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朱小燕催促委托的人,要对方快点帮自己吧房子卖掉。我听她弟弟朱武说过,这房子是她们结婚后不久,她父亲送给她们的,名义上房子是她的名下。而且那家公司东子也只是经营者,并非所有者,公司名义上的所有者也是朱小燕。这些都是东子离家后,我才从她们姐弟俩的交谈中才得知,我渐渐明白当时东子的苦衷,他对我,对公司难以取舍。尽管他不是公司名义上的所有者,但事实上公司是他一手经营起来的,他不想失去,这是他的事业。我本来就没恨过东子,我现在更不可能恨他。我目睹了发生的一切,像疾风暴雨似的。我看见芮儿的出现对他带来的巨大冲击,他那种对芮儿几近盲目的情感。我妒忌,我心烦意乱,却越发地爱这个男人。
事情是一个下着很大的雨的中午发生的。
中午的时候,快递公司给朱小燕送来一份快递。当时朱小燕正准备出门,她收到快递后打开,发现是一张光碟。我看见她脸上露出的疑惑,而我却马上清楚地意识到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她打开里面夹着的一封信,看过后脸色马上变得煞白。她手里的雨伞掉在了地上。转身进到书房,她在将光碟放入影碟机的时候,我清楚的看到她的手在发抖,好几下后才把光碟放好在碟机里。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光碟里的内容。那天在那家酒店里发生的一切,我亲眼目睹,却无法阻止。我当时心绪欲狂,我想杀了他们,把那个地方夷为平地,把整个世界都毁灭掉。而现在我又要目睹朱小燕在看过这张光碟后的情形,也许在我死之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或许还会有几丝欣慰和快意,但经过这么多后,我越来越同情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也许执拗,也许还可以称其为庸俗和疯狂,但和千千万万她这样的女人一样,她爱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家,只是爱得有些不得其法,有些自私罢了。我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我根本就没有资格评判她。来到东子离家后,面对风雨飘摇里的一切,她的坚韧和那种一往无前的精神,令我感到羞愧。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到的。
但为什么?为什么那些人要这样对待她?那位姓刘的副总对她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那张信纸掉落在门口的地上,我飘过去看了看,上面简单地写着要朱小燕好好看看这张光碟,说那上面有她和人偷情做爱时真实的画面,说会将这张光碟发给她所有的亲人和熟人,特别是她那位不可一世,现在身陷囹圄的父亲好好看看。其它的什么都没写。我回头看见屏幕上重现的那天的情景,那张光碟明显是经过处理的,里面的朱小燕看不出昏迷不醒的样子,反倒是显出一副醉迷的样子,并且还配上了呻吟声。
我开始害怕,我看见朱小燕盯着画面浑身发抖,手里的遥控器也掉落在地上。光碟并不很长,但在光碟还没放完时,她就起身来。我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令人难以目睹的惨白到没有色彩的脸。她先是将两手放在书桌上,使劲按住,我明白她那是想让它们不再抖动。然后她变得平静,但这种平静更让人害怕。她坐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几张文稿纸,开始写什么。光碟已经放完,屏幕变成刺眼的蓝。
她一共写了两封信,很仔细地折叠好,在上面写下名字。我看见一封是给她母亲的,另一是写着东子的名字。我最想打开给东子的那封看看,我想知道她给东子写的是写什么。然后她拿起电话,开始给人打电话。我听见她首先是给公司的那位财务主管打的,她交代说有家工地的货款她已经谈好,可以拿一部分回来。虽然不多,但已经够发员工们的欠薪,她要对方下午就去取这笔钱,然后马上发放给员工们。我不知道对方听出她语气里的异样没有?不过她的确显得少有的平静,语气温和却让人无法拒绝。然后她给东子的家人打了电话,说自己要出几天门,请婆婆帮忙带着女儿,说给二老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对不起。
最后,她是给她弟弟朱武打的电话。在电话里她交代弟弟一定要等房子卖了,就把外面的欠款还上。然后把剩下的钱为女儿楚楚买一份十五年的保险,要那种有利息和投资回报的。我不知道她弟弟在电话里怎样说的,但我听到她对弟弟说: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要涉足生意和政界。说这些的时候,我才看到她眼里流出晶莹的泪水。但她强压抑着不露出丝毫痕迹,这个女人突然让我害怕!我感觉到她是想要干什么,而这都是我无法阻止的。
打完电话,她去了卧室脱下外衣,把它们整理整洁后挂到衣柜里。然后穿上一套淡青色的睡衣。我看到她从床头柜里找出一只盒子,从盒子里拿出一片外面到处有卖的那种裁纸刀片。然后她仔细看看卧室内的一切,过去把床罩有点凌乱的地方整理好,又把梳妆台上的东西安放整齐,那种安放方式让我感到又一次地惊讶!也是那样摆放成一条线,和我死后卫生间里的洗漱用品一模一样。紧接着我看见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瓶药来,那居然是和我家里找到的一样的安眠药!她打开瓶盖,把里面所有的药全部吞服了下去。
完后她去到卫生间,把门紧紧关好,开始在浴缸里放满热水。放水的过程中,她就那么安静地坐在浴缸的沿上,目不转睛看着缸内旋转翻腾的水,偶尔会伸手去拨动一下。我突然不再想阻止她,我变得异常的平静。我倒是开始羡慕她,她不像我,她的赴死是义无反顾的,而我每次都会给人们留下拯救我的机会。她手里轻轻拿着那片锋利无比的刀片,在等浴缸里注满水。我明白了她的目的,她是不想让自己死得难看,死得和我那样一塌糊涂,她想干干净净地去死,去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些卫生间里的物品一如既往地摆放成一条整齐的直线,到处一尘不染。
缸内的水注满了,已经开始溢出浴缸,在淡红色地砖上迅速漫延。朱小燕打开水塞,让水的进出保持平衡,然后自己进入到浴缸里。水在她进入的那一刻溢出,直到她躺下去后,才重新找到平衡。她用浴帽把自己的头发包起来,靠在缸沿,然后抬起左臂,用右手拿着刀片放到手腕上。我看见她眼里充满了泪水,听见他轻声呼唤着东子和女儿的名字,她在祈求东子,一定要好好待自己的女儿。我是个女鬼,我没法流泪,但我感觉自己已经被泪水浸泡了起来。
她是那样毅然决然,在割开自己的手腕时,没有丝毫停顿。我看见她的脸上泛起一层奇异的光彩,而她在切割的时候,神情那样专注,不像是在切割自己的手腕,而是在切割一块需要精准的饰物,仅仅是她觉得这块饰物有些部分需要切除一样。紧接着我看见鲜红的血;血是突然出现在那道被切开,细到你不留心就难以察觉的刀口的;渐渐弥漫开来,然后变得粗野和狂放,变成喷涌,我几乎都能听到血涌出时前呼后拥发出的声音,和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她目不转晴地注视着,仿佛是在看一朵悄然开放的花朵。
血迅速地在水里消散开去。水依然在哗哗地流淌,血随着水往下水道淌走。卫生间显得有些阴暗,但干净得让人窒息!她闭上了双眼,似乎睡着了。我知道,这个女人离开了,她再也不会构成对我的阻碍,但这一切已经失去意义。我想到东子,想到芮儿,想到我自己死后的情景;我的死显得那么紊乱,到处是凝固了后发黑的血,床上,地板上,还有我的身上。似乎是有人故意让我显得如此,我当时身上穿的不是东子给我买的那套紫色的睡衣,而是几乎半裸,只有亵衣。血污染了我的身体,像是谁写上去的,这令我想起霍桑的《红字》里的那个女人,那个被打上耻辱的烙印的可怜的女人。我仔细观看了这一切,看着这个进入安睡里的女人,面对她,我感到自己的懦弱与自私,感到自己的可悲与无助。这个女人将自己的赴死安排得这样井井有条,她的一丝不苟让我感到难以忍受。我想起那些被人摆放成一道直线的洗漱用品,只有我知道我的卫生间是被人仔细打扫过的。但如何也产生不了我现在目睹的效果,为此我又有些开始仇恨这个女人。
一个人居然会如此显现出两种完全不一样的禀性。她以前的所作所为,和她在遭遇劫难,以及赴死时所变现出的坚韧与刚烈,是我难以认清究竟哪一个是那个真实的她。她的一切,让我明白死的真正含义和必然。我发现我必须离开,必须离开这些让我魂牵梦萦的一切。我不得不回到我那个阴暗狭小的地底下的盒子里去,那里才是我的归宿。
我也许只该属于那处狭小闭塞的地方?我无法想象尼采疯狂后的情形;这个颠覆了人类历史几千年的思想体系和意识模式的人,这个宣判上帝不在了的巨人,最后还是逃脱不了来自上帝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