃命，目标越小越好。
这些话本应该直接说出来，但罗华终究还是不忍心。好在小姑娘还是懂了，默默点头后说：“能埋骨家乡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他们应该不会在意入土时是否还能保有完整的躯壳。我们什么时候走？”
“你打算去哪里？”罗华问。
他的目的自然是将少女带回曙光帝国。对于荣光帝国来说，少女不值一提，对于卓尔来说，少女是个麻烦的大问题，但对于罗华来说，她应该是对整个人族来说都极重要的人。
古神一族孤悬海外，居住在大海中的星罗群岛中，据那只闻其名却无人去过的兽神族家园并不遥远，自古以来，便常受兽神族之害。两族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的大战，强悍的古神族虽然一直处于下风，却也没让兽神族占过什么便宜。
正因他们的存在，妖族才无法次次都拉上兽神族一起向人类开战，人族世界才得以在动荡中保持着脆弱的和平与繁荣。
如果想要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古神族未尝不是一招好棋。如果古神族能诚心与人族联手，妖族与兽神族的联系将被彻底切断，少了兽神帮凶的妖族，便没那么可怕。那时，人族世界的和平与繁荣，才能有一丝坚实的味道。
可惜古神族的高傲，使人族难以与其接近，更不用说坐在一起谈什么诚心合作。
罗华是商人。商人最关心的是利益。而这，是人族大利。
但他仍是询问少女自己的意思。
他不想趁人之危，不想用这种手段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就是他的人生态度，这就是他的固执。
“既然‘安牌’愿意与我国合作，那么，我自然应该去一趟曙光帝国。”莉莉佳说，“我想如果‘安牌’真有诚意，我们双方都会拥有很美好的未来。”
这一刻里，她不再是那个娇弱的少女，不再是那个发脾气的大小姐，而化身为宴会中那个言语得体以大局为重的小外交官。
罗华挺喜欢这个样子的她。
“我会尽快安排行程。”罗华点了点头。
不久之后，一把火将四具尸体化成了四只木盒里的骨灰，装在一只手提箱中，被少女如同珍宝一般抱在胸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