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片刻以前，人人得而诛之的人还只是沈韶轩，但在此刻，所有人都恨不得把沈威从棺材里拉出来，一并粉碎。
沈韶轩掌心的法术渐渐消失，失神之间，展鸿业以对付沈威的那一招，狠狠击了沈韶轩一拳，霎时间鲜血如柱。
沈韶轩无力地跪倒在地，身体的疼痛不及他心痛的万分之一。
在他心里，父亲虽然不是文武双全，但一定是顶天立地，父亲没有文人风骨，却一定侠骨柔情。
可是横空而来的这个消息，让沈韶轩当头棒喝，其中的痛苦并非因为觉得羞耻，而且难以置信，父亲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从小到大，沈韶轩总是听沈威说这样一句话：“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身正才不怕影子斜。”
可是为什么？他会做出违背自己信念的事情？
眨眼之间，沈韶轩已是脸色惨白，面上如濒临死亡一般毫无血色，展鸿业早已丧心病狂，再一招便要了结沈韶轩的性命。
在这段时间里，沈韶轩听见许多声音，其中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匕首，毫不留情地捅入他的心口。
有人说：“亏我们敬重沈威几十年，他居然做出如此苟且之事，真是丢尽了江湖儿女的脸！”
也有人说：“如今他也算遭了报应，以后沈家都无缘武林盟主之位，就这么算了吧！”
最后，所有凶残的目光，残酷的咒骂都落到沈韶轩身上：“这畜牲和他爹一样丧心病狂，今日我们就替天行道，省得他以后害人！”
远处，狂风撕扯着梧桐树上的枝叶，阴沉的风声呼啸而过，枯黄树叶自树梢散落一地，恍如一地尸骸，每一片都是触目惊心。
哄乱之中，展鸿业的声音近在沈韶轩耳边：“年轻人，就连沈威这个老东西都斗不过我，你又怎么会是我的对手？”
鲜血从嘴角溢出，沈韶轩怔怔地望着眼前那片狰狞，一时之间大脑空白。
后来回忆起来，那日唤醒沈韶轩的人竟是欧阳若愚。
那时场面完全失控，丧礼已然成为闹剧，沈韶轩倒在血泊之中，面无表情的承受一句句恶毒的咒骂，他的精神早已崩溃。
看见自己的好友被人如此欺凌，欧阳若愚脑子一热，在展鸿业动手终结沈韶轩的性命之前，手执墨心折扇挡在展鸿业拳下。
紧接着，他开始絮絮叨叨的高谈阔论：“你们自称江湖中的正义之士，如今居然以多欺少，这是虚伪！”
“在场有多少人了解当初武林盟主争霸时的原委？又有多少人清楚沈老爷过世的内幕？你们只知道趋之若鹜，说诸位是墙头草毫不为过！”
“还有，各位在沈老爷的丧礼上大打出手，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你们的长辈难道没告诉过你们什么是道德吗……”
不久以后，据沈韶轩的回忆，当时欧阳若愚说这些话时，在场的人几乎都是目瞪口呆。
反正沈韶轩是非常想不明白，那些习武的粗人为什么会被欧阳若愚絮絮叨叨的这套说辞给震慑住。
经过许久的思量，沈韶轩和欧阳若愚一致认为，大约是那些人的大脑正在急速运转，思索欧阳若愚到底在说些什么。
然而在场有三人，却是因墨心折扇上的法术而动弹不得，那时折扇中豪光大作，展鸿业等几人皆被震退。
与此同时，一袭白衣自雀檐上翩飞而来，顷刻间便抓着沈韶轩和欧阳若愚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沈韶轩方才受过伤，晕过去之前，他瞪了悠然伫立云端的肖喻川一眼，怒道：“我去，帅都让这臭小子给耍了！”
山中楼阁内，谢晚拿着湿毛巾擦过沈韶轩的额头，沈韶轩受了重伤，加上高烧不退，要不是肖喻川施法替他疗伤，他早已一命呜呼。
小白守在屋外，硕大的鼻孔里一直喷出热气：“哼！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人，居然把我丢在沈家！要不是我悄悄跑出来，说不定那群人会把我给宰了！”
谢晚把头探出窗外，白了小白一眼，压低声音道：“别嚷嚷！”
小白不服气：“你激动什么？不是说再也不搭理沈韶轩了吗？现在还怕我吵醒他？他又听不见我说话！”
谢晚噌的踱出门去，指着小白：“你再啰嗦，我立刻宰了你！”
小白愤愤地扭头走远，这日气得连草都没吃。
午后，山中传来清脆鸟鸣，虽是深秋，树木却仍然绿意正浓，身旁隐隐有花香扑鼻，淡淡芬芳里，谢晚的思绪徐徐倒退。
一天前，她和肖喻川行走在深山之中，出路近在咫尺，谢晚忽然对肖喻川说：“肖大哥，我们还是回古渝城吧！”
肖喻川似笑非笑：“后悔了吗？”
谢晚点了点头，却不见肖喻川调头往回走。
不一会儿，肖喻川指着云雾中渐次清晰的一座城池：“翻过这座山就到了。”
原来他从来没有把谢晚的气话当真，反而默不作声的替谢晚做了正确的选择，他总能洞悉谢晚的本意，又不动声色的让谢晚释怀。
那时谢晚将他当做庙宇中的神灵一般虔诚信仰，不是毫无道理。
谢晚收回远眺的目光，回到阁楼中照顾昏迷不醒的沈韶轩。
屋里针落有声，这日是阴天，没有斜阳从窗外爬上沈韶轩的眉梢，因此沈韶轩惨白的脸，在阴郁中更加蒙上一层死灰。
谢晚将掌心覆盖在沈韶轩胸膛的位置，流光陨有治愈效果，这样做虽然愈合不了沈韶轩千疮百孔的心，却至少能让他得一好梦。
迷迷糊糊之中，谢晚听到一句含糊的话语，沈韶轩嘴唇微张，谢晚凑近了些，才听见他说的话。
“我好累啊。”
他说的是这句话，一如平时吊儿郎当的语气，可是轻挑的言语之中，又悄无声息的多了一分沉重。
谢晚抬起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额头，烧退了许多，想必是流光陨的缘故。
顿了顿，谢晚恍惚的注视他憔悴的脸庞，想起初识他的那一夜，他穿一袭紫色锦袍，举手投足自信张扬。
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恍如隔世。
于是，谢晚心头无声无息的横亘了一条凄楚的伤疤，正要起身离开时，却被沈韶轩抓住了那只覆在他胸膛上的手。
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放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