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很多人都没带伞。”卿清静静看着窗外,开口说,“你知道吗?以前每次下雨,我爸都会在门口放两把伞,我问他这是做什么?他说这是留给那些像我一样粗心大意,忘记带伞出门的人。我想当警察,原来也是为了给别人送把伞,只是送把伞……我不喜欢血,不喜欢尸体,不喜欢很多东西……”
她苦笑了一下,视线转移到楚西辞身上,他仍然戴着她送的那条围巾,在深色风衣的衬托下,白得晃目,她伸手过去,却因为视线模糊没有触摸到,她还在继续笑着,无可奈何一般叹息着说:“我原来不想承认,可是我们真的很不一样啊。”
“我并不喜欢第二个自己。”楚西辞看她一眼,说,“不过我倒是发现了我们之间一个共同点,至于其他方面,我们恰好互补。”
“你这是在表白吗?”
“我只是在说实话。”
卿清用食指在车窗上画出一道道明晰的条纹。
“以后少说这样的实话,听多了,我会有种你喜欢我的错觉。”
“不是错觉。”
他这一句,轻轻地飘进她耳朵里。
卿清身体僵硬了片刻,她放下车窗,雨依然丝丝缕缕,被风刮到脸上,由毛孔渗入,刺激神经,她脸朝着窗外傻笑,像十七岁那年望着他的背影笑一样,肩膀压抑地抽动起来。
“谢谢。”她背对着他说。
“不客气。”
卿清转过脸看着他,车窗外是一片乌云密布的天空,她笑起来却是眉眼弯弯灿若骄阳。
“你应该庆幸我现在是个成熟又理智的成年人,要是在半个月前我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偷走你的身份证,然后把你打晕了拖去民政局。”
楚西辞笑道:“那么想嫁给我?”
“是啊,想了很多年呢。”
她面对他时,一贯脸皮不薄,这话应起来也理直气壮。
楚西辞升上车窗,雾气重新凝结在窗户上,车内阒然无声,良久,前方红灯亮起,他停车等候。
“卿清……”
他转过头看着旁边的人,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的手机先响起来。
卿清取出手机,看了楚西辞一眼,接听。
“喂,小五……”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她脸色骤变。
“好,我们马上过去。”
卿清挂断通话,焦急地对楚西辞说:“去局里,那伙毒贩有消息了!”
办公室内,陆佳琦简单跟他们说明了一下情况。
“根据雷州警方线人的消息,那伙毒贩前天又在雷州出现,今天凌晨开车从132国道离开雷州,一路往零江来。”
“他们为什么会突然返回零江?”卿清问。
“原因不清楚,可能是在这边有交易吧,不过也不重要了。”小五摩拳擦掌,“不管是什么原因,这回我们布下天罗地网,让他们插翅难逃!”
卿清看向楚西辞,他神色平淡,看起来并不打算发表任何意见。
“陈队,警方已经有安排了吗?”卿清转头问陈队。
“已经开始准备撒网了,不过有些细节还没敲定,详细情况会在下午大会上做个讨论。而且参与这次行动的,基本都是当年负责过这个案子的老警员,周局也会亲自带队指挥。”
“周局负责总指挥?”楚西辞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丝意外的神情。
陆佳琦解释说:“当年这个案子就是周局负责的,不过那时候周局还是副局。”
楚西辞点头表示了解。
陈队说:“卿清,待会有个内部会议,有什么消息我会再通知你。”
“好,有事随时联系我们。”
楚西辞起身往门口走,陈队叫住他。
“楚教授,聊一聊?”
楚西辞没有异议,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
卿清从窗户斜望向走廊外面的陈队和楚西辞。
他们站在外面聊了好一会,大部分时间都是陈队在说话,楚西辞只是安静听着,凭她对他的了解,卿清能轻易捕捉到楚西辞淡漠的脸上暗藏的几丝不耐烦。
楚西辞留意到她的视线,抬头,两人四目相对,卿清朝他笑了笑,他敷衍地扯了一下嘴角,抛给她一个完成度不高的微笑。
小五回头往外望一眼,忍不住好奇道:“陈队和楚教授两人合计什么呢?”
有警员猜测:“说不定是合计怎么弄张大网,把这伙人一网端了!”
小五赞同地点头:“很有可能!”
卿清则询问地看向陆佳琦,征求她的意见,后者耸一耸肩,也是一脸困惑。
过了一会,楚西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卿清,”他说,“走了。”
“陈队,那我先走了。”
陈队没说话,跟着她走到楼梯口,从皮夹里取出张名片塞进她手里。
“清清啊,这个是我以前的老同学,在心理研究方面很有一套,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去看看,我已经交了两次见面的钱。”
“陈队……这个不便宜吧?”
“嗨,我跟你阿姨这些年的积蓄,够你躺着看小半辈子病了你信不信?”
“……”
卿清还要再说什么,陈队把她往楚西辞身边一推,催促他们。
“行了行了,快回去休息吧,让你多在医院休养两天也不听!”
语气里半是责备半是宠溺,卿清看着他转身挥了挥手,朝办公室走去。
她发现陈队真是老了,背有点佝偻。
卿清想起小时候,每次陈队上门都喜欢逗她玩,把她高高抛起,再稳稳接住。在幼年的她眼里,陈队跟她父亲是一样的英雄,永不会老。现在,她父亲真的不会再变老,可陈队已经两鬓斑白,再干两年就要退休了。
就在她发愣的时候,楚西辞已经先她一步下楼了,卿清回过神来,三步并做两步追上去。
“楚教授,你和陈队刚刚在外面商量什么呢?”
“商量是交换意见。”楚西辞看她一眼,“我刚刚只能算倾听。”
“他说什么了?”
“废话而已。”
“楚西辞!”
“我饿了,回去做饭吧。”
“……”
楚西辞大步流星地走向停在门口的黑色轿车,在卿清看不见的地方神情却严肃起来。他清楚这件案子对卿清的重要性,自己也曾向她保证过,会帮她抓住那伙人。而刚才在走廊外面,陈队却要求他不要插手这件案子,说此案警方将会全权处理。
楚西辞拉开车门,面色如常。
既然不能跟警方同道,那就分头行动吧,他并没有什么所谓。
陈队把小五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小五,你给卿清打的电话?”
“对,我看有消息了……”
“胡闹!”陈队抬高了嗓门怒道,“你嫌她最近经历的事还不够多是不是?万一人又没抓到,或者消息有误呢?你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小五被吓住了,他本想让师姐开心一下,经陈队这么一说,他才知道自己莽撞了,忙态度诚恳地认错。
“对不起陈队,保证没有下次了。”
陈队口气稍缓:“小五,有件事我没有公开,卿清放弃了回警队复职的机会,她在队里保留的职位已经解除了。”
“她放弃了?”小五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师姐她不是一心想回来吗?”
“她有她自己的打算……”陈队屈起食指连敲几下桌面,强调,“所以以后局里的消息,不要随便跟卿清说,知道吗?”
“是……我知道了陈队。”
“出去吧。”
行车回去的路上,车内阒然无声。
楚西辞一贯寡言,喜怒不形于色,但他思考时偶尔会有些小动作,就像现在,车停在人行道后面等着绿灯亮起,他修长的手指如同奏乐一样在方向盘上轮流敲击,极快的动作,仿佛在努力跟上他思考的速度。
不过绿灯一亮,他又立刻驱车向前,看不出他有半点分神,仿佛一直都在专心开车。
“你在想什么?”卿清忍不住问。
“没什么。”
她对他的否认恍若未闻。
“是跟我有关,还是跟那伙毒贩有关?”
两者都有。
他在心里回答,嘴上却不打算透露任何消息。
“我答应过帮你抓住他们,就一定会做到。”
至于陈队的话,who care?
卿清的直觉告诉她,楚西辞有事不想让她知道,多半跟陈队刚才的谈话有关。
她摸出手机。
“既然你不说,那我去问问陈队,看他刚刚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女人倔起来,自然是要刨根问底的。
楚西辞有点无奈:“他怨我上次没保护好你,不想让我参与这次抓捕行动。”
“真的?”卿清半信半疑。
楚西辞做了个请的手势:“打去问吧。”
卿清盯着他看了两秒,将手机放回原处。
心理战,还是他玩得比较顺。
卿清默了片刻,伸手拍了拍楚西辞的肩,安慰道:“没关系,有情况他们会通知我的,我会全程与你信息共享!”
她其实很能理解陈队的做法。
他把自己当女儿看待,而她却三番五次在楚西辞身边遇险,这样一看,陈队会迁怒楚西辞也无可厚非,毕竟换是哪个父亲在这种情况下都不可能做到理智冷静。
“多谢。”楚西辞淡淡吐出两个字。
“别客气。”
车开出一段路,楚西辞忽然说:“卿清,跟我谈谈两年前的贩毒案。”
考虑到她的心理因素,他还不曾向她了解过当年的案子。
“好。”
卿清盯着眼前的小夹层,为无处安放的目光找到个寄托的地方,试着去回忆两年前让她父亲惨死的案子。
她从来没有认真地去回忆过那件案子。
没想到它却像镌刻在了自己脑子里一样,一回忆,她连细枝末节都记得很清楚。
卿清将整个案件从头至尾,细细道来,怕遗漏什么细节,她每句话都尽量说得详细清楚。楚西辞耐心地听了一路,一直到黑色轿车稳稳停在复式楼前。
“也就是说,你在这件案子中的作用就是听从领导安排,抓人。”楚西辞做出总结。
卿清想了想,回答道:“这样说也没错,不过这本身就是一起很大的贩毒案,当时我爸负责跟线人接头,上报消息后,上面再作出安排部署,我们就根据指示实施抓捕行动。”
“那个线人呢?”
“红色线人的身份是机密,除了接头人,没人知道。”
换句话说就是除了卿清的父亲,没有第二个人清楚线人的身份,那么这个线人就算跟警方脱离关系,或者被当做犯罪分子处理掉都可以。
卿清父亲、陈队、周局……这三个人让他联想起另一个案子。
“卿清,你对02年的那起纵火案有了解吗?”
卿清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这个,但她对02年那件案子印象泛泛。
“纵火案发生的时候我还很小,上大学的时候我才在一次资料查询中无意间看到过,好像说的是一个商场被人恶意放火,具体的我想不起来了。”
“陈队没有提起过?”
卿清有点意外:“这个案子跟陈队有关系吗?”
显然她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而陈队也从未和她说起过。
“随口问一句而已。”楚西辞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这两个案子的档案还在公安局吗?”
“应该在。”
“你能找到吗?”
“你可以问陈队借,你是队里的顾问,这个他应该会给你。”
楚西辞微笑起来。
“对,我是刑侦队的顾问。”
职务之便,容易查到很多东西。
楚西辞解开安全带下车朝房子走去,卿清跟上来。
“为什么你会突然问起02年的纵火案?”
“好奇。”
而他通常只对与手头案子有关的事好奇……
卿清面色沉凝,眉头轻皱,看着身前的人开门走进客厅。
这次,楚西辞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坐上他专属的皮椅,而是坐到了许久未碰过的钢琴前,他打开琴盖,修长的手指放在黑白琴键上,随着第一个音符响起,他的十指开始在琴键上飞速游走,激昂的琴声从他指尖倾泻,似乎与他的灵魂融在了一起。
他的感官天生有异于常人的敏锐,现在受损的听力让他将同一首曲子不厌其烦地弹奏了一遍又一遍,力图达到先前的完美状态。
卿清没有打扰他,放轻动作去二楼拿电脑下来,坐在沙发上开始查询02年的纵火案。
十几年过去,那件案子已经鲜有人问津,网上存留的信息也很零散。
纵火案发生在当时零江市最大的一家百货商店开业当天,造成五人死亡十余人受伤,警方并没有公开案件的具体情况,只对外宣称是警队和消防队合力控制了火情。
卿清在网上的新闻图片里找到了一张当年的照片,看场面像是在授奖,警员和消防队员分立两排,两个男人正在给其中一名警员颁发锦旗。
照片像素很低,人脸都是模糊的,根本认不出人。
这时钢琴声突然停止,卿清抬起头,叮嘱他道:“楚教授,下午你要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
“嗯。”
他淡淡应了声,脚步走近,从她身后经过的时候,楚西辞瞥了眼她的电脑屏幕,脚步不停,绕上楼梯。
“做好饭叫我。”他说。
“02年那起纵火案发生的时候,陈队是不是在现场?”卿清站起来,转过身直视着他,“当年的案子跟现在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楚西辞在最后一阶楼梯上停下,他回过头,视线从上而下平静地注视着她,四目相对间,卿清心中有了答案。
她忽然走到落地窗边用力扯开窗帘,窗外的天空乌云散去,太阳居高临下,耀眼的金光穿透玻璃,在她身上洒下一片光芒。
她要光明驱散黑暗,她要真相。
楚西辞抬起嘴角,露出那种罕见的发自内心的微笑,他朝她伸出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一如在他母亲忌日的那个夜晚,他温柔地邀她进入他的世界。
她曾犹豫过,最后欣然赴约。
“中学的时候,我收集过零江市五十年来所有重大案件的信息,其中就包括02年的纵火案,但当时我对这个案子没有过多的留意,第一次想起它,是在周局的办公室,因为这张照片。”
楚西辞将手边打印出来的照片递给卿清,卿清接过一看,这正是她之前在网上看到的那张颁发锦旗的照片,不过楚西辞打印出来的这张要清晰得多,仔细辨认,她还能找出当时还年轻的陈队。
楚西辞说:“周局把它当作荣誉,和其它奖牌、勋章放在一起。”
卿清蹙眉,接过话:“可是,我没有在陈队的办公室或家里见到过这张照片,他也从来没有提过这事。”
“他对这件案子有很强烈的抵触心理。”
楚西辞能毫不费力地想起他提到这张照片时,陈队失控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