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情忽然转好,笑了起来。我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一句得体的话,就像装在银网里的苹果一般。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上天,赐予我一个这么温柔大方的母亲。昨晚的事情已成过去式。我决心不再念念不忘了,站在母亲身后,透过中式客厅的玻璃窗,远眺清晨的伊豆海,最终我的呼吸节奏和母亲完全一致。
简单吃完早餐后,我着手整理烧过的柴堆,村里仅有的一家旅馆的老板娘阿咲从院子里跑了过来,她边跑边问:“发生什么了?发生什么了?我刚才听到别人说,哎哟,昨晚到底发生什么啦?”说着,她就眼泛泪光。
“抱歉。”我轻声说。
“没什么好抱歉的。最主要的是,警察说什么啦?小姐。”
“说没有什么问题。”
“哎,那真是谢天谢地。”她脸色露出由衷的笑意。
我向阿咲请教该如何对村里的人表达谢意和歉意。阿咲叫我拿着钱去给人家道歉。
“但是,小姐如果想找个人陪你一起去,我可以陪你。”
“一个人会相对好点吧?”
“你一个人可以吗?其实,肯定是一个人会好点的。”
“那我还是一个人去吧。”
接着,阿咲帮忙我清理了一下灰烬。
清理完毕,我向母亲要了些钱,并把一张张百元纸币用美浓产的纸包装好,并在把抱歉两个字写在每个纸包上。
我第一时间去了村公所。村长藤田先生外出了,我便把纸包交给了接待的姑娘,并致歉说:“昨晚真是十分抱歉。以后我会小心的,请多多包涵。帮我问候村长。”
接着我去找警方团长大内先生,他走到玄关处,看到我并没有说话,他只是哀伤地看着我。不知为何,我眼眶一热,想要哭出来,很艰难才吐出一句:“昨夜真是抱歉。”连忙告别,转身就走了,路上泪水止不住地流,打湿了妆容。所以先回了家,洗了一下脸,并再次化好妆,想再次出门,穿鞋的时候,母亲走了过来问:“还有什么地方没去吗?”
“是啊,才走了几家,刚才开始呢。”我说。
“辛苦了。”母亲镇定地说。
母亲的爱给了我力量,这次我没有落泪,把该走的住户都走了一遍。
到区长家的时候,他外出了,他妻子走出来,一看到我,眼睛就红了。到巡查房的时候,二宫巡查地夸奖我,大家都对我很好。接着,我去了隔壁家,大家都非常怜惜我,并劝我放宽心。只有前院西山先生的妻子说了我一通,她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大妈。
“日后一定要当心啊。我不清楚你是不是皇亲或什么的,从前看着你们儿戏般地生活,整天都担惊受怕的。你们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到现在才发生火灾,我已经觉得难以想象了。说真的,以后要当心啊。如果昨晚刮大风,整村的人都会葬身火海的。”
农户中村先生跑到村子和二宫巡查面前,为我求情,说不过是小事。西山先生的妻子却在篱笆墙外高声说,浴室都被烧得精光了,是因为没好好处理炉灶残余的火。但是,我非常认同西山先生妻子的抱怨。她说的话的确是事实,所以我并不憎恨她。母亲为了让我放宽心,说出柴火就是燃烧的材料这样的玩笑话,但是如果刮大风的话,的确会像西山先生妻子说的那样,整个村庄都会成为一片火海。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情,我即使以死谢罪也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了。一旦我去死,母亲也不会一个人生存下去的,并且会让亡父的英魂得不到安息。现在皇亲和华族已经不存在了,但是非得死亡的话,还是愿意干净利落、英勇地死去。用死来致歉引发火灾的罪过,这真是一种悲惨的死法,让人抱恨升天。不管怎么说,我必须变得更加强大。
第二天之后,我更加卖命地干农活。下面的农户中井先生的女儿常给我施予援手。自闯出火灾的大祸以来,我似乎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变成了红黑色。从前,我的心里就寄养着狠毒的蝮蛇,现在连血色都变化了,所以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粗俗的村姑。和母亲在廊下织毛线,也让我觉得越来越忸怩、越来越不自然,反而在田里挖土让我更逍遥自在。
应当说这属于体力活吗?我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苦力活。我曾在战争时期被征用,连打夯这样的活也干过。现在穿着下田的胶皮底袜子,也是那时军方发配的。那时,我还是第一次穿胶皮底袜子,才惊觉穿起来非常舒适,穿上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貌似可以体会鸟兽光脚走的那种轻盈、方便,开心得心里阵阵疼痛。这是我在战争时期唯一一件开心的回忆。现在想起来,战争真乏味。
去年,一无所有。
前年,一无所有。
再向前一年,依旧是一无所有。
战争刚结束的时候,这首有趣的诗刊登在报纸上,现在想起来,的确是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又觉得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我不喜欢提起或听人提起有关战争的任何事情。死伤无数,却十分迂腐乏味。但是,或许是我太恣意了。我穿上胶皮底袜子、被迫打夯的事想来却不觉迂腐。虽然那时候的回忆并不美好,但多亏了被征用打夯,我的身体才日益变得强壮,即使是现在,我还是忍不住想,如果生活变得越来越穷困,我还可以靠打夯过活。
战争日渐陷入让人绝望的局势,一名穿着似是军服的男子,来到西片町的家中,交给我一份调遣令,还有一份劳动日程纸。我才发现,从第二天开始,每隔一天,我就要前往立川的深山,于是,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
“可以找其他人替我去吗?”
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一定要本人,军人需要你。”那名男子强势地说。
我下定前往的决心。
第二天下起了雨,我们排成队列,在立川山脚下,聆听将校的教导。
“我们一定会胜利!虽然我们会必胜,但如果没有大家的配合,便会给我们的战争带来阻碍,导致冲绳事件的发生。希望你们谨遵安排做事。此外,这座山可能混入了间谍,大家都要当心。大家日后会和军队一起,深入阵地,希望各位警惕,对阵地的情况一定要保密。”
天空下着朦胧细雨,虽然雨水打湿了我们的衣裳,但这支由五百多人组成的男女混编队伍,依旧还要站在那里聆听教导。队伍中还有一些国民学校的学生,他们显得非常寒冷,都哭丧着脸。雨水浸湿了我的雨衣,把我的外衣也打湿了,没多久贴身的衣物也全湿了。
那一整天,我都在抬网篮,在回家的电车上,我哭个不停。第二次的工作是拉打夯的绳子,我认为这个工作最有趣。
两三天后,国民学校的男生总是往我这边看。一天,我正在抬网篮时,听到迎面走来的两三个男生在轻声议论:“那个人是间谍吗?”我听后大吃一惊,便问我旁边一起抬网篮的年轻女孩:“他们怎么会这样说呢?”
“因为你的长相像外国人。”年轻女孩正儿八经地说。
“你也认为我是间谍吗?”
“没有。”女孩笑着回答。
“我是个日本人!”我说。忽然发觉这句话很愚昧,一点意义也没有,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天,天气晴朗,我一早便和男人们一同搬木材,监工的年轻将校眉头紧锁对我说:“喂!你过来!跟我来!”说完大步朝松树林走去,我跟在他身后,心里感到非常焦虑和不安。森林深处堆放着刚搬运过来的木板,将校在木板堆旁边停了下来,快速朝我走来,他露出牙齿笑着说:“每天都很辛苦吧,今天你的任务就是看守木材。”
“在这儿吗?站在这里吗?”
“这里既安静又舒适,你还可以躺下休息一下。如果觉得无趣,你可以看看书,可能你已看过了。”说完,他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小书,貌似有点害羞,扔到木材处说:“不嫌弃的话,就看看吧。”
书上印着《三套马车》。
我拿起书说:“非常感谢。我家也有喜欢看书的人,他在南方呢。”他貌似理解错误,用力地点点头说:“是吗?你丈夫啊,南方挺艰辛的。”然后又说:“反正,你今天就在这里吧,等下我会帮你把盒饭拿过来,你先休息吧。”他说完这句话便迅速地离开了。
我坐在木材垛上看起书来,刚看到一半的时候,那位将校走过来说:“可以吃饭了,你一个人挺无聊的吧。”他的皮鞋踏在地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说完,他又迅速地离开了。
吃完饭后,我躺到木材垛上看书,等书全部看完后,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下午三点多。我蓦地发现这位年轻的军官似曾相识,但想了很久也没有想起来。我坐着看他,在整理头发之际,又听到皮鞋的声音传来,将校说:“嘿,今天你受累了。你先回家吧。”
我走向他,把书递给他,想说致谢的话,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安静地抬起头看着他,和他的目光交汇的时候,我的泪忍不住滑落下来,此时,将校眼中也泛着泪花。
就这样,我们分别了,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在我干活的地方碰到他,我也只能悠闲那么一天,之后还是需要每隔一天就往立川深山做苦力活。母亲一直担忧我,怕我吃不消,但我反而变得更加强壮,现在我甚至信心十足,相信自己可以干好打夯的活,干起农活来也应该可以应付自如了。
我曾说过不想提起战争的事情,也不想听关于战争的事情,但还是稍不留神透露了自己的“珍贵回忆”。但是,对于战争,我唯一想说的是钱,然后就像老诗写的一样:
去年,一无所有。
前年,一无所有。
再向前一年,依旧是一无所有。
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谬,留下来的也仅有这双胶皮底袜子,人生真是变幻莫测。
提起胶皮底袜子,说了一堆偏离主旨的废话。战争留给我的仅存的纪念品就是这双胶皮底袜子了,每天我都穿上它下到田里去,排解心中隐约的焦虑和担心,而母亲却日益孱弱。
蛇蛋。
起火。
那时开始,母亲总是病恹恹的样子,而我却相反,貌似逐渐成了一个粗狂鄙贱的村姑。不知为何,我总认为自己从母亲身上吸取精气,变得越来越肥硕了。
起火的时候,母亲安慰我说柴火就是燃烧的材料,但那之后,母亲不再提起关于起火的任何事宜,反而一直怜惜我,事实上,母亲所受的创伤要比我大得多。那之后,母亲时不时会在深夜时分做噩梦,起风的深夜,她还会以去洗手间为掩饰,多次起身查巡家里每一个角落。而且她的脸色非常差,甚至连走路都那么无力。从前她说要帮我干农活,我多次劝她,都无果,结果她提了几大桶水去田里后,第二天就累垮了,肩膀疼得在床上休息了一天。那之后,她貌似已经放弃了帮忙我干农活的念头,有时会走到田头,安静地看着干活的我。
“听说喜欢夏花的人的死期就在夏季,真是这样的吗?”
今天,母亲依旧静静地在一旁看我干农活,忽然提出这样的问题。我刚好在给茄子浇水。是了,现在已经是夏季了。
“我对马缨杜鹃情有独钟,可惜这个院子里并没有。”母亲又轻声说道。
“这里有很多夹竹桃呢。”我说。
“我不喜欢它。我喜欢很多夏季的花,但不喜欢它,它显得过于泼辣了。”
“我喜欢一年四季都会绽放的蔷薇,但难道喜欢蔷薇的人会一年四季都死一次吗?”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休息一会吗?有些事情想和你说一下。”
“有什么事情呢?如果是说身后事,我可不想听。”
我走在母亲后面,和她在紫藤架下的长椅坐了下来。紫藤花已经过了花期了,午后的阳光很柔和,穿过叶子照到我们的膝盖上,连膝盖看起来都是绿色的。
“有件事情很早就想和你说了,一直想找个我们心情好的时间说。事情算不上好事,但是,我感觉自己可以完整地表述完,你也将就着听我说吧。实际上,直治还在世。”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五六天前,和田舅舅给我们寄来了信。有个曾经在舅舅公司干活的人,从南方回来去探访舅舅,他们侃侃而谈,最后竟发现他和直治在同一个队伍,说直治现在平安无事,很快就会回来的。但是,有件非常苦恼的事情,他说直治一直在吸鸦片,而且瘾很大……”
“又开始吸了!”
我不禁皱了皱眉,撇了下嘴。还在读高中的直治效仿一位作家,迷上了毒品,欠下药店一大笔钱,母亲花了两年才还清这笔债务。
“是,好像又吸了。但是,他没戒毒之前应该不会让他回来的。那位先生也说肯定会戒毒后才能回来。舅舅说,即使戒毒才回来,按照直治的性格,也不能立刻让他去上班。现在东京混乱不堪,连正常人都要抓狂,如果是刚戒毒的人,肯定会疯癫的,也不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所以,直治一回来,立刻把他接到伊豆这里,禁止他去其他地方,让他安心休息一段时间会好点。这是其中一件事。然后,和子,你舅舅还叮嘱了一件事情。依据舅舅的说法,我们已经身无分文了。舅舅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接济我们了,因为封锁存折、财产税等,处理起来很费劲。所以,直治如果回来,我们三个人如果再这样游手好闲的话,舅舅为我们的生活费也得劳碌奔波,很是辛苦。所以想现在把你嫁出去,或是找个活干,你在两者之间可以选择其中一个。”
“干活是去大户人家当女佣吗?”
“不是的,你清楚的,有位驹场和我们也算亲戚,你要上门给他的公主当家庭老师,去他那里工作的话,你应该也不会太孤独、太委屈的。”母亲说。
“还有其他可以做的吗?”
“舅舅说其他的工作你可能做不了。”
“什么工作?你倒是说啊?为什么做不来呢?”
母亲凄凉地笑了笑,没有回答我。
“不!我不会去的!”
我也清楚自己不可以这样说,但我没有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