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劫余缓缓束手,站在坟场之中,但觉一股凄怆惨伤之意,充塞胸膛,心神不定,七魄悠悠,彷如失魂一般。
他不由感慨道:“所谓英雄好汉,到头来不过只是黄土一坯,生前种种,尽付苍山……”
这时候,天边浓云忽然低垂,他心中泛起晕眩之感,隐约察觉到一股杀气!
他意识到不对,连忙收束心神,但忽然之间,只见坟头刀剑在土中颤动不息,布满锈痕的剑身上冒出飘忽姌袅的烟气,弥漫开来,四周恍如鬼域。
烟气顷刻间布满整个松林,聚成一张青黑色的鬼脸,张嘴怒啸,恶相狰狞,死死地盯住了万劫余。
万劫余眉峰一颤,清素的脸庞顿时生出一丝黑气,惊讶道:“好重的怨念!”
那张鬼脸悬荡半空,嘶哑地喊道:“生也薄欢,死亦难安,湮灭土灰,抱恨黄泉……”
这声音幽幽荡荡,在万劫余耳旁盘旋,萦绕不去。万劫余按住手底长剑,沉声道:“诸位前辈心怀歹念,方才不得善终,我派中人出于好意,不忍众位弃尸荒野,才收殓于此处,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怨气非但没消,反而越加恶化了么?”
那鬼脸一听这话,嘿然不语,突然恶毒一笑,蓦地烟气翻涌,愈发地鬼眼圆睁,面目扭曲起来,豁的一声,便向万劫余掠去!
血腥气味扑面而来,令人闻之欲呕,万劫余神情微变,眉间一凛,衣袂突然一飘,仿佛从原地消失了一般。
鬼影稍稍停顿,下一刻便听一声剑吟从头顶传来,万劫余自天而落,剑锋激荡,绞入烟团之中。
不过是挽了几个剑花,鬼脸还未发出一声惨呼,便四分五裂,消逝无形。
万劫余收剑而立,心神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四周杀气越来越重,只见不远处的刀剑颤动愈甚,发出铮响,有如悲鸣,不知从何时起,地底传来咯咯的诡异声响,那些土坟接连塌陷,露出底下埋藏着的森森白骨。
此时虽是晴天白日,但却依旧能清晰地看到白骨中飘荡的惨绿光芒。这些白骨有些身披甲胄,有些却是黑布缠身,有些四体残缺,有些更是连头颅都没有,齐刷刷从坟中爬起,抓起地上刀剑,便向万劫余围了过来。
万劫余双目环视,眼底泛起一丝忌惮之色,僵持了一阵。原来这些鬼物若是寻常之人,倒还罢了,偏偏却是百余年前江湖中成名的高手。这些人之所以死在这里,并非是因为武功不济,而是死于阵法迷困。
他们任何一个拿将出来,都能称得上是鳌里夺尊,否则也不会逼得伏藏山庄归隐故地了。虽不知它们生前招式,还能记得几何,但仅仅是一拥而上,便已够他对付的了。
万劫余虽是心怀顾忌,但群雄环伺,仍是血气翻涌,目起风云。
这些骷髅只是稍稍一动,便传出尖利刺耳的刮响,桀桀之声充塞耳际。
万劫余心头生出些许躁闷,心神稍分,忽见一具骸骨腾空跃起,抓着锈迹斑驳的长刀向他肩头斩落。
万劫余举剑相格,听得一声脆响,长刀竟断作两截,余下那截去势不改,依旧向万劫余肩上斩来。万劫余大吃一惊,剑锋一转,缠住刀身,蓦地后退几步,撤去刀柄,随后抬腿横扫,将其踹飞在地。
那具骸骨教他踢翻,全身骨节嘎啦作响,七断八续,碎了一地。
万劫余背上冷汗淋漓,正要松一口气,却见满地的白骨竟又接连到一处,转眼间又成人形。
万劫余心道:“这些鬼物莫非是杀之不尽?”这般一想,不由得眉头紧皱。
众骷髅合围而上,长刀长剑在日光下闪着浑浊的光芒。万劫余朝后一望,身后亦有几具骷髅封住退路,此时前有重围,后无退路,万劫余无计脱身,唯有怒目相视,攥紧剑柄。
只见他沉沉呼吸,大喝一声,竟率先冲进阵列之中,古尘剑乌光隐隐,与那锈刀锈剑绞杀起来。
一时间,骨折骨断之声,激响不绝,残肢废腿,散落如雨,万劫余杀至兴处,眉发皆扬,剑法恣肆,有如墨云卷涌,笼罩四方。
弥散的血气在风中越来越浓,却见万劫余眼中泛起血丝,神情恍惚,如痴如狂。
这时背后劲风掠起,一具骷髅探过身来,枯掌在万劫余背后轻轻一拍,万劫余凛然一惊,虽不觉疼,但随即有一股怒气翻腾上来,令他压抑不住。
他回身一剑,斜刺来者,不料那具骷髅微微一避,让过剑锋。他手腕一转,正要荡开剑势,那骷髅一掌击在他的手背,震得他虎口发麻,几乎无法持剑。
万劫余怒意高涨,气贯双掌,沉沉拍落,哪知触手之处温温热热,竟是血肉之躯。再一望来者,方才生受一掌,但却四肢齐全,骨架关节俱在,毫无脱落迹象。
万劫余心头泛起疑惑,耳边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急切喊道:“大哥住手,是我!”
万劫余大吃一惊,眼中血色渐渐褪去,只见来者竟是江万流!
万劫余瞥见江万流投射过来的那对眼神,神光熠熠,凛然如电。
他嘴角溢血,捂住胸口,嘶哑着声音道:“大哥,你入魔了!”他说话之时牵动胸中痛处,疼的眉头一皱。
万劫余至此才终于回过神来,环视四周,土坟三尺,完好如初,地上除了他挥剑劈断的几根松枝以外,便别无他物,不由喃喃道:“难道我是中了幻术了么?”
原来方才江万流在崖底等候,忽听万劫余怒喝了一声,知道他恐怕遇上了麻烦,但转念想到万劫余上崖之前曾吩咐说,不论什么情况,都别轻举妄动,不禁犹豫了片刻。
过不多时,崖上激斗之声越来越紧,江万流到底还是放不下心,胸中一横,便攀上崖来。
哪知到了崖上,却见万劫余独自一人在林中挥剑劈杀,神色痴狂,一改往日冷静从容的模样,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江万流心知有异,连忙打开佛门天眼,一番扫视之后,才知道万劫余被幻象缠身。他这佛门天眼原是他五岁之时,老僧耗费大愿力为他打开的,本来指望他能够凭此抛除杂念,辨明因果,哪知他年少无知,开了天眼之后,反倒看了许多不该看的东西,吓出一场大病。
老僧无奈又好笑之余,只好将这天眼下了禁制,一日之内,只能打开三次,并跟他说:“这就叫一日三省吾身。”
万劫余回忆起适才遭遇,心中一阵后怕,倘若无人制止,他势必力竭而死,向江万流歉疚道:“实在抱歉的紧。”
江万流微笑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青一白,两个小瓶。将那白的倒了一粒出来,递给万劫余,并道:“这是白露丸,有凝心安神之效,大哥你快服下吧。”
万劫余久在江湖中行走,也曾听过白露丸的功用,据说修道人炼气之时,服用此丸,便能心魔不生,外邪不侵。他刚刚脱离幻阵,心神未定,此时服用,应是成效立见,不由感慨这位二弟实在是深藏不露,点头接过,道:“多谢了。”
江万流又倒了一枚凝碧丹自己服下,闭目舒气,良久才问道:“那我们现在作何打算?”
万劫余面露难色,唇角微微抿紧,叹道:“我久不碰阵法,现在竟不能一眼识破,反倒陷入迷阵之中,真是惭愧!”
他站在山崖上,举目四望,只见不远处浓雾遮掩下,若隐若现地坐落着一所庄园,白壁斑驳,檐廊曲折,依稀中还能瞧见半枯的荷塘,与颓倒的山石。
他一想到山庄便在眼前,与自己遥遥在望,但却偏偏无法抵达,心中焦急之余,又自愧有负师傅所授,颇感自责。
江万流上前问道:“大哥你在看什么?”
万劫余微微一惊,再转眼四顾,哪里又有山庄的影子,暗自骇然道:“原来我差点又入迷阵!”
正缄默不言之时,忽听江万流兴奋道:“大哥,我看到他们了!”
万劫余转目过去,只见山脚下的圆台上,立着几个身影,定眼一看,正是苏沐晴三人。苏沐晴愁眉未分,抬头仰望,似乎与他视线遥遥相对了。
万劫余皱紧眉头,忙道:“二弟收敛心神,你看到的并非是真的,莫要陷入幻象之中!”
他吸取方才教训,沉声道:“你我身在阵中,即便是看见了也不能过去,假若不依阵法而行,一步走错,则步步是错。”
哪知江万流疑惑地望着他:“但是,我分明看见他们了。”
万劫余细视他眼中那点凝定的瞳光,竟是清澈雪亮,炯炯有神,微微惊异,心神为之一颤,忽地恍然道:“是了,二弟的这双眼睛,莫非是佛门天眼?”
“这般说来,他见到的自然不是幻象!”他想到此处,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所谓生死交替,福祸相依。那鬼门之后岂不就是……”
“神门!”万劫余眼前忽然一亮,大喊道:“出口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