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汶口换乘长途汽车沿着滇缅公路向西而去,一车的人都在昏昏欲睡。我注视着窗外,潼冈是个多山的地方,土壤大都呈赭红色。汽车在盆地和峡谷之间上上下下,落差很大,有几段盘山公路狭窄一线,从车窗望下去,一道弯弯曲曲的河流在底下奔腾闪耀。山上有些村庄,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儿童站在路口呆呆地看着汽车驶过。猪羊满地乱跑,可以望见树丛后面锲形的茅草屋顶。司机在一个地方停下车吃饭,估计三点钟可以到达盈冲。
吃过饭我们在周围溜达散步,遇上坐在前面那个乘客,聊了起来,他是本地人,汐州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在盈冲第一中学教书。我问他在师范学院读什么专业?他回答说读的历史。“就在五十年前,”他点着我们脚下的土地,“就在你站立的地方,发生过一场几万人阵亡的大战。我们吃饭的那家饭店,当年是个伤兵临时包扎站,而汽车站,则是堆死人的仓库……”
我们环顾四周,一个戴斗笠的少数民族女子挑着担子在街心悠悠而过,一群放学的小学生互相追逐嬉戏,老人们蹲在墙角处抽烟杆晒太阳。一个太平和睦的小镇怎么会有那么一段历史?
我朝童易看去,他低头在剥指甲,对中学教师的掌故一点兴趣没有。
到了盈冲,我们四人找了个旅馆住下。这儿离边境还有一百多公里,我们决定先由我和童易过去,华祖国和老焦在旅馆里留守。
吃过简单的晚饭之后童易和我去拜访带路的向导,我们在狭小如迷宫般的街道上转了很久,在大片低矮的房舍群里找到一幢破败不堪的瓦屋,推门进去,一支巴掌大的日光灯嗡嗡作响,迎面一张大床,一个老太太盖着被子倚在床头,室内一片凌乱,桌上堆着吃剩的饭菜,一群苍蝇飞起落下,地上满是盆盆罐罐,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尿臭,饭菜的馊气,和一种甜丝丝的木头腐败的霉味。
童易用一种我听不懂的土话恭敬地跟老太婆打招呼,老人头也不抬地咕哝了些什么,童易听完和我退出屋来,说我们找的向导到街上喝酒去了,还是在外面等吧,屋里的气味实在受不了。
抽了两支烟,向导醉熏熏地出现了,他看来三十岁不到,脸上却有一种久闯江湖的油滑气,梳了个三四十年代的大背头,穿件手工粗糙的西装,趿拉着夹脚拖鞋。童易介绍说这是阿波,阿波不是汉族人,但汉语讲得很好,他跟我握手时我注意到他手上巨大的金戒指。阿波带着我们来到市里的一家夜总会:“不要小看我们盈冲,汶口有的我们也有,江城有的我们也有,但是我们有的呢,江城、汶口就不一定有了。”阿波喷着酒气道。
我们在低矮的沙发上坐下,我环顾小小的空间,一个三尺来宽的酒吧,灯光暗得你看不清送上来的酒牌子,通过一条走廊,里面是个舞厅。一盏彩灯旋转着,音乐腻得吓人,有几对时髦男女搂在一起在跳舞,一看就是小地方的人模仿大都会的流行作派。阿波一副老客人的样子和女领班调笑,吩咐来瓶人头马。说你们大城市的XO,人头马十有九假,我们这里全是走私进来的正宗货,价钱又便宜。这是你们大城市的人绝对享受不到的。
我和阿波第一次见面也感受到他心底里的自卑,拼了命地列举他在这小地方所能享受到的好处,酒有多醇厚多便宜,女人有多漂亮多容易上手,风景有多好空气有多新鲜,但是话语言中处处流露出对大城市不可遏制的向往,不断地向童易打听江城现在最高的房子是几层楼?江城的女人现在都穿什么?……
童易一一耐心做了解答,在满足了阿波对江城的好奇心之后,童易郑重其事地说明天要过去了,希望不要有什么差错,我这位朋友是从不远万里过来的。
阿波手一挥:“童哥,你也是老手了,怎么紧张了起来?进出边防还不是像到邻居家串个门子那么方便。”
童易道:“对你来说当然没问题,但我这位朋友第一次过境,那些边防一看就知道谁是本地人,谁是外来人。我们可不想被耽搁在这里。”
阿波说:“没说的,我保证你的朋友安全地过去回来,边防哨所的所长前天还跟我一块儿喝酒来着,你不要看他一本正经的,喝醉了不是一样往桌下溜?有好处不是一样往怀里掖?看到漂亮女人不是一样眼睛发亮?一切包在我身上。”
我们放下心来,喝了一阵酒,阿波提议道:“两位远道而来,要不要找个本地妹子解解乏?有的是十七八岁天真未琢的小姑娘,刚刚发育完成,嫩得捏得出水来。”
童易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我用江城话说:“你不是说做石头买卖不能碰这种风月之事吗?我可不想三百万泡了汤。”童易“噢”了一声,转头对阿波说:“这次算了,我们想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下次有机会再陪你老哥好好的玩玩。”
我们付了酒账出门,西南边陲的月亮大而圆,悬挂在墨绿色的天幕上,街上一长排的木房子东倒西歪,窗户里透出桔黄色的莹莹灯光,凉气从青石板路面浸上来。远处有一头猫在凄烈地嘶叫,引起居民养的狗一阵狂吠。我们脚步拖曳地回到旅馆,感到浑身骨头散架一样,匆匆洗了个澡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