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匆地洗了个澡,上床就睡。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际,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门,轻轻的,一下又一下地有节奏地敲着。我以为是做梦,再竖起耳朵,不对,真的有人在敲门,那会是谁?皮特一般会打电话过来。华祖国?陆凯歌?我一面思忖一面揉着眼睛爬起来开门。
门一开,站着个不认识的女孩,她也不等我招呼,自动闪身走了进来,随手把小坤包往沙发上一扔,一扭身在床上坐下,一双眼睛斜视着我:“怎么了,不认识?大哥,我们一个半小时之前才见过。”
我猛然想起,这个女孩是东都野鸡的同伴,刚才她坐在另一张桌上我没看仔细,加上我刚睡下又被叫醒,脑子还没有转回来,一下子认不清,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进来。我端详了这女孩:很年轻,剪了个童花头,圆圆的脸,眼睛很大,看起来蛮清纯的,像个高中生,如果走在路上我绝对不会想到她是干这一行的。现在怎么办?赶她出去?
我衔上一支烟,那女孩伸出手来,我递了一支过去,替她点上火。那女孩老练地深吸一口,吐出一股浓烟。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房间号码的?”
那女孩调皮地一笑:“这是我们的商业秘密,只要知道客人住在哪个酒店,知道房间号码不会太难。我们的朋友遍天下,那些门童、柜台、房间服务员,你以为他们就靠那几个死工资啊!来吧,不要浪费时间。”
她站起来把香烟按熄,走到我跟前跪下,三下两下地把我的睡裤扯到腿弯处,再站起身来脱掉外衣,除下裙子……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由她摆弄,身体起了反应而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那女孩除下了胸罩,露出了一对像是刚发育的乳房,我才醒了过来:“慢着。”
那女孩不解地望着我,我问道:“你几岁了?”
女孩满不在乎地回答:“十九了,怎么样,嫌不够年轻?”
刚才在东都大酒店她的同伴说她二十岁,现在又变成十九岁,从她的胸部看起来好像才十六七,我起了疑:“把你的身份证让我看看。”
女孩在坤包里胡乱翻找了一阵,说:“没带,说不定丢了。没听说过还要看身份证的,大哥,你查户口啊!”
我把她的胸罩和衣物扔给她:“穿上,我不想找麻烦。”
那女孩不动:“你有病啊!半途而废也是要收钱的。”
我问道:“你的收费标准是怎么样的?说来听听。”
女孩踌躇了一下:“全套的七百,这种程度的应该算三百五,看在新户头的面上,算你三百好了。”
我说钱不是问题,你把衣服穿起来。
女孩疑疑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用下巴朝浴室的门指了指,她终于站起身来,抱着衣物进去浴室。我赶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装,又点上一支烟。
几分钟之后女孩穿好衣服出来,怯生生地在桌边坐下。我点了四百块钱放在桌上,又泡了两杯茶,递了杯给她:“喝杯茶再走吧。”
女孩没去动桌上的钱,两手捂着茶杯,突然抬起头来问道:“大哥,你不喜欢我?”
我摇摇头,那女孩的眼睛里闪现一丝迷惑。
“我当然有七情六欲,也不是吃素长大的,但是我们俩彼此还不认识,就马上上床做那种事,我一下子还适应不过来。”
女孩眼睛很亮地道:“你是第一次吧?做我们这行,管他生张熟魏,才懒得互相认识,完事付钱走人。有时认识了反而麻烦,公安局扫黄带出来一大串,何必呢!就是小姐告诉你名字,多半也是个假名,这是必要的自我防卫。”
我说:“你可以告诉我你真的几岁了。”
女孩轻声道:“大哥我看你是个好人,所以我也不瞒你,我十七岁,再过三个月就满十八岁。我胸部太小,穿着衣服看不出我的年纪,一脱开来就出洋相了。”
我问道:“你做这行多久了?”
“三四个月了,我算入行晚的,我知道有些小姑娘十五六岁就出来做了,甚至还有初中生的。竞争也很激烈啊!”
我不可置信地摇头,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会出卖自己?“你们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父母不是养着你们吗?”
“父母最多管你口饭而已,现在进口的东西那么多,一套化妆品就要上千块钱,父母能给你?一件看得过去的时装也要几百块,还是华汀路上的地摊货。你看我这件裙子——皮尔·卡丹的,华汀路摆摊的开口一千二,我杀了两个钟头价,半价买了下来。你看还算上得了台面吧。”
据我所知,皮尔·卡丹只做男装,现在怎么做起女人的裙子来?不过我素来对这方面缺乏研究,只得含糊地点点头,“那你的时间都花在逛街上,学校的功课怎么办?”
那女孩骄傲地说:“我的功课门门都是五分,太容易了。老师说我考重点大学绝没问题。不过,我还不确定想不想上大学。”
“为什么?”
“上大学没什么大意思,混上四年,毕业出来分配到机关里做个小职员,过千篇一律的日子,像我父母那样,赚一份吃不饱饿不死的工资,有什么劲儿?”
“那你不上大学想做什么?”
女孩歪头沉思了一下:“我说了你可不许笑我。”
我盯着她严肃的眼神,点了点头:“当然不会笑你。”
“我想做个作家,像高尔基那样没上过大学却体验过人生的作家。我现在先赚够了钱,然后去周游世界,在每个城市都住上一段日子,到三十岁之后躲到一个小地方,比如说我的老家。关起门来把所有经历过的事和人都写出来,那一定会很精彩。四十岁我就可以出名,或者死掉,就像大多数穷死的作家那样。说到底,人活得太长也没有什么意思。”
我闷住了,半晌才说:“你有这个志向当然好,但是你选择了一条很难走的道路,人生看起来选择面很广,但走啊走的发现是条死胡同,再回头就晚了。还有,你说的人活得太久没什么意思,这话也许不错,但由你这个年龄说这话太早了一点,十七八岁,正是所谓的花样年华,不管你是从事哪一种职业,这种思想可要不得。”
女孩无所谓地耸耸肩:“大哥,你看起来不像是个满嘴教条的人。也许到那个时候我出名了,还不想死呢!人都有命,命中注定活到三十九岁,你绝对活不过四十岁,命中注定你活到七老八十,你想死都死不了。”
我来了一句狠话:“你从事这种职业也是命中注定的吗?”
女孩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把茶叶吐出来:“是命不是命我也不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卖一次跟卖一百次没什么两样。佛经上说,人到这个世界上来,都是来经验一段人生,做将军、做富商、做妓女、做乞丐都没什么两样;也许你这辈子做富商,下辈子就做妓女,也许这辈子做妓女,下辈子就做将军,把所有的嫖客都杀掉。我是相信轮回的,大哥,你呢?”
我身上徒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女孩才十八岁不到,却好像有一个很老的灵魂躲在那副年轻的容貌之下,历尽沧桑。我说:“你小小的年纪哪来的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念头,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究竟有没有轮回,有轮回没轮回我们都要把握好现在,将来的事是说不得的。”
女孩却道:“大哥你知道不知道有一种虫叫做蚍蜉?这种虫生于夏天,秋风一起它就死了,所以这种虫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春天,也不知道什么是冬天。我们人就像这种蚍蜉,只活在现在。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哪有妓女和嫖客见面不上床而大谈人生哲理的。大哥,你是我碰到的第一个。”
“我可不是嫖客,我没找你,是你自己冲进门来的。”
“是男人就是嫖客,也许今天不是,明天就心痒难熬了。我留个呼机号码给你,哪天有空再聊啦!”女孩从坤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到我手上。
我看着那张散发着香水味的名片,上面只有名字“安琪儿”,还有一个号码。我抬起头来:“你叫安琪儿?”
她已经走到门边,回过头来说:“叫什么都无所谓,安琪儿、观音菩萨、救苦救难的天使,总之,我的职责是满足男人最基本的需要。记得打电话,拜拜。”
门带上了,我转过头去,桌上放着的四百块钱已经无影无踪。
我一夜睡得不踏实,脑子里总是翻腾着安琪儿的影子。这年轻的女孩这么天真聪颖,又这么恬不知耻,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了?我们在十七八岁时,老师家长的话像圣旨似的,就是在最叛逆的时候,我们在个人操守上还是规规矩矩的,哪有像这些年轻人活在世界末日的样子。到了半夜之后睡着了,却是乱梦连连,一个个燕瘦环肥的女人围绕着我转,我左拥右抱,在温柔乡里恣意驰骋。在我身下那个女孩看来面熟,好像是在童易酒吧认识的有一口四环素牙齿的娃娃,跟我嗫嗫嚅嚅地说着一口泰来话。再仔细一看,又像李黎……早上起来之后浑身乏力,懒懒地躺到十点多才起来。
下午去我妈处,儿子看到我还是怕生,小嘴一咧一咧地想哭又不敢哭。
我妈抱怨道:“回来两个多礼拜了,跟儿子呆不到几个钟头,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我说:“所以今天什么事也搁开,就陪着你们俩。”
我妈关心地问生意谈得怎么样了?我说还可以吧。又说今晚可能有个朋友来拜访,家里有什么菜吗?我妈马上紧张地问什么朋友?我轻描淡写地说生意上的朋友,是个女士。我妈抱怨为什么不早说,现在叫我怎么来得及?我说就家常饭菜,饭店叫几个菜也可以。
妈横了我一眼:“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呢,饭店里那种菜能吃?味精放得那么多。”她把儿子朝我怀里一塞,风风火火提着篮子上小菜场去了。
小家伙看到祖母出门去把他留给一个陌生人,撅了嘴想哭,我心中一烦,提高嗓子吼了一声:“哭什么哭,我是你爸爸。”多多给我吓住了,眼睛眨巴眨巴看着我,我又心软了抱起他在屋里兜圈子:“是爸爸不好,爸爸太忙了,爸爸要赚好多好多钱,把你和奶奶接到美国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