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同时又会提醒我们,理智仅仅是其中一种方式。
——罗兰巴特
“你将是我的新朋友。你将是我的新生活。”
当我经过六本木的一家24小时宠物店,第一眼看到这只异常娇小、两个月大、金色长毛的微型腊肠犬时,我就是这样想着。我迫切需要一种新生活,因为当时已经是上午了,而我仍然感到宿醉未醒。
它有一双机灵的小眼睛。它把长鼻子从箱子的金属格里探了出来,好像已经知道我刚度过了一个极其漫长糟糕的夜晚。
退一步讲,我应该忘掉遇见皮卡前的那个晚上。那天晚上,像往常一样,在工作中开始。在“皇宫”我喝了很多酒,足够说服自己下班后继续参加另一场派对——在那里我会一如往常地往肚子里灌更多的酒,比工作时喝得还多——这真是个最棒的主意,像往常一样。
这次我是和一位叫做“海啸”的女孩一起来的,我在“皇宫”上班时遇到了她。海啸是个完全的日本人,这在银座国际性酒吧的职员中非常少见——虽然这并没有什么差别,因为我们大多数的客人都讲日语。
我怀疑“海啸”不是她的真名。她很可能是选择了日本热门流行歌曲中的某个歌名作为当陪酒女郎时的名字。我们喜欢以广播里的歌曲来给自己命名,这样我们和客人之间就有些话题可以聊——甚至也许是唱出来。
那一年,每个人都在卡拉OK机上唱《海啸》。事实上,如果我不知道这首热门歌曲的歌词的话,我就不算是一名好的陪酒女郎。这首朗朗上口的歌曲是描述一种可以与海啸相比的强大的感情。
相反,海啸自己却是个轻浮的年轻女人。她身材纤弱,只有五英尺出头。
在那个时候,我已经试着远离六本木,因为那是个邪恶的地方。所以那天晚上,陪酒女郎车在六本木十字路口停下来的时候,我们没有下车。我说服海啸陪我去惠比寿的一家英国酒吧,我在那儿认识几个调酒师。
在那儿,海啸遇到了一个男人,他们俩看起来都被对方迷住了。我忘记了他的名字,我只记得他是位年轻诱人的税务律师,在一家非常有名的国际银行工作。他因公到东京出差,住在豪华的惠比寿威斯汀酒店。
夜里三点酒吧打烊了,海啸还要陪着那位雅痞(城市少壮职业人士)去参观惠比寿地区的庙宇和神社。然而,那位律师不会说日语,海啸的英语也令人费解,于是我继续待在他们身边——作为第三者翻译。
不出所料,这次观光的终点站果然是他在惠比寿威斯汀酒店的房间。海啸坚持在凌晨四点让客房服务送来了一瓶唐培里侬香槟王。然后在喝光一瓶之后又叫了第二瓶。
喝到第二瓶的时候,我和海啸就开始吻上了。
“我喜欢这里的一切!”那个男人咧着嘴笑道,从我们俩同意跟他来房间开始,他就一直带着这样的笑容。当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我喜欢亲吻女人——比起亲吻男人,这好像是一种安全得多的选择。我们三个人在饭店房间里鬼混,一直到日出时分。这时一件倒霉事发生了:海啸的男朋友打电话来了。
“海啸,你这个浑蛋,你不能现在就走!”我非常愤怒。我才是那个应该离开的人,而不是她,毕竟这个男人和那两瓶香槟王都是她的主意。
不用说,从那天早上之后我和海啸再也不是朋友了。
海啸把我一个人留下后,我根本不想和那个律师有任何交流。但是他已经兴奋了,想想那晚上他花钱带给我们的奢侈享受,我觉得我应该对此负责。那天下午很晚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饭店里醒来,想到这完全是双方心甘情愿的性行为,我有了更多的理由生自己的气。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种想法——在我待着东京的日子里,这种想法一再地戏弄我——反正我可以随便和任何人发生关系,为什么不用这个方法赚钱呢,为什么不直接去卖淫呢?陪酒女郎不过是入门毒品,卖淫才是“水生意”里的“大麻”。我不止一次见到过,原本害羞的女孩变成了脱衣舞娘,要不就是直接变成卖淫女。
幸运的是,我的心痛最终战胜了这种想法,不过这也说明,我现在的生活方式是不行的——“必须做些改变”!在去六本木“新鲜汉堡”连锁店吃午饭的路上,我心里一遍遍地想着。
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皮卡。她把长鼻子从笼子金属格的间隙中探了出来,有着一种无法言表的可爱。我和她互相看着对方,就这样持续了大约五分钟。
接着,我去自动提款机取出了这几个月来做陪酒女郎的部分薪水,在一时冲动之下花了两千美元买下了这只小狗,虽然我非常清楚“外国人之家”不允许养宠物。但是我认为那没什么关系,因为我可以搬家(最终因为这只狗,我搬了三次家),而且我确实需要改变一下生活方式了。最重要的是,我需要一个下班后回家的理由——代替我的夜生活,我已经习惯于那些记不清的私人舞会了。
说实话,这些钱我赚得并不辛苦,所以花起来也没有愧疚感。在那段时间里,我像个有钱的女人那样生活——但事实上我手里并没有钱。“水生意”,这个名称真是恰如其分,我一拿到薪水就开始到处花钱,仿佛那些钱从未真正属于我。
“皮卡”这个名字是我根据最近在美术馆里看到的一幅很欣赏的书法作品而起的。“光”这个字的大多笔画就像无穷的光线般向外延伸。日本汉字“光”的发音是hikari,用作动词(意为发光)的话发音是hikaru。在日语中,这两个词都是很受欢迎的男孩名字。皮卡是这两个词的亲昵简称。同时,日语还是少数几种给闪光发出的声音造词的语言之一,它为此发明的拟声词是pikapika。
皮卡真的是我生活中闪烁的光亮。日本有句俗语叫做oya-baka,日语中oya是“父母”,baka是形容“笨蛋”时普遍使用的词。因此,oya-baka指的是那些认为自己孩子最优秀的父母。然而,皮卡确实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狗。日本人比任何人都懂得什么叫可爱。
我出去遛狗,否则的话我可能会找各种理由劝说自己去酒吧。当皮卡还是只幼犬时,我们还会去原宿郊游,人们聚到皮卡身边,好像它是位名人似的。当皮卡从一个街角跑到下一个街角时,许多日本学生妹都会尖声喊道“卡哇伊”(好可爱),这情景真是非常有趣。
在原宿,你可以花五百美元买到人工褪色的牛仔裤,有毛边的和故意撕破的牛仔短裤(仅售五十美元)、各种颜色有年月的皮衣,还有一切能让你看起来像20世纪80年代极具个性的英伦摇滚明星所需要的衣服。在街尾处有一家售价昂贵的商店,甚至专营“二手美国衫”——不过这也许只是它的噱头。
学生妹看到我的小狗时都会变得十分激动。我记得,特别是有一个女生,她停在皮卡前,开始上蹿下跳,嘴里还喊着:“我真想吃了它。”“你最好不要这么做。”我记得我是这么回答她的。
说实话,皮卡更喜欢原宿车站的另一边,那里坐落着明治神宫还有围绕着它的公园,即代代木公园。明治神宫是该地区一座比较大型的,令人印象深刻的神道教神社,它是为了纪念明治天皇在1868年重建江户城,并将之更名为东京而修建的。在明治神宫,皮卡喜欢追逐鸽子,因为那些鸽子可以使它——只有五磅重的它——感觉自己非常、非常大。
与原宿街头的行人不同,我从来不是一个追求设计师作品或昂贵名牌商品的人。反而基本上都是皮卡在花费着我的积蓄。主要是由于多次搬家所损失的押金,紧接着,因为皮卡在榻榻米垫子上小便,我又得送给房东昂贵的礼物表示歉意。
突然之间,我需要不断地开出支票。
我开始依靠晚餐约会来维持生计。结果我成为了“皇宫”新一代的“约会女王”。我的最高纪录是每周约会三次。在一般情况下,即使是在最高级的酒吧里工作的陪酒女郎每个月也只要完成两次约会定额就可以了。
而且,我也只是在男客人给我买酒时才会继续酗酒。无论是什么男人买的酒——高大的男人、矮小的男人、丑陋的男人、英俊的男人——啤酒喝起来都是一样的味道。
我的客人都知道我不会接受他们送给我的礼物,但是我会很高兴收到送给我家小狗的礼物。因此,我几乎需要要给皮卡单独配置一个衣柜,来放置她所有的狗狗服装:和服、连衣裙、毛衣,还有一件带着小天使翅膀的衣服——当她穿上这件衣服走路时,翅膀还会随之扇动。
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和秀夫一起参加了一次拥挤的烟火盛会——我再一次选择这位客人陪我打发空闲时间。秀夫很喜欢皮卡,为了配合这次庆典,他还给她买了一件丝质的和服。
“每个人都在看我们。”他得意地笑着对我说。
“是啊,”我答道,“你见过外国人牵一条穿着和服的狗吗?”我们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