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画面播放到尾声的时候打开了灯，一室亮堂，幕布上原本就昏暗的画面像曝光过度的照片一样，里面的内容再难辨清。
“晚上好。”楚西辞在一众围聚过来的目光中淡定地点了点头，
卿清先站起来，急切地问：“有什么发现吗？”
“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答，目光却看向陈队。
陈队曲起拳头在桌面上敲了两下，眉心拧成个疙瘩。
“那五个女孩子的身份都查清楚了，都是女子大学大四的学生，也已经跟她们家里人联系上了。”
楚西辞问：“她们失踪前的基本情况呢？”
“双胞胎宋筠和宋娟住在学校里准备研究生考试，余婷和李瑶娴在同一家公司实习，两人在学期初就搬出了寝室，至于她们班班长宋书妍，大学四年都是住在家里，失踪前一直在忙找工作的事。”陈队边说边将五个女孩的照片一张张有条理地扔到楚西辞面前的桌子上，“她们五个人最近一次同时出现是在二十三号上午，她们有一场专业课的考试。”
楚西辞习惯性地皱了皱眉，追问：“既然宋书妍是住在家里，她失踪两天，家里人为什么没报警？”
“上个礼拜宋书妍收到上海一家公司的面试通知，让她在二十四号去面试，所以她二十三号上午就离开了家，而二十三号下午五点，宋书妍的母亲收到了一条女儿的短信，告诉她，自己已经在火车上了。”
“这一点很奇怪。”卿清思虑着说，“如果宋书妍是下午五点的火车，为什么她上午就出门呢？”
楚西辞问：“她家里人也不知道原因吗？”
卿清摇头：“宋书妍她爸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按照他们说的，女儿是个很有主见很独立的人，平时跟他们沟通很少，出门也只是告诉他们一声就出去了，很少说原因，他们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所以二十三号上午宋书妍出门的时候，他们像往常一样，并没有往心里去。”
这样一来，基本就可以断定她们被绑架的时间了——在二十三号上午考试结束到下午五点之间。
楚西辞脸上的神色愈加平淡，眼睛却深沉如夜，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在座椅扶手上敲击。
分成三批的五个人，几乎是在同时被绑架……凶手要如何做到？
陈队将人分为几组，一组人连夜调取女孩们有可能出没的地区的监控录像；另一组人走访女孩们失踪前接触过她们的朋友、亲人，尽可能多的了解情况，找出可疑的人；最后一组人则守在女孩们的家里，等待犯罪分子的进一步联系。
卿清打算跟陈队一起去帮忙，临走前见楚西辞关掉了会议厅的灯，又兀自返身回去坐在第一排的位置，目不转睛地盯着幕布上重复播放的视频画面，沉默得像尊雕塑，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楚教授。”她说，在正经场合她总是这么称呼他，“你不一起去吗？”
“很明显这并不是一起绑架勒索案，受害人家里不会收到任何消息。”
卿清默默地看向陈队。
这时候会议室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气氛变得有点怪异。
陈队关掉投影仪，回头看着楚西辞：“楚教授，为什么凶手要把这个视频寄给你？”
这个视频他已经反复看过多遍，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来，视频里出现的声音都经过了特殊处理，技术人员一时半会也很难还原。
楚西辞看一眼陈队，淡淡说道：“好问题，等抓住凶手，你可以亲自问他。”
卿清听出楚西辞平淡声音下的情绪，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楚教授！”
“楚教授，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陈队说，“你仔细想想，凶手会不会是什么跟你有过过节的人？”
“不清楚。”楚西辞打开投影仪，重新播放视频，一双眼睛静静地盯着幕布，嘴上随意地答道，“单方面认为自己跟我有过节的人数量太多。”
他并不打算亲自提到薄江来，因为解释起来难免又会牵涉到胡骏扬的案子。在他看来十分简单的关系，在其他人脑子里就会演变得无比复杂，不如不给他们另添烦恼。
“楚教授……”陈队还要说什么。
“陈队，”楚西辞忽然站起来，看着他，“现在警方要做的不是在一群不相干的人里找嫌疑犯，而是弄清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她们五个？调查的重点，应该放在学校。”
他说完，并没有收回视线的意思，继续望着陈队，平静到可怕的目光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身后的幕布上视频还在播放，斑驳的光影在他们脸上变幻，整个会议厅陷入一阵压抑的沉默中。
卿清置身其间，顾左望右，一时无措，正想说点什么，陆佳琦敲了敲门，成功打破僵局。
她带来了两张人物像，是根据楚西辞抓来的那个男人的口供，对嫌疑人进行的模拟画像。
楚西辞压根没看画像上的人，他清楚那个小瘪三能报出来的嫌疑人，只会是大勇和薄江来。
陆佳琦说：“他还交代了那辆面包车的车牌号和修理厂的地址。”
“你带人去一趟。”
陈队吩咐道，将手里的人物画像递给楚西辞，后者没有接，只对陈队说：“人审完了，我想暂时借用一下。”
陈队默了两秒，点头：“可以，毕竟也是你抓回来的人。”
楚西辞微微颔首以示感谢，迈步走到门口，听见陈队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我会带人去学校调查。”
楚西辞脚步没停，只抬高了声音对后面的卿清说：“卿清，过来。”
男人脱臼的手已经被接上，手上多了一副手铐，楚西辞将他重新塞进后座。
卿清坐在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回头看一眼后面的人，忍不住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东风大桥。”楚西辞回答。
卿清在车开出后不久接到江河的电话。
“姐……”他显然是刚刚睡醒，声音里倦意懵懂似乎还带着几分炉火温暖的气息，“怎么人都不见了？你们哪儿去了？”
卿清紧绷着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
“睡得好吗？”
“还成……你们人呢？是不是出去玩了？”
楚西辞开口说：“让他到东风大桥来。”
卿清捧着手机通知那端的江河。
“江河，发生了一起绑架案，你现在立刻出发到东风大桥，具体情况我们见面再说。”
“啊……”信息量太大，江河刚睡醒的脑袋显然没反应过来，过了两秒钟才愣愣回答，“行，我马上到。”
卿清挂断电话，忍不住笑叹：“江河真是……”
她没继续说后面的话，她本想说他过得简单自在无忧无虑，可她曾见过他最真实的生活……
车开到目的地，楚西辞把男人从车上拖了下来，让男人仔细回想他开车过来时候的场景。
“我要知道车停的位置以及附近的情况，不要出现差错。”
“大哥，我都交代清楚是不是可以不坐牢？”
楚西辞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再废话，我可以让你直接住院。”
男人被他吓得立刻闭上了嘴。
卿清觉得今晚楚西辞异常的急躁和不安，虽然他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的情绪，但她几乎是本能地感受到他对待这件案子的态度跟以往相差很大。
他急切地想要侦破这起绑架案，但并不是出于他对那五个女孩子的担心，他对不相干的人的死活向来漠不关心，能让他如此在意的，是案子背后的人……
“当时车就停在这个位置……”男人走到马路边，费力地回想着当时的场景，“我下车的时候，天比较黑，附近也没看见什么人，我嫌冷，把车扔在这里马上就走了。”
东风大桥并不是个偏僻的地方，平时人流量车流量都很大，停辆车藏个人根本不会引起注意，加上当时天色黑暗，更不容易被发觉……
“从你开车过来到停车这一段的路线再走几遍。”
楚西辞淡淡吩咐，在男人按照他说的进行路线重演的时候，他也没有闲着，走到对面街角，又折回来，不停地更换地点来观察。
如果要找个观察周围情况的绝佳视角，应该是在……楚西辞回头看了一眼，男人恰好第三次停在他当日停车的地方，楚西辞眼皮一抬，留意到他背后那家小型商场，商场已经熄灯落锁，而二楼的落地窗明窗几净——那是间餐厅，也是一个绝佳的观察和掩饰地点。
楚西辞喊了暂停。
“好，就到这里。”
江河也恰好开着他那辆红色小车出现，他从开着暖气的车上下来时，被刮在脸上的寒风冻得打了个哆嗦。
“江河！”
卿清朝他招了招手。
江河醉后睡醒，脑袋还有点晕，他甩了甩头，走近了却发现卿清两手冻得通红，嘴唇也有点发紫，不知道在冷风里站了多久，而楚西辞正在旁边打电话，身后几米开外的地方站着个男人，看起来很面熟，江河想了会，记起来那人是跟着大勇混的。
楚西辞挂断电话，领着那个男人走过来。
“江河，送他去公安局，门口会有警察接应。”
“噢，好。”他忙点头。
楚西辞微一颔首，迈步离开，卿清不假思索地跟上去。
“姐。”江河从后面叫了她一声。
卿清回过头：“怎么了？”
前面的楚西辞也停下步子，朝这边望来。
江河半低着头，不敢接触楚西辞的目光，动作麻利地把身上犹带体温的外套脱下来递给卿清。
“姐你将就穿一下，我送完这孙子就直接回家了，有事你……你们给我打电话就成。”
卿清心里一暖，嘴上却没好气地数落起他来：“我是你姐，还要你这个弟弟来照顾啊？你顾着自己，别冻着就行，我身体好着呢！”
她朝他挥一挥手，转身跟着楚西辞上了车。
“冷吗？”楚西辞打开车内的暖气，淡淡问她。
“不冷。”
卿清摇头，用冻得发僵的手搓了搓脖子。
楚西辞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松散地握了握拳，感受了一下自己掌心的温度，很冷。他自小体温偏低，所以也格外畏寒，但他对自己的关注一向不够，压根不会在意这些。
楚西辞脱下外套递给旁边的人。
卿清面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明显愣了一下。
楚西辞进一步说明。
“盖在身上御寒。”
她清楚他的体质，比她更怕冷，没打算伸手接。
“不要紧，我……”
拒绝的话还没说完，楚西辞已经俯身过来，将宽大的风衣盖在她身上，里层的布料带着他的体温，密不透风地把她包裹其中。
卿清低头笑了笑，没再推辞。
“我们现在去哪？”
“女子大学。”
“凶手藏在校园里面吗？”
“还不能确定。”楚西辞一面开车，一面冷静快速地整理目前的情况，“一般来说，越复杂的案子越容易出破绽，最简单的反而最难发现异常，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懂，所以这件案子参与的人越少越好，但如果人数不够，想要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就带走五个女孩难度就很大了……”
卿清明白楚西辞口中的‘他’是谁，自然说的是那个被他视为对手的S先生。
“如果是我来办这件事，我会把五个女生分为三批来处理，我先控制其中一到两个女孩，再利用她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来引出剩下的人。”
卿清将额头贴在车窗上，冰凉凉地，在凝结的雾气里留下一角痕迹。
她苦笑起来。
“沉默先生，你真是连生日都过得与众不同呢。”
他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想起房间里的那条围巾，和她特意放在冰箱里准备留给他当宵夜的长寿面。
“生日快乐。”卿清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他说，“虽然现在这种情况你应该快乐不起来。”
“谢谢。”
“为了什么？”
“为你所准备的一切。”
卿清鼻子有点发酸，她视线半垂，落在他开车的手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像打开记忆之锁的钥匙，那些与楚西辞有关的往事随之倾泻出来，上面覆盖的岁月尘埃让卿清的眼睛感觉生涩难受。
“老天爷怎么对你那么坏呢？”她低声抱怨。
楚西辞安静听着，没有说话。
行车靠近解放路的时候，两旁的街道一点点热闹起来，霓虹闪烁，人潮涌动，节日的欢愉冲淡了夜色，欢笑与尖叫融成了刺耳的喧闹声，卿清放下半边车窗窥视着人们的热闹，脸上的神情舒展了不少。
忽然，她看见路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疯了一样焦急地在寻找什么，整个人格外脆弱无助。
车行近，她才听见她抓住路人焦急询问的声音。
“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孩子，一个小男孩，这么高，他刚刚还在我边上的……”
她的孩子走丢了……卿清刚刚舒展一点的眉心皱得更紧。
“楚教授，车开慢一点。”
她说，目光锐利地盯着窗外的街道和人潮。
在从密集热闹的人群旁经过时，卿清忽然眼睛一亮，叫出了声。
“那个孩子！我看见他了！快停车！”
楚西辞还没将车停稳，旁边副驾驶座上的人已经迅速扯开安全带。
“卿清！”
他皱眉叫了她一声，看着她冲下车艰难地逆着人流往前走，去找那个站在路中间不知所措哭泣着的小孩。
“别哭别怕啊，乖。”卿清替他抹掉脸上的眼泪，温柔笑着安慰，“阿姨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楚西辞从车上下来，目光盯住卿清，忽然，天空炸开烟火，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原本已经渐趋平静的人潮，瞬间重新沸腾起来，人流像洪水一样从他眼前冲过，卿清的身影被淹没在人海里。
楚西辞皱眉，敏捷地翻身站上车顶。
四面八方都是攒动的人影，卿清却消失了，只有那个孩子站在人潮边缘，歇斯底里的哭声吸引了一路寻过来的母亲，母子两人相拥而泣。
他怀着一丝侥幸拨打卿清的手机，铃响不过一声就被对方迅速挂断。
头顶还在不断盛放的烟火发出一声声刺耳的爆鸣，楚西辞站在辽阔无边地夜幕下，第一次有了眩晕的感觉。周围的世界变成模糊一片，从大脑深处疯狂滋长的钝痛感几乎吞噬了他所有感官，世界一片死寂，到处都是沉默……巨大的沉默让他觉得耳道剧痛。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缓慢地回过神，接听电话。
“Jason，圣诞快乐，我差点就错过中国时间了。”
Tomas教授的声音，醇厚的美式发音，带着温和笑意传进他耳朵里。
“教授，我可能会失去一个女孩……独一无二的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