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股凉风倏起,卷起地上落叶,穿过过树林。
林间寂静如死。
即便是秦无算,此刻也停下手来,冷冷地注视这那名身披毛裘的魁梧汉子。
冷均负手而立,锐利眼神在众人身上巡视了一番,最后落在苏沐晴身上,却蓦地转为温柔,道:“师姐,他们伤着你了么?”
苏沐晴摇了摇头,道:“没有。只不过万师哥他……”
冷均余光瞥见正伏在地上忍耐寒毒的万劫余,眼角微微一动,但只一瞥便收回目光,淡淡道:“没有就好,看我替你出气。”言罢跨步上前,自背后擎出一把云纹重剑,宽阔粗长,瞧来并无锋刃,奇钝无比。
冷均抬剑朝姜黎一指,冷冷道:“起来,别坐在地上装死。”
他言者无意,万劫余却是听者有心,紧咬牙关,从地上撑起身来。苏沐晴见了,飞奔过来,将他手紧紧握住,摇头不语。
姜黎冷哼一声,扶枪而起,道:“阁下欲待如何?”
冷均两眼望天,冷笑道:“装什么蒜!要么和我打一场,要么自己留下一对招子,免得今后又不识相。”
姜黎怒极反笑,嘿了一声道:“人道冷面狻猊眼高于顶,傲睨众人,果真不假。只不过眼下穷途末路,不识相的反倒是阁下吧,倒不如你自己留下一对招子,或许还好商量。”
冷均眉头一拧,脸上蓦地腾起一片黑气:“多言无益,有能耐的尽管来罢。”负剑伫立,目光紧逼,似乎在等对方先动手。
姜黎成名数十载,何曾受过如此挑衅,大喝一声,长枪乱抖,扑将过来。
恍惚间,啸声四起,枪影重重,有如浪花般越叠越高,几乎将冷均淹没。
冷均目光一凝,重剑架在身前,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过不多时,只见他眉峰一剔,喝道:“破!”一把重剑猛然穿透叠浪,卸开枪身,向姜黎头顶砸落。
姜黎面色不变,举枪相抗,孰料头顶似有千斤巨力,即是透过枪身仍震得他双臂酥麻。姜黎大惊失色,哪只又是一剑砸来,这次巨力自臂及肩,袭至胸口,便如塌陷一般。他只觉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间凝滞住了,随即逆流而上,直至脑后。
冷均连出三剑,一剑比一剑沉重,势大力沉,莫可匹敌。
苏沐晴见他出手狠辣,毫不留情,心中不忍,出声道:“冷师弟不要……”
冷均闻声一顿,这最后一剑,便生生止在半空之中。
姜黎扑得一声跪倒地上,口中喷出一丛血雾,经脉俱碎,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峰峦拔地六式!巨灵擎山之法!”人群中传来一声惊诧,却是方才发号施令的唐棣姑娘。
荆棘堂众人见姜黎败得惨烈,眼中俱有怒色,纷纷上前。
冷均剑指群雄,喝道:“还有谁?”众人心生凉意,脚步顿止。
场中一片寂静,呼吸可闻。只听姜黎微弱的声音传来:“你给我来个痛快吧。”
冷均却不看他,只淡淡道:“你经脉已碎,我不会对你出手。”
“是老朽糊涂了,不过是个死字,何必求人?”姜黎面色一黯,那张惨淡的面孔中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忽地脖子一歪,口中溢出鲜血,竟咬舌自尽。
唐棣见其不堪其辱,咬舌而死,惊呼道:“姜黎长老!”转而对冷均怒目相视。
冷均瞥了姜黎一眼,轻叹道:“倒也是个汉子。”收回重剑,转头对苏沐晴道:“咱们走吧。”
“想走?”却听一声冷喝,一道冷光电射而来。冷均侧身险险避过,不料冷光在半空中转了一匝,倒飞而来。
“嗯?”冷均警觉背后风声险恶,下意识让过,冷光在他颊上划出一道血痕,继而落入秦无算手中。
冷均任由脸上鲜血流淌,凝声道:“螟蛉双剑?你就是那个背叛师门,人称弃信忘义的冷面修罗,秦无算吧?”
秦无算嘿笑几声,道:“你不也是师门弃子,却来说我?”
冷均冷哼一声:“家师将我赶出师门,并非冷某心中所愿,冷某俯仰无愧。”
“好一个俯仰无愧。”秦无算哂笑道,“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我在那五虎寨不过半年,那只黄老虎就再没什么可教给我的了,我也是迫不得已,只好提了他的人头另投他处。”
冷均闻言眉峰怒扬,须发皆张,厉声道:“黄老寨主真心待你,倾囊相授,你却背信弃义,欺师灭祖。我冷均竟与你这等人同为冷面之名,真是令人倒胃!”言罢再不看他一眼,转身欲行。
“我说过了,你走不得!”秦无算怪啸一声,掠出数丈,手中匕首掀挑,旋风掣电般截杀过来。
冷均面色寒如铁灰,喉间发出一声兽吼,转身出剑,仿如恶麟回首。
只听金铁之声传来,秦无算闷哼一声,倒驰而去。
冷均露出一痕冷笑,道:“眼下是走得还是走不得?”
“走不得!”唐棣厉声喊道,素手一扬,“弓努手听令!”
话音刚落,却见人群最外围处突然架起数十副强弩,一齐将箭芒对准了冷均。
这时,唐棣身边一位鹤发老者附耳道:“唐小姐,枭堂主吩咐过……”
唐棣娇叱道:“你别管!”老者嘴角抽动了一下,便即退下。
原来荆棘堂堂主枭景贴出追缉令重金悬赏,即令生擒,莫伤性命。但唐棣眼见平日里最疼自己的姜黎长老竟惨死当场,心中气愤难平,一时便将堂主的嘱咐置之脑后。
她心中恨恨道:“这些人即便是死了,又有何妨?堂主还会因此怪罪我不成?”
这般想着,她暗咬银牙,寒声道:“他们如敢再动一步,便给我乱箭射死!都听见了没!”
“是!”众人同仇敌忾,应声大起,扣弦搭箭,一时间杀机四伏。
冷均纵然自负,此刻也不禁额头见汗,那张脸严峻得有如一泓冰泉。他虽知自保不难,但若要身后之人毫发无伤……他却不敢冒这个风险。
冷均回头一望,只见苏沐晴挽住万劫余手臂,面容凄楚,全然不看自己一眼,冷均皱起浓眉,心中不觉一痛。
林风吹度,日影渐稀,双方对峙不让。忽然一阵飘忽的吹竹之声打破了场中寂静。这声音由远而近,随风而至,若有似无,如丝如缕。初时有如呢喃细语,徘徊耳际,但过不多时,众人心头却仿佛被这声音占满。
“有蛇!”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一阵哗然。唐棣心头疑惑,眉间却是一寒,叱道:“不许乱!”目光转处,突见脚下草丛之中,缓缓游出一条青蛇,蛇身一曲一折,便已盘上唐棣小腿。唐棣只觉腿上一凉,花容蓦然失色。
环视四周,更是遍体生寒,只见一群青蛇自树阴中涌出,鳞片细密,闪闪发光,或盘或绕,到处爬行。
这些青蛇瞧来行迹缓慢,实则迅速不已,霎时间便已游至众人脚跟前,伸缩红信,盘足而上。
那吹竹之声,由低转高,洋洋盈耳。远远一位书生打扮的白皙少年,横笛而吹,缓步俆行,不紧不慢地踱入场中。
“羽笙,你脚步也太慢了吧!”冷均浓眉一蹙,不满道。
苏沐晴紧绷的心弦微微放松了些,展眉笑道:“小师弟!”
羽笙点了点头,微笑不答,继续吹奏。笛声悠悠扬扬,就一个旋律来回反复。一时间所有的青蛇都伴随着笛声摇头晃脑,场面诡异非常。
顾清颜扶着江万流走过来,她到底是女儿家,见了这副场景,不免心有戚戚,小心问道:“苏姐姐,这是……”
苏沐晴答道:“这位是我小师弟羽笙,他眼下吹奏的乃是清风醉曲,有驱御山间毒蛇的功效。”
顾清颜闻言恍然,暗暗忖道:“这一个吹箫,一个吹笛,还有一个会弹古琴。伏藏山庄的人莫非都懂音律不成?”
苏沐晴似乎知她所想,解释道:“我师父自我们小时候起,就传以五音六律十三徽,以及箫管丝弦的御兽法门。是以师门内的人都会一些音律和御兽之术。”
顾清颜暗暗点头,却见苏沐晴提起柳眉,扬声道:“在场的各位小心了,这些青蛇皆是剧毒无比,倘若咬上一口,当场便死,药石无救。不信的大可动一步试试。”却是说与荆棘堂的人听的。
荆棘堂众人皆是绿林草莽,若要上场厮杀,自无二话,但见了这诡异的青蛇,却畏惧不已,听到苏沐晴的话,愈发不敢动了。
江万流见万劫余面目如绞,身躯抽搐,急上前道:“大哥,你发病了么?”
万劫余没有出声,闭眼咬牙,只是点头。
“呆子你说的不是废话吗?”顾清颜连忙道:“苏姐姐,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尽早脱身。”
苏沐晴颔首应了一个“好”字,便扶着万劫余站起,不料万劫余四肢僵硬,苏沐晴只能勉强扶住,迈不开步伐。
正为难之时,身后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苏沐晴回头一看,只见冷均浓眉紧蹙,神色颇不自然,眼中流露出的几丝情意都化作了无奈之色,一言不发地提起万劫余,背在身后。
苏沐晴张了张口,终于只是讷讷地道了一声:“冷师弟……”
顾清颜走在后头,见二人神色有异,心中大感纳闷。
这时后面传来一声怒叱:“都给我留下!”
唐棣看着他们离去背影,心头一急,终于按耐不住。手底翻出一把小刀,寒芒吞吐,将青蛇劈作两截。随后怀中掏出一个乌金铁匣,想也不想地便按下了上面的机栝。
“孤问万古愁!”羽笙一回头瞥见她怀中物什,骇得面无人色,一时竟忘了吹奏。
一声呼啸转瞬之间便充塞天地,深沉有如万古悲叹。叹声直直地穿透了江万流的胸口,在他血液中激起一股战栗。江万流回头望处,一蓬金光在半空中迸裂,无数牛毛细剑漫天飞舞,仿佛一条河流泛开千万道涟漪。
而在此刻,顾清颜站在那涟漪中间,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清颜!”江万流大喊一声,将她猛拉过来。
顾清颜只觉得眼前景物飞旋,纷乱之中唯有江万流的脸庞如此清晰,如此急切。在他周围,金光弥漫,天地之间散步着森然杀气。
这杀气如此强烈,以至于她终于害怕起来,但害怕转瞬即逝,江万流挡在她面前,轻轻念道:“十里冰川。”
顾清颜正疑惑之际,江万流背后忽然有数道水柱激射出来,结成一张巨大的水幕。
那水幕凭空而现,又顷刻冰结,日光下如银甲一般耀眼。随后无数碰撞声响起,嗡然不绝,冰墙之上,立即浮现出丝丝裂纹。
顾清颜见他面容苍白,勉强挤出一丝虚弱的微笑,不禁怨道:“你总是这么傻,要是没命了怎么办?”
“走!”冷均一声大喝,身躯拔地而起,一把巨剑在半空中施展开来,抵挡住金光,其余人不敢怠慢,连忙跟上。
江万流抱起怀里人儿,纵身跃出,背后那冰墙并未撑过许久,片刻便坍塌粉碎,化作一片冰雾,无数金光从冰雾中激射而来。
江万流听见背后风声紧迫,知其厉害,便借着地势,在林中连纵了几次,身后金光被树干所截,终于耗尽。
良久,风声消隐,叹息散去。
唐棣望着渐行渐远的那几个黑点,终于无法寻见,眉头紧拧,心中又是愤怒又是不甘。陡然间,她只觉一股阴森凉意从脚底上升,不禁打了个冷战。
人群之中惨呼声相继传来,原来场中毒蛇失去了笛声控制,凶性大发,开口便咬,一时间人群大乱,哀求哭嚎之声,如噩梦般在山林中回荡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