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歆然睡得很熟,呼吸均匀而平稳。叶风骨蹑手蹑脚得走进去,坐在床边,静静得看他那张宛如经历过刀凿斧砍的脸。
有时候,老天爷就是这么不公,随意得砍几下,有些人就是一张凌厉到无法直视的脸,有些人却只能成为残次品。
叶风骨看着看着,便有些出神。
第一次遇见唐歆然,也不过是唐益这个年纪。家父来唐家堡商量公事,他趁人不注意溜出来,一个人在堡内闲逛。
彼时的唐歆然身形还未能长开,圆圆的脸颊残留着些许婴儿肥。明明年龄比他大,个子却低了一大截。努力抱着一个几乎与他人等高的千机匣,唐歆然一下下不知疲倦得训练着拔弩的动作。
叶风骨先是津津有味得在一边看着,时间长了便有些索然无味,终于按耐不住,他从树丛里跳出来,喊:“这么长时间就练这么简单一个动作你烦不烦啊?”
唐歆然受惊,转过身看他,又四下望望,这才指着自己问:“你在跟我说话?”
“不然还有谁?”叶风骨叉腰站在空旷的练武场,趾高气扬,“你这人脑子真笨!怪不得那么简单的动作你要练那么多遍。”
唐歆然听了,也不回应,只是敛眉,抱着千机匣转身,淡淡说一句:“如果是访问唐家堡的客人的话,主堡在前方左转三百米处练武场不欢迎闲杂人等。”
“嘁,得意什么。”叶风骨生平第一次遭到冷遇,小孩子的倔强脾气上来,用鼻子哼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剑,“我到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语毕,上前一步,锋利的剑刃冲着唐歆然腰部划去。
电光火石间,唐歆然脚下一滑,叶风骨还没看清对方的步伐,就感觉到颈后一凉,随后轻轻的一声“喀嗒”声响起,唐歆然不带丝毫感情起伏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死了。”说完,移开冰冷的弩机,继续着拔弩的练习。
“客人若再不回到主堡,怕是要赶不上晚宴了。”
远远得飘来饭菜的清香,主堡那里隐隐传出随从呼唤他名字的声音。有些不甘得一跺脚,叶风骨转头就走,刚走出几步,想到些什么,驻足:“你叫什么?”
“唐家堡唐歆然。这位客人,随时欢迎再来。”
第一次遇见,他是少爷,他是孤儿。
后来的相知,他是老板,他是打手。
他叶风骨把唐歆然当兄弟,在唐歆然心里他又是什么身份?
蓦得有些心酸,叶风骨开口:“唐歆然,你可把我当兄弟?”
半晌无语,叶风骨自觉有些闺房女子等待相公归来般的羞愧难当,站起身,准备离开。
“我当你是兄弟,所以不愿让你看见我难堪。”
清冷的嗓音在背后响起,宛若雷击,让叶风骨浑身一僵。
“什么时候你也这般感时伤秋了?从来都是伶人生怕自己不被主家记住,我的大少爷却反过来了是么?”依旧虚弱的声音明明白白得透出调笑的语气。
叶风骨蓦得转身,一把握住唐歆然的手,热泪盈眶:“歆然……”
“但是少爷,歆然兄弟的名号可是要花钱买的哦~”唐歆然勾起唇角笑。
叶风骨当场石化。
安排唐歆然喝了药,叶风骨亲眼看他歇下,这才轻手轻脚得出门,仔细得关好门。
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女声:“他跟你不是一路人。”
“所以?”叶风骨转身,一脸平静得看着柳仙儿。
“唐家堡的杀手,无论哪一个都背负了高额的悬赏。跟他们扯在一起,你每日里都可能要面对被暗杀的威胁。”
“可是你忘了他们为什么会被悬赏了吗?”叶风骨冷笑,“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是没想到原来柳家是靠着这样的信念坐到相国的位置上的。”
柳仙儿双眼一紧,声音沉下来:“我这是为你好。跟这种人扯上关系不会有好事的。”
“那柳姑娘也不要跟我扯上关系了吧。”叶风骨大步离开,“唐歆然这个兄弟我交定了。”
“你!”柳仙儿在背后气得直跺脚,又拿心意已决的叶风骨没有办法,眼看着他就要走出回廊,柳仙儿一咬牙,喊了出来:“你把他当兄弟,那他把你当什么?指不定就是千万个雇主中的一个,有钱是皇上,没钱是乞丐,路过还要吐三分!”
叶风骨步伐一顿。“那我便花钱买他这个兄弟。我叶家家产上万,珍藏无数,柳姑娘觉得能否撑到我离世?”语毕,转弯,消失在了弯延曲折的回廊内。
叶风骨走后,唐歆然再也没有睡好。
多个生死与共的兄弟本是个值得欣喜的事情,唐歆然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叶风骨是叶家天资最好的少爷,将来藏剑山庄必然要交给他打理。而他唐歆然不过是唐家堡捡回来的弃儿,日日颠簸,来去不定,江湖上不知有多少势力想要他的项上人头,他不会是叶风骨的左膀右臂,只能成为他前进路上的包袱。
看清了去路,唐歆然忽然有些寂寞。如果说在密林里看到赶来的叶风骨心里没有感动,绝对是骗人的。他唐歆然闯荡江湖这些年,从来是独来独往,屈辱和挫折打碎牙连血咽,日后用手里的弩机找回尊严。小时候,叶风骨不通人事,是他带着他走遍成都,看尽山水。什么时候,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少爷也长到这么大,羽翼丰满到可以帮别人遮挡风雨了呢……
那便也不需要他了吧……
唐歆然叹口气。当年叶老爷子给他的任务是充当叶风骨身边的影卫,直到他能独自迎敌。能成功从云烟那里带着他逃出来,足以证明他如今的实力。
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呢……
内心忽然涌起些许不舍,唐歆然苦笑。
杀手不是归人,只是过客。叶风骨兄弟这个称号,我担不起啊……
“师兄回来了!”正在屋内午休的唐益听到这个消息,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顾不得穿外套,衣衫不整得向外跑,嘴里一个劲得喊着:“歆然师兄!”
人未到,先闻声,一声尖啸的裂风声后,一小节竹节砸在唐益脑门上,啪嗒一声,无力得坠落在地。
唐益被这下砸得措手不及,两眼直冒金星。一边在心里碎碎念:“早应该知道会这样!”一边在恍惚中看到唐歆然那一身标志性的蓝外套。
“多日未见,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你才是!多日未见坏毛病一点都没改!唐益在内心狠狠得腹诽,两眼一翻,倒在地上装死。
“晕了啊?那糖葫芦我一个人吃了╮(╯▽╰)╭”唐歆然若无其事得跨过唐益的“尸体”,向屋内走去。
“我觉得我还有救!”一双小手突然伸出来,抱住他的脚,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满了渴望。
唐歆然没来得及进屋就被拦了下来。两个带着惨白全脸面具身穿墨黑色衣服的人正笔直得站在他和唐益的屋门口,看到他来,礼貌得做出请的姿势,用淡漠的声音说:“堡主有请。”
唐益被这阵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得拉住唐歆然的手,不自觉得停下了舔糖葫芦的动作。
“我知道了。”像是见惯了这场面,唐歆然弯腰,把手里最后一串糖葫芦递给唐益,拍拍他的头说:“中午温度高,糖葫芦放时间长了会化,就不用留给我了,都吃了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本能得觉得此去不顺,唐益没松手,依旧紧紧得抓着唐歆然的手指,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不舍,却又害怕面前人高马大的两个人不得强留,想了想,伸出一根小手指:“你发誓?”
唐歆然忍俊不禁,用小拇指勾住唐益的手说:“我发誓~”
唐歆然没见过堡主几面。
唐家堡就像是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每个人各司其职,没有人情世故的多余羁绊。对于他们而言,任务至上,感情免谈,堡主也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尊称。然而他们却又有着难以言喻的门派情怀,哪怕是唐家堡内被千万人嫌弃唾骂的对象,一旦被外人插手,唐家堡便会如毁了巢穴的蚂蚁一般,群起而攻之。
“我唐门中人,即便做错了事,也轮不到他人惩处!”
这是多年前唐老太太立下的规矩,至今依旧被堡主视作立派之本。
唐歆然人微言轻不好多说,只是叹一句:“还好这些年唐家堡的汉子都缺根筋,没听江湖说有几个渣男,否则这规矩估计又会招来不少口实。倒是某以长期禁欲闻名的门派桃花不断,最近更得了个‘渣男宫’的称号。”
那两人将唐歆然领到堡主楼前便停了脚步,示意唐歆然独自进门。唐歆然伸手抚上那千年玄铁打造的厚重铁门,稍一运气,那门便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缝里一片黝黑,看不清有什么玄机。
就在他踌躇要不要上前时,门里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是唐歆然么?进来吧。”说话间,一个子母爪飞出来,扣住他的衣领,拽进了堡内。背后的大门轰一声阖上,终是连最后一丝光明也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