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燕说:“谭冰,她是谁?”朱小燕的问话冷冰冰的,一如她面部的表情,她刀刻出来样线条的嘴唇。她为我吵架的时候是火山爆发式的,东子对我说过,现在我目睹的朱小燕却是表情冷静的,似乎在问一件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事一样。
东子说:“朱小燕,欣儿死了,你开心了吧?如今欣儿的朋友给我打过电话,你值得如此兴师问罪吗?”
朱小燕愣了一下问:“就是那个去了北京的女人?”
东子回答说:“是。该放我出门了吧?”
朱小燕的身子让了让,东子从朱小燕的身边挤了过去了,我在想,就是这样两具身躯,也有过紧紧相拥到没有间隙的时刻?还有那个孩子谭楚楚的结果。人真是很奇怪的东西。不是吗?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就像柏拉图说的那个被劈成两半的怪物,相互寻找着自己的另一半,但总是会找到错误的一半。或者根本就找不到?找到了也是没办法缝合到一起的?
等东子去书房拿包的时候,朱小燕又把东子的鞋子拿了出来了。东子的鞋,朱小燕天天都擦,而且擦很亮,比大街上挂皮鞋的人擦得专业多了。东子穿鞋的时候,并没有看朱小燕一眼,好象朱小燕为他做的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一个男人在家的表现和在外的表现相隔太远了!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实在不敢相信,绅士般的东子居然是这样对自己的老婆。东子在我的小屋里,那怕我帮他倒杯水,他也会说声谢谢。每次帮他剪完指甲,东子就会用他那尖利小牙齿在我的身上脸上脚上任何一处不管不顾地咬着,东子说爱是长牙齿的。我常指着青一块黄一块红一块地让他帮我数一数收到他多少爱情。
他的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爱让我上瘾,那个时候从来不敢想象可以离开他这长着尖利小牙齿的爱情,尽管我知道身后还有着朱小燕这样的一个女人,我总是想,我们的爱会让朱小燕知难而退的,现在我目睹了东子和朱小燕在他们家里的表现时,我才明白,要摆脱朱小燕这样的一个女人,是多么地困难。
朱小燕在东子穿完鞋子后说:“谭冰,不管你是真爱她,还是假爱她,我希望在这个家里,你不要再拿她来伤害我,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她死了,你还让我过那种提心掉胆的日子吗?谭冰,你不为我想,你为楚楚想想好吗?她还是个孩子,她需要妈妈,也需要爸爸,她需要一个完完整整的家。”
东子的眼睛里似乎有泪花闪了一下,可仅仅只是一下,他就很快转过身往楼下走,他下到第二个台阶时,回过头对依在门口的朱小燕说了一句:“我会努力的,别逼我。”
朱小燕的嘴角动了动,她想说什么,可东子却跑步式地下楼去了,她望着东子的背影,又是长长地叹着气。
朱小燕为什么愿意守着这个在我眼里没有一点爱情的家呢?为什么她愿意守着这个在她眼里,一点都不爱她的男人呢?
成了女鬼后,我竟然迅速开始看不懂人间男女们的生活方式。其实我从来就没真正懂过。在我的想象中,爱就得长牙齿,咬起来就是痛,就是一个又一个的牙印,而不是朱小燕的这种依门而望,久久叹息。
或许,朱小燕也不爱东子吧,她只是在维护一个家,一个楚楚眼里的正常生活,一种属于自己的权利;天赋的,法律赋予的。可我在她眼里明明看见的是她对东子的爱,那是一种非同寻常的,会毁灭自己和对方的爱。仅仅是因为某种缘故,而使得这种爱变质了,但那毋庸置疑还是一种爱。
我这么想。如果我在活着时候能够这样想,事情的结果还会是这样的吗?在这样一场对我们这些参与了的人说来,是悲剧的游戏里,每个人扮演的都是什么样的角色?如此想来,或者我还是死了的好;但问题是我的死就能改变一切,使所有的人和事都回到一个正常的轨迹上去吗?其实谁都知道,生活就是由一个个偶然组合成的连锁效应的过程,这个过程开始后,就由不得你去控制,它会按照自己的轨迹一直发展下去,直到一个阶段的结束,而这结束往往是毁灭性的。
我们总是在自以为是,却全然不知自己是生活的努力。每个人都会想:要是重来一次就好了;但每个人都会在接下来继续先前的愚蠢,会一次次地节外生枝,却以为自己多么聪明,多么了不起。这就和犯罪一样,每个罪犯都认为自己是最聪明的,都会认为自己所干的天衣无缝。但他们都不曾想到,事情不是单纯的,是相互关联着的。所以说一只在非洲煽动翅膀的蝴蝶,会在南美掀起一场风暴。
我们是生活的努力,是时间和空间的努力;我们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既不能让什么变得更好,也不能让什么变得更坏。
自从东子和芮儿在那晚通过电话后,她们就象是最无可救药的瘾君子。开始每天不管不顾地彼此握守电话用所有可能的时间几小时几小时地讲。这让我想起我和东子最开始的那段日子,我们也是这样没完没了地煲电话。早晨东子刚刚出家门就已拨通了芮儿的电话,一直讲到公司,再改用公司的电话接着讲。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一如东子刚和我热恋时期一样,我们的电话也是如此几小时几小时的讲,看来东子开始在芮儿身上寄托爱情了,说得好听点,那是对我的爱的一种延伸。但芮儿呢?芮儿是不是也在东子身上寄托爱情?但芮儿的爱情出现过吗?我总感觉到这里面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地方,一定有什么不对头。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在电话里说着笑着,也试探着对方的心思。我们互相读在书上看到的好段落,读各自新写下的字句。我们互相大方地献出对方,又不断地泼洒醋坛子。我们会说这样的话:
“姐,你给我找一个姐夫吧,我给你收集了好多某先生的礼物呢。”他笑嘻嘻地在那一端说。
“太好了。你帮我约时间吧。我简直都沸腾了。”我也笑着说。
“别,还是你自己约方便点。”东子说。
“还是你出面比较好,他们知道我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就不敢欺负我了。”我接着说。
“欺负你?你不欺负人家就不错了,到时还不定我得帮谁呢。”东子又笑。
“我尽量去欺负他吧。”我装无奈。
“我觉得你应该找那种的:身高1。88以上,穿一身白西服,黑皮鞋。头型嘛,长一点的吧。”东子在描述我要找的男人。
“黑皮鞋?不好吧。”我故意说,东子爱穿黑皮鞋。
“那就换双乳白的。也不能让小子太帅了。”东子也装无奈。
“我可是个完美主义者。而且一个也太单调了。这么着,你就先帮我约他5个,从周一到周五,大礼拜你怎么也得让我休两天。人家公务员都休大礼拜呢。”我在电话中笑。
“瞧你说的。学雷锋讲奉献还有什么星期礼拜的。你还得提高觉悟呀。”东子也开始贫嘴了。
“也成,为了给你找个姐夫我辛苦点没啥。可我得先问清楚你打算用什么结婚礼物补偿我一下?我也不能太无私奉献喽。”东子继续说。
“炸药包。包装最精美的。”我大笑。
“嗬,那可够喜兴的。”东子也大笑。
我们刚开始相识的时候,就这样在电话你一句,我一句地臭贫,现在芮儿和东子也依赖着电话,可是芮儿和东子不是象我这般贫,他们在谈生意,谈人生,谈理想,谈社会的现象,就是不谈我,不谈爱情。
我一直以为东子和芮儿越是这样,越证明,他们都在试探着对方,都在等待着对方开口挑破那层其实很薄很薄的纸。电话只是一个死的物件,它无法自己转化成吗啡。只有电话两端的人通过制幻才可以让他显现为最不可低挡的吗啡。现在的东子和芮儿就是在制造这种吗啡,但愿东子和芮儿不要吸食过量才好。
也许我的担心很多余,也许我应该再飘到北京去看看芮儿和东子通话时,她的表情到底是什么?可我真的有些害怕芮儿家里的那只黑猫,它是芮儿的守护神,我竟靠近不了芮儿。
一个名字,在它与你的伤心联系在一起时,它便再也不可被目睹被耳闻。那怕是最无意的触碰,都会有一声最锐利的尖叫,在你内部刺穿。现在我成了女鬼,却是三个名字,芮儿,东子,朱小燕在我的内部刺穿着我,这些名字就是一块重石,击沉正任意飘动的船。那水底是黑色的,阳光照不亮那深度,于是我无法审视那各种各样的不平。
这些名字,和我的阴间黑暗交错在一起。可以是一个故事的开头,也可以是一个故事的结尾。这些名字,不是普通的笔划写成的,即横七竖八的道道,是心灵搓起的褶皱,无法抚平展开。在光滑的皮肤下面,它的尖叫声十分刺眼,是人性中不可图腾的形状。
天很阴。是很沉的那种阴。注满了可以用于哭泣的水。
有时,哭泣只是一种愿望,可以安慰起一时绝望的人。但是,眼泪从来不能淹死哪些名字,相反地,泪水浇灌过之后,它竟如笋一样疯长成一片竹林,占满你新开垦出的一小片菜园,连照在你那片窗的太阳光都被它搅乱了,成为一片片破败的阴影,由风吹过来再吹过去。整个的人,被这阴影搅得很乱很乱了。
这时,那些名字,又尖叫着跑过去,射向新的脚步。
芮儿又回武汉了。
那次她几乎是刚和东子通完话,没多长时间她就在武汉天河机场给东子打来电话说:“东子,我回武汉了,来接我吧。”
一直以来我都对芮儿的逻辑性有深刻的了解,她从那次和那个笨蛋的小男人在一起,被我发现后,就再也没有让自己陷入被动和混沌过。她干什么都是有条不紊的,目的性非常明确!正因为这样,我才对她目前的一举一动感到不解,甚至渐渐开始害怕起来。总有种不祥的预兆会隐隐约约出现在我心里,感到有什么正在一步步逼近,有什么就会发生。是什么呢?不得而知,别以为鬼就是万能的,其实鬼最可怜,鬼什么也做不了,更不可能如蒲松龄在“聊斋”里描述的那样,还能和男人相爱,有肌肤之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