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在那盘录影带中，祭祀的开始，有一个同样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念诵了一段祝文。
那个声音的主人，我只看见了一个背影，是龙湾村第四十九代族长。
难道，这屋子里的人，就是这龙湾村的一族之长？龙凌玥刚刚称呼他为“爷爷”，也就是说，她是族长的孙女么？
凌玥朝我们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然后轻轻挑起草帘，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更加的黑暗和闷热。周围的海血石承受了整整一天烈日的炙烤，屋内就像一个蒸笼，饶是如此，厚厚的草帘仍然严实地遮着窗子，不肯让进一丝海风。零星的阳光挤过屋顶和窗外的茅草，投射进来，却无法驱散屋内的阴暗。
我听到二蛋在旁边“吭哧”了一声，似乎很难承受这屋内的温度。
一根火苗在屋子中亮起，是凌玥点燃了松烛。
这里没有电。
昏黄的烛火照亮了这间屋子。正对门的石壁上，是一幅巨大的浮雕石刻，其上一只张牙舞爪的龙，在大海中翻腾咆哮。右手边一张石床，围圈挂着草帘，看不见里边的物事。左手边并排摆着两张石柜，应该是盛放衣衫被褥用的。屋子正中一张小几，其上摆着茶壶茶碗，旁边叠放着几张蒲团。
我的视线跟随着凌玥移向床边。
床不高，也就三十公分上下，床头靠着的一只拐杖，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拐杖不知是由何种动物的骨头做成，白中泛黄，顶端一只头骨。乍一看，我惊了一跳，以为是一只人的骷髅头，可细细一瞧，发现这头骨与一般的人骨相比，虽然大小相仿、形状相近，但其嘴部却比常人大了一圈，上颚内凹，下颚外凸，两只獠牙自下而上生长，长度足有二寸。
这是什么东西的头骨？记忆中似乎没有哪种动物长成这样。然而，这只拐杖我是见过的，就在那段录影带中，族长手中拄着的，就是这根拐杖。
看来，床上的人确是龙湾村的族长无疑了。
此时，凌玥已掀起了床帘，挂到床帮两侧。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盘膝坐在石床正中，闭着双眼，五心朝天，如一尊干枯的石像。土灰色的老脸爬满一条条皱纹，在跳动的烛火映衬下，仿佛一洼蠕动着蚯蚓的泥潭。
“爷爷。”凌玥轻轻唤了一声。
老者缓缓睁开了眼，双目炯炯有神。
“爷爷，这位便是邢先生。”凌玥介绍道，“身旁这位是邢先生的朋友，元先生。”
老者上下打量着我和二蛋，目光深邃，像一汪深潭。
“这位是我的祖父，也是龙湾村的族长，龙则儒先生。”凌玥转而向我们介绍道。
“您好，龙族长！”我上前与老者握手，在两只手掌触碰在一起的刹那，我一愣：这族长的手，温度竟远高于一个正常人应有的体温，我握住它，就像握住一杯烧至半开的水。
我不动声色地与它握紧。
四目对视，老者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二蛋随后也和族长握了握手：“哎哟我去，我说老先生，您这手咋这么烫？不会是发烧了吧！”他肚大心粗，嘴里藏不住话。
老者嘿然一笑，沙哑着嗓音说道：“元先生，我喜欢你的直白。老朽身体确有微恙，但碍不得事。”
“所以你就找我们老邢过来，是让他这个医学系教授给你瞧病么？”二蛋说，“不过，你们好像是整错了。”
“不好意思，两位先生。”凌玥插言道，“请原谅我冒昧地给您假定了这样一个身份，并谎称族长病重，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村民才会允许二位进入村子。”
我脑中浮现出那些村民的身影，以及那双躲在门后，充满敌对和防备的眼睛。
“壮儿，你到外面守着，有人过来的时候，提前通知我们。”凌玥对龙壮说。
“行。”龙壮点头，退到了屋外。
“哎呀，瞧您这出儿闹的，咋跟特务接头似的？”二蛋一边抖搂着自己的衣领扇风，一边追问，“您敞亮点儿说，叫我们大老远过来，究竟要干啥？”
“元先生，稍安勿躁。”龙族长伸手让座：“请坐，容老朽慢慢道来。”
凌玥拿过两张蒲团，放到我们脚下，说：“我们这里条件比较简陋，还望二位见谅。”然后又倒了两碗茶水，摆到我们面前的几案上，介绍道：“这是我们自制的虫藻茶，清热润燥，养咽护喉，您尝尝。”
我们点头谢过。
茶水显淡红色，不知是被红色的海血石茶碗映衬的，还是本身就是这种颜色。我递到唇边抿了一口，味道很奇特，一股淡淡的清香，混合着微微的腥，还有浅浅的咸。
对于陌生的食物茶点，我一般是不太敢用的，所以很快放下了碗。而二蛋恰恰相反，只要是能吃能喝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是人间美味，端起碗一扬脖，便将茶水喝了个精光。
“二位今日得来此处，想必曾认真看过那盘录像带。”老者坐在石床上，望着我们说道。
“没错。”我点头说，“那盘录像带的内容，对我们而言是震撼的，超乎人的想象。”
“那是我龙湾村三年一度的祭祀大礼。”老者继续说，“我们是上古龙神的后裔，在龙神的庇佑下，得以苟活于世。因此，我们祭拜龙神，那是我们唯一信奉的真神。”
“所以，每三年，就要有两条幼小的生命被作为祭品，放逐大海？”
“那是仙童。”老者纠正道，“祭祀之前，我们会从族人中，遴选出与龙神最亲近的一对童子，他们承载着全村人的信念，进入蓬莱仙山。那是一个神仙居住的地方，并以龙神为至高之神。在那里，我们的童子将有幸拜见龙神，接受龙神的恩典，成为他驾前的仆从。”
我盯着老者的双眼，在他提到龙神，提到蓬莱的时候，他的表情，虔诚而恭谨。
“您去过蓬莱吗？”我问。
老者摇摇头：“蓬莱为仙圣之所，我区区凡人，又如何能够前去？但凡能入蓬莱者，无不是百世修善的至纯至洁之人，我族所派仙童，便属此类。而我其他族人，机缘未到，仍需受这尘世之苦，待到洗净尘埃，灵魂脱壳之日，便是魂归蓬莱、羽化登仙之时。”
“可是，以您录像带中的内容来看，这蓬莱里面，似乎并不如您说的那般美好。”我说道，脑中所想，是那城门大开后的混沌世界，以及白色的幽灵。
老者有些黯然，沉默了半晌才道：“此正是我找你们来龙湾村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