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8246000000010

第10章 因为那片绿草地

十里青山半入城。

这是青山伸进我们小城来的一脉,并不高大却很强壮。那么多青藤古树也没能完全遮掩山的胸膛——看那一片****的灰褐色的崖吧!

宽厚的山的胸膛前,耸立着一柱洁白。那是阳澄湖抗日烈士纪念碑。

走进烈士陵园大门,再拾六十四级台阶而上,就登上了一片开阔地。纪念碑就立在这开阔地的中间。碑的后面是一幢纪念馆。纪念馆的两侧和后面有一些附属的小屋。

离纪念馆最远的那一间小屋,在布置纪念馆期间住过一位画家。那位画家肯定偏爱蓝色,将蓝色和白色装进喷雾器,把小屋的墙壁、天幔、门窗一概喷成了淡蓝色,淡蓝成一片迷离。

九岁那年,我在看完电影《英俊少年》回家途中,哼出了影片中一个插曲的头几句,使我父母惊喜万分。不久,他们就让我学起了小提琴。每天晚上两小时,他们轮流着陪我去南门大街那个叫辛老师的老太太那儿去练琴。那时候,我用3/4小提琴挺般配,可我不喜欢那个“大甲虫”。一年以后,父母放弃了让我当小盛中国的理想,转而让我进攻数理化王国。那把小提琴锁入琴盒,高高地吊到天幔上。谁知当我的手臂长到不再适用3/4时,我却又想拉琴了,而这又并非是我回心转意的缘故。

我们学校组织了一支小乐队,决定由我们班的小胖子王雄出任指挥。王雄不干,因为他不同意周小明作为第一小提琴手,要让尤拉当。学校坚持原意——要知道,小乐队价值一万元的乐器都是周小明的爸爸赞助的。王雄那小子艮,不干就不干。当然,没了张屠夫,人家也不会吃带毛猪,小乐队照计划上马了。一天,放学路上,王雄骑自行车追上了我,说:“上车!”我一歪屁股坐上他的车后座——没想就这么上了他的“战车”。小胖子把车头一拐往烈士陵园骑去。陵园管理人黄胡子老头是他的忘年交,对蟋蟀挺有研究的。

这次并不是开“蟋蟀研讨会”,他领我走到一间小屋前,推开一扇蓝色的门,命令道:“你坐第二小提琴位。”屋子里一字儿坐了六个,首席小提琴那儿坐着尤拉,一脸正经而且系着一条紫红色的领带。原来王雄、尤拉他们要以这小屋为秘密集训地,组织一支小乐队,准备在“阳澄湖艺术节”上和校乐队一争高下。说实话,我对音乐依然不感兴趣,可我爽快地答应了。王雄他们此举挺悲壮的,而且参与这么一个“地下活动”也挺好玩的。

我父母是绝不会同意我“玩琴”的。我明白,就在第二天使了个“空盒计”,掩耳盗琴,把那个沉睡的大甲虫盗了出来。

我们利用每天下午到蓝屋练习。王雄的指挥很派,而且澎湃着激情。一见他那副沉醉的样子,你就会大受感动。若是他的额发不这么硬剌剌的话,他准可以和小泽征尔相媲美。小提琴成了尤拉的“第二嗓子”,挺迷人的。这句赞语尤拉可不接受,大概希望有更“深刻”一点的比喻。除此之外,我们“蓝屋乐队”就没什么可夸耀的了。我这个第二小提琴手是凑数的,这我明白。如果一个乐队只有一把小提琴的话,孤弦难鸣,未免太寒碜了。奏到有难度的部分,王雄就说:“你跟大提拉。”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委屈,倒是我长长的手臂被3/4小提琴约束得很委屈。

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生活里缺少色彩和刺激的缘故吧,我们八个都练得很认真,而且对外绝对地保守着这个蓝屋的秘密。“心中藏着一个‘正义的秘密’,世界就变得格外有意思。”这句话似乎可以作为一句格言。这话是黄胡子老头说的,抗日战争时期,他当过新四军的地下交通员。尽管蓝屋远离了纪念碑,每次练乐,我们还是关起门窗,并在乐器上加上弱音器。登上六十四级台阶,我们就多了几分庄重,当然不会演奏那些轻佻的东西。

每次练乐,黄胡子都到蓝屋来陪着。屋角有条长凳子,他就默默坐在那儿。他不懂音乐,从不发表任何评论,只是默默地坐着,认真地听着。这已经足够了,而且比任何赞扬和鼓励都有力度。

黄胡子喜欢听马斯内的《沉思曲》,说那是最好听的曲子。快练完时,他就对王雄说:“指挥员,再来支‘坯奇山’怎么样?”《沉思曲》在我们的乐谱第三页上。

王雄点点头,对我说:“Page3!”

乐声起了。悠远的黑管引出宁静安详的大提琴,然后出现了主旋律——深思着的尤拉小提琴。

黄胡子的眼神一片蒙眬。他想起他少年时代的朋友阿网了吗?

阿网是抗日战争年代牺牲在阳澄湖的一个少年英雄。黄胡子能讲许多阿网的故事,开头总是“有一回”,大多是有趣的生活小故事。原来黄胡子和阿网是“光屁股巷上弟兄”。

六十岁和十四岁对话常常需要注解和注解的注解。

黄胡子讲,有一回他和阿网晚上到西坟地逮蟋蟀的事。他说他们不用桅灯而是点的蓖麻子灯——削根细竹篾,串上一串剥去硬壳的蓖麻子就可以点亮啦。他不得不停下来十几次解释他以为是常识的问题。什么叫桅灯?为什么不用手电?什么叫干稞墩?……

伙伴们向黄胡子提的这些问题,我能代答一半以上,因为我每年要到阳澄湖畔去小住两次。那儿有我的一个远房的舅舅,我叫他小舅舅。

小舅舅能干极了。别人当木匠得“学三年,跟三年”,六年过去了,还不一定能一个工做成一条长凳。做好长凳不容易,一切都是正中有斜,斜中有正。而他无师自通玩了三天锯刨就敢去立街。“立街”是那一带的风俗。泥瓦匠竹木工匠们早晨就去镇上茶馆那儿立着或坐着,要用工的主顾会到那儿去叫工。小舅舅立街与众不同,手上拿着一叠家具式样图纸,任你主顾挑选。第一次,他承接了一套捷克式的活,还真弄成了,又心血来潮问主顾:“你漆什么颜色?我兼做漆匠。”他根本没做过漆匠……我挺崇拜小舅舅,主要崇拜他敢作敢为的气魄。哟,意识流得太远了,得回到蓝屋去。

蓝屋里那么多的椅子,黄胡子单选条长板凳坐,而且总空着左边的那半条凳。那儿坐着阿网吗?

纪念馆展览厅里有阿网的一张油画像。那是一个小豹子一样的农家少年。

我的琴技太蹩脚。奏《沉思曲》时我简直不敢让弓弦相触。那么多的5#和3b,多亏尤拉那红领带一抖一抖地对付着。我怕破坏了《沉思曲》美丽、崇高、淡淡忧伤的境界。

黄胡子的感动反过来又感动了我们。王雄半闭着眼,丰满的嘴唇微微地颤动。

到这时,我后悔当初没好好学琴。尤拉也是那辛老师的学生。听说辛老师曾经指导过大名鼎鼎的俞丽娜。俞丽娜的小提琴可以把梁山伯与祝英台描绘得死去活来。到这时,我希望我手上有一把真正的小提琴,而不是这把难于施展的3/4。当然我明白绝不能指望父母会给我买一把和数理化对立的“冲锋枪”。

一天,当尤拉的红领带又激动起来时,蓝屋的小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竟是我乡下的小舅舅到了!

小舅舅是接了我的信才来的。前些日子,我从黄胡子那儿得知陵园要突击铺一片草坪,就说起了小舅舅。小舅舅现在正和几户邻居联合经营培植天鹅绒草皮的业务。

黄胡子竖一根食指在唇边向不速之客示意。小舅舅抱歉地无声一笑,轻挪脚步,坐到黄胡子左边的那半条长凳上。

小门没有掩上,开阔地上停着一辆红色摩托车。那是小舅舅的“幸福”。

王雄宣布期中考试期间乐队停止活动一星期。

考完最后一门,神经一放松,那个蓝色的小屋“唰”一下就占据了我的思想。想起我们的蓝屋,心里就涌动一种温馨。

王雄对我说:“明天,传。”

这三个字的意思只有我们八个人懂。

我对尤拉说:“明天,传。”

尤拉正找我呢,把一只沉甸甸的信封给我,说是小舅舅托他转交我的。尤拉上学时,小舅舅把信托了他,关照一定要等我考完后再给我。这是什么意思?

尤拉说:“拆开吗?”

我说:“你帮我拆开。”

尤拉学着童自荣的口吻,夸张地说:“谢谢你的信任。不过,我不拆。”竟飘然去了。

原来信封里有一沓钱,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天文,按我们联户的规矩,付你业务介绍费九十九元。是按百分比算出来的,公事公办,万勿客气。告诉你的同学们,以后知道哪个单位要草皮,要铺草坪就写信告我。舅字。

九十九元,最大的两位数,我这辈子挣的第一笔钱!就凭我写了一封信?这是真的吗?

一点不假,巨款在握。

我无端地慌乱起来,脸上热辣辣的,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若是在考试之前拿到这信封,我保证考不好。小舅舅料事如神。

我脑子里一下子涌满了花钱计划。

当然,首先被批准的是买乐谱架的计划。王雄“号召”我们每人设法买个蓝色的乐谱架,原因有两个:一是学校那个乐队有一套白色的挺神气的乐谱架;二是我们乐队将以“蓝鸟乐队”跻身阳澄湖艺术节。

买一个乐谱架花十六元。余下的作何用途呢?请“蓝鸟”全体观摩一场轻音乐,别忘了拉黄胡子一起去。还有呢?再说吧……

尤拉又来了,这一次是他“传”给我了,说:“王雄改主意了,马上去那儿,去!”

这主意改得得人心。对了,问问谁买谱架有困难。谁有困难我赞助谁。这念头使人愉快,我一下子对周小明爸爸理解了许多。原来花钱也有快感,特别是赞助什么的。

尤拉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哼哼:“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噢,噢,噢,噢……”

这小子什么意思?

王雄骑自行车靠近来,警告道:“尤拉,当心民警,搭车要罚款。”

尤拉立刻噤若寒蝉。

我很想拍拍腰包壮他一下胆。

到了陵园,走上六十四级台阶,一个神奇的景象一下子把我们“镇”呆了。

好一片绿色的草坪啊!

我的作文水平不怎么样,面对这片突然出现的草地,脑子里竟该死地跳不出一个有分量的形容词,只傻里吧唧脱口喊了一句:“啊哈!真是草坪啊!”这时才联想起《一千零一夜》里那块神奇的阿拉伯飞毯。可尤拉已取得专利了。他高举双手喊道:“欢迎你,天外飞来的绿地毯!”

这时彻底不需要王雄的指挥棒,我们八个男孩子几乎同时中弹似的扑倒在草地上,滚啊,喊啊。这时,黄胡子在远处喊着什么。

我们急忙爬起来,想到新铺的草坪可能经不起压。

这儿,不久就要举行一个雕像揭幕仪式。那座石雕是一位有名气的雕塑家特地为陵园创作的。

黄胡子领我们走到即将放置雕像的地方。那儿已经用混凝土浇了一个基座。基座的后面栽着几丛芦苇。

黄胡子说:“这片芦苇是天文的小舅舅提议栽上的,这主意不错。”

我们不明白栽芦苇的妙处。黄胡子说等看到了雕塑就明白了。于是我们急着要看雕塑。可黄胡子说雕塑还在南京没运来。

这是他在卖关子。那座雕塑已经运到,暂时放在蓝屋旁边的空地上。

这是一座钢灰色的花岗石大型群像,一个郭建光式的新四军形象,一个阿庆嫂式的形象,一个水乡少年的形象。

就是因为少年手中打着一把桨,整个作品就“动”了起来,使人想起了船,想起了风浪——那个风浪迭起的艰难而壮丽的岁月……

是啊,我们理解了那丛来自阳澄湖的芦苇。阳澄湖,光荣的湖,当年曾芦苇青青,风起云涌。

我们仰视塑像,小心地呼吸。地球似乎在倒转。

那位打桨少年高卷裤腿,小腿上贴着一片水草叶子。也许他刚刚挖过芦根,也许他刚泅水送来了情报……不,也许他刚摸过鱼虾,他得靠这个养活他和他的妈妈。那时候没有工资,更没有奖金。

我口袋鼓鼓的,里头有九十九元钱——因为我写过一封三行半的信,提供过一个信息。

当然,不能那么简单地相比,不能,不应该……可总有着什么联系,因为九十九元和草地联系着,所以这“联系”就更多了一些……

王雄说:“喂,天文,怎么了?”

原来开始练乐了。

王雄说:“听见了没有?Page3!”

深情的《沉思曲》。

乐声里,我忽然想问黄胡子爷爷:那个打桨的少年就是阿网吗?黄胡子左边空着半条凳。

乐声里,我在盘算:小舅舅在这片草坪上赚了多少钱呢?百分比,百分比,九十九元占百分之几?

从开着的门,可以看见那片青青的芦苇。这片芦苇值多少钱呢?

芦苇在风里摇曳,好像在说:不知道,不知道……

我不想知道。别告诉我,别!

回到家里,我急急铺开一张纸,给小舅舅写信:

小舅舅:你好。我把九十九元钱寄还你。不是客气,而是因为那片绿草地……

写不下去了。

搬把躺椅到阳台上去坐,把躺椅放到最大的夹角,人就几乎仰躺着了。

我爸爸喜欢晚上的星空,得空就搬躺椅到阳台坐,一坐老半夜,观察他的蟹状星云、天狼星座什么的。而我喜欢白天的晴空。天空这东西怪,空空荡荡又实实在在,实实在在又空空荡荡。你想什么就有什么,你不想什么就什么也没有。要是天上有些云朵,它一动,你就会千真万确地感到你的躺椅在飘浮。每当我拿不定主意时,心烦意乱时,就想去看一看天空。

“因为,因为那片绿草地……”

这时,妈妈在大声喊爸爸,让爸爸去买煤球。这一声喊,把我也召回到现实里来了。我得帮爸爸去。每次爸爸去买煤球,我总主动跟着去。搬藕煤得小心翼翼,装车卸车很费时间。我爸爸一抬头就能确定几十个星座的方位,可在买煤球这类事面前不是个能人。他说他少年时代起就迷上了天文学,由于“十年****”没有读成大学天文系,当了一个老问人家对不对的小学教师。他给我起名“天文”,肯定是对未酬之志的一种忧伤的怀恋。这名字我不怎么欣赏。同学们理直气壮地给我起了个绰号——老天爷,简称“天爷”。要命!陌生人以为我是“倒爷”之类的角色呢。我钦佩爸爸在天文知识方面的渊博和对天文事业的执着迷恋。不过,这钦佩和对小舅舅的钦佩不同。爸爸的“伟大”显得邈远,小舅舅的“伟大”却很切近。一个像可神游的天宇,另一个如大地——就如那片绿茵茵的草坪一样可以在上面打滚儿,可以算出平方米向人结算人民币。

爸爸的黄鱼车技不行,像和黄鱼车在做拼死搏斗。他那个紧张的屁股令人发笑。

我说:“爸爸,别紧张,把黄鱼车当自行车就是了。”

他说:“不一样,多一个轮子就大不一样。两点定一线,三点定一面。这你学过没有?”抬头看看,又说,“你知道你这么骑黄鱼车交通规则允许不允许?”

我根本不考虑这个,为壮他的胆,就说:“完全允许!”

车过十字路口,一位年轻的交通民警向我们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礼。白手套缓缓举起,齐眉处稍作停顿,然后颇有爆发力地向前上方再向下回到眉齐,划出一道漂亮的白色弧线。王雄式的潇洒。爸爸在百忙之中腾出一只手,像学生在教室里请求提问时并拢五指,屈臂一举,算是答礼。他手上的纱手套脏兮兮的,全没一点亮色。他说过,他有几个过去的学生当了交通民警。这个民警肯定就是其中之一了。

那个挺英武的民警还在向他的老师行注目礼。爸爸努力做出轻松的姿势来。幸亏是下坡。

车过一段路,发生了一起小小的事故——一辆载着三大包蔬菜的自行车从对面歪斜过来,在我们的右后轮上碰了一下,倒下了。因为有蔬菜包的缓冲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后果,可那个小贩却很凶地扣住我们的黄鱼车,大声嚷着赔他的损失。

他是彻底无理的。请问,你从对面而来,怎么撞到我们的右后轮的?我们不跟你计较已是你的造化了。

我冷笑一声,说:“你别闹,有理不在声高,我们去民警那儿评一评。”

小贩以为有理:“到哪儿也不怕,天王老子也不怕。”对不起,我号称天爷,我爸爸就是天王老子。

可我爸爸说:“哎,师傅,算了吧,你车子也没坏嘛。”

小贩说:“没坏?尿素袋不是钱买的?那些韭菜不是卖钱的?”他一句一个钱字。那个尿素袋又脏又破,撞出来几根韭菜历历可数,值几分钱不成?

……

我不愿把这件窝囊事写下去了。你猜怎么的——最后我爸爸赔了小贩一元钱。

我气坏了,跳下黄鱼车就回头走。走到十字路口,我恍然明白了,爸爸姑息迁就、息事宁人,竟因为这位民警是他的学生!他就是这么“利用”他的“关系网”的。我能猜到爸爸的心思,可我不能理解。

爸爸气喘吁吁运回藕煤时,脸上有了几道黑。妈妈有点心疼,说:“我来搬吧,你去洗脸。”

我不会让她知道这次“藕煤行动”倒贴了两毛钱。如果让煤球店送煤,只要花八毛钱就可以了。外婆外公需要我家赡养,我们家经济不那么“形势大好”。爸爸洗手时,悄悄对我说:“去,把红药水拿来。”

“哪儿弄伤啦?”

“别响。”

要省八毛钱就这么难啊,可要挣九十九元就那么容易啊!

我把那封未写完的信撕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整个下午是我们“蓝鸟”们的活动时间。

我故意迟到一步,买了一打大冰砖,救世主似的走进蓝屋。

王雄怕我捉弄人,警惕地摸了摸冰砖盒,凉的,才模仿唐老鸭怪叫一声:“呃噢,圣诞老人到!”伸手就挖去一块冰砖。

尤拉一本正经地说:“注——老天爷即东方的圣诞老人。”

正待我取消尤拉吃冰砖的权利,那小子已把王雄手里的那块夺了过去,振振有词:“本人参观过冰砖制作流水线,冰砖的主要成分是大肥肉,王雄这么肥,绝对不宜食用。”这小子绝了!

黄胡子不吃这个,说牙疼,保不了还肚皮痛。尤拉问他小时候吃过什么冷饮,他就讲开了“有一回”。

他说有一回是个冬天,他和阿网想把冰雪保存到第二年夏天,就把干净的冰雪装满了一只甏,泥封了,深埋在地下,然后在上面覆盖了一层盐,再覆盖一层石灰渣。“第二年夏至那天挖出甏来,打开泥封往里一瞧,嘿!嘿……”

这时节你千万别追问,越追问他越卖关子,得抿住嘴装作不在乎。

“打开泥封往里一瞧,嘿!真叫人心里难受。你猜怎么了?那甏里有小半甏水,水里漂着好多小蝌蚪,都闷死了……”

尤拉先嚷着说不相信,不可能,问哪来的青蛙子。

王雄扯扯尤拉的衣角,说:“住嘴!”

原来,这时老人脸色变得苍白,眼皮耷拉着。

他被自己讲的这个故事唤醒了一个痛苦的回忆——那一回,鬼子为了找寻新四军伤病员,拆了几十座民房,把几十根木梁接成几十丈长;又弄来几十条水牛,让牛拉木头往芦苇滩走,要把芦苇一齐压倒。阿网知道伤病员就在这片芦苇里,便在饮牛的水里浇了烧酒。那些水牛走不了多远一条条躺下直吐沫……

阿网就是那一回被日本鬼子活埋的。

冰砖变得一点儿也不甜,黏腻腻地滴到地上。赶紧洗手。

王雄说:“Page3!”

黄胡子慢慢走出屋去,向那片草地走去。

草地新鲜如同未干的水粉画,似乎听得见小草们轻匀的呼吸。一个人背着手走进阳光,走在草地,走向那丛摇曳的芦苇……

他走回蓝屋时,脸上带着恬淡的笑。他走进屋,坐到那条凳上。他手里握着一片苇叶。

一曲终了。他站起来说:“指挥员,我可以来一曲吗?”

王雄愣了愣,说:“你?哦,你要什么乐器?”

黄胡子扬了扬手里的苇叶,抿一抿,用舌尖润一润,含到嘴里,试着吹出几个音。想不到苇叶能发出这么清脆的声响。

他闭上眼,吹出一首曲子来:

2/4拍,简单得像泥土和水滴;像是小船晃过来的,像是水牛背摇出来的,像微风里摇曳的苇,像小溪里游动的蝌蚪……

黄胡子讲的故事一个一个在我们眼前晃:

那一回,阿网为新四军送信,小船舱里有蹦蹦跳跳的鱼为他作伪装……

那一回,阿网装作放牛,为新四军放哨,水牛角上挂着一串赤豆粽子……

黄胡子说他和阿网常吹这个调子,当时的孩子谁都会。

机灵的尤拉把曲子录了下来。王雄则忽发奇想,说雕像揭幕那天能不能让“蓝鸟乐队”为仪式演奏。

黄胡子说:“我看行。”

第二天,我花一百零二元买了八个蓝色的乐谱架,沉甸甸地扛着,推开了蓝屋的门。

屋里,站着八个崭新的乐谱架,也是蓝色的。

原来是黄胡子赞助的。

我好失望!我好委屈!我扛着乐谱架愣站着,好沉重的铁家伙。

王雄说:“天文,放下吧。练完乐再说,百货公司能退,我姨父在那儿当什么科长。”

黄胡子坐在那条凳上,得意地朝我挤挤眼睛。

王雄说:“Page3!”

把乐谱翻到第三页,可不再是马斯内的《沉思曲》,而是一首《牛背上的苇笛》。原来就是黄胡子吹的那首曲子。

作曲:阿网。

记谱:尤拉。

配器:王雄。

演奏:蓝鸟乐队。

尤拉就坐在我右边,轻声问我:“老天爷,买谱架的钱哪来的?有奖储蓄没开奖。”

我不想告诉他,不想告诉任何人,连爸爸妈妈也不告诉。因为,我断定他们的建议不会使我满意。

王雄的指挥棒举起来——

黄胡子情不自禁轻轻地哼起来。

蓝屋的门又被轻轻推开了。竟又是小舅舅来了。

小舅舅惊诧地站了一会儿,才想起坐到黄胡子左边那半条长凳上去。小舅舅竟也跟着黄胡子哼起来。

他也会唱这曲子。是的,他也来自阳澄湖边,阿网的故乡。

乐声里,一个诡异的意念在我的脑子里弥漫开来,恍惚间,我竟把小舅舅和阿网“叠印”在一起了。似乎阿网就是少年时代的小舅舅,小舅舅就是长大了的阿网……

门没有掩上。绿草地,阳光下,停着一辆红色的摩托。

远处有一条蓝色的地平线,绷得很紧,紧得叫人闷闷不乐。

同类推荐
  • 希利尔讲世界地理

    希利尔讲世界地理

    这是一本绝佳的地理启蒙读物,在书中,“地理”已经不再是个干巴巴、硬邦邦的字眼儿,而是听上去跟“历险”更沾边儿些。 希利尔以地理知识与旅行见闻为素材,精心绘制了一张生动的“地图”,让这本书变成了孩子环游世界旅行的指南——从北美洲到南美洲,从欧洲到亚洲,最后是非洲、大洋洲。 希利尔将精彩的世界藏在每张书页中,所以当孩子们翻开这本书时,他们并不是简单地阅读,而是在探索一个未知的世界。
  • 后花园的秘密领地

    后花园的秘密领地

    自然是一本书,天是它的封面,海是它的扉页,山是它的目录,河是它的文字,地是它的封底。自然的智慧无处不在,那些有关大自然的神奇故事,在爸爸那抑扬顿挫的讲述中流淌开来……
  • 最美最美的新童话(第一辑)

    最美最美的新童话(第一辑)

    2012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得主窦晶的最新童话集。书中包括《不想冬眠的青蛙》、《风魔王和七个小风精》《大怪物,你出来吧》、《涓涓、澎澎去旅行》、《遥遥和小小贪吃鬼》、《叽里咕噜搬运魔法》这六个原创童话,这些关于友爱、勇气、智慧和成长的故事,可以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种上真善美的种子。作者的笔下有可爱的小动物、善良可爱的小精灵,天真顽皮的孩子,他们经历着冒险的旅程、奇幻的魔法、成长的烦恼,互相支持和信任的快乐……
  • 保家卫国(中华美德)

    保家卫国(中华美德)

    本书稿是从中华美德故事中,撷取具有保家卫国的典型事例,从立志发奋等方面述说了一个个动人的故事,以助于青少年形成正确的道德认识、道德情感、道德行为和道德意志,以滋养青少年心灵的成长。
  • 青少年全脑速读速记法

    青少年全脑速读速记法

    发掘青少年的认识潜能,激发青少年的创造潜能,挖掘青少年的学习潜能,激活青少年的思维潜能,拓展青少年的探索潜能,发现青少年的领域潜能。人脑是挖掘不完的宝库,那么如何训练才能挖掘大脑的潜在资源,让思维能力得到最大限度的提升呢?
热门推荐
  • 暗杀之道

    暗杀之道

    杀手组织之王,夜屠?身为杀手我很有职业道德。我主暗杀之道!
  • 笼中宝贝

    笼中宝贝

    一个高智商的二货女主家道中落后被狷躁人渣儿囚禁,却心念温润人尖儿,遂在三人之间发展出的一段扯皮捞筋天雷滚滚的狗血故事。当她睽违七年回到D市,当他再次出现在她生命当中,一个又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被牵扯出来,抽丝剥茧,只为寻求一个最终的答案。然而,我看到的,只是表象,我知道的,却不是真相!
  • 魔女打脸攻略

    魔女打脸攻略

    谁说修魔者不懂爱?她爱了,却爱得卑微,爱得惨烈。三十几年的风雨陪伴,换来的却是爱人彻彻底底的背叛——峰门被毁,双亲被杀,师兄弟们在自己眼前一个个死去,这一切,都只源于一场算计。临死前,她灵根被毁,修为尽废,所爱之人转眼另娶他人,娶的还是她的杀子仇人!重生回来,她要甩渣男、碾白莲、灭炮灰,哪怕踏出一条尸山血海,她也要守护住她的峰门、父母和师兄弟们。至于把温柔的师兄守成了腹黑,把狠戾的狼崽子守成了忠犬,这就不是她的错了。
  • 薰衣草的唯美爱恋

    薰衣草的唯美爱恋

    她一生只爱薰衣草,有回,他遇到了一个同样爱薰衣草的男孩,她深深爱上了他,可他却一次次伤害她,最后,她会离开他吗,他会回心转意吗
  • 落竹林湘记

    落竹林湘记

    神降竹林家男婴为皇族人神谁更贵凡间结白发其实何需一定要写长长长长长长长的篇章,偶尔写一篇这样的故事,短短一天,就可让终亲家看到故事的开头、结尾,免受等待更文之苦,哈哈哈,谢终亲家。
  • 霸道总裁恋上绝色美人

    霸道总裁恋上绝色美人

    修长的手指尖抚上她的脸,轻轻地拭去晶莹的泪珠,是那般专注,那般柔情,眼神里满满的是疼惜,如若珍宝,如花瓣的唇瓣在她的眼睛轻轻一吻,醉人的气息,在他们之间荡漾。
  • 花千骨神之约

    花千骨神之约

    本书写了花千骨重生后的故事,希望大家喜欢。
  • Democracy

    Democracy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大胆通房

    大胆通房

    体校学生一穿而成某人通房。揽镜自视,无翘臀和大波等争宠凶器所以,只能,逃。。。不料女扮男装被误抓入军营,从此开始一段金戈铁马的军旅生活。。。
  • 险难中的毛泽东

    险难中的毛泽东

    本书介绍了毛泽东的生平事迹,是第一部全面记录毛泽东一生在重大危难关头临危不惧,逢凶呈祥的纪实作品。本书第一部分介绍了在毛泽东露宿的地方,突然窜出一条毒蛇,向他吐着长长的蛇信……,第二部分介绍了毛泽东在组织秋收起义时,巧用一把银元换回了性命……,第三部分介绍了毛泽东积劳成疾,终于病倒了。“红色华佗”使他渡过了这次大难。第四部分介绍了毛泽东在长征途中望着倍受痛苦折磨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