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欧阳无非将手中的笔搁于案上,书案对着窗,偶有风过,一阵斜雨便打湿了案上的纸,将一个名字浸成一滩烟墨。
他说过她可以反悔,可是莫殊与欧阳无非不知道,在那么多人面前公布订婚宴将于二十日后举行,她怎么有勇气反悔?她怎么敢?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已经众叛亲离一次,心已千疮百孔,怎经得住狂风暴雨再来一次?
二十日?太短了些,于她于他皆是。
莫殊却嫌夜长梦多,亲眼目睹易风绝情寡义,说什么,他都不能再纵容她任性。
可莫幽月这次很听话,自那日后,闭门不出,一切皆由父亲作主,莫殊怕想不开,谁知她倒一脸恬淡的笑容。
欧阳无非没再见过她,他承诺她可以反悔,但更怕她反悔。
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相隔天涯,他将那张被雨水打湿的纸折起,夹在几张干净的纸中,派人送去给莫幽月。
夜虽深,莫幽月却未歇息。
侍婢小芊把纸交给她,低声回道:“这是欧阳公子送来的。”
莫幽月一怔,接过,摊在桌上,一层层打开,一张张白纸并无字迹,小芊不解,欧阳公子不是已经快要是小姐未来夫婿了吗?几日不见写些信来也正常,可怎么都是白纸?
莫幽月拈起中间那张微湿的纸,慢慢打开,水已经将墨浸开,染得一团一团的,但那两个字仍然能辨,那是只有父亲与易风叫过的名字——小妮。
窗外玉兰花将残,梧桐的叶子却正发芽,疏雨轻落,细细敲打人心。透过一团团水墨,她似乎能看见那个人正倚窗听风雨,一向温文尔雅的眉间皱起淡淡忧郁,莫名让人心悸。
他是想说思念……
他是想从此后叫她小妮,问她可愿意?
他是想问她可后悔,若后悔了……
君子温润如玉,此情可称痴,如何辜负?
她提起笔,却不知如何落墨,提得久了,墨便从笔端沁下,滴在纸上,手腕悬得酸了,只得放下。
渐渐渐木然的心里,空的什么都没有,那么,她能写出什么给他?她有什么可以给他?
一刻后,这张只有一滴墨的纸便送到了欧阳无非面前,他怔怔看着,良久不动。
直到有人禀报欧阳无尘与百里采薇出去了,百里采薇能得到的消息欧阳无非又岂会不知,只是父亲与秦用有了那样的约定,武林盟只能按兵不动。因此他只是淡然道:“看好小姐便可,其它不管。”
欧阳无尘很快便回来了,衣裳已经湿透,整个人颤抖着扑到欧阳无非怀里。
他立即命仆妇丫头们为她洗热水澡、煮姜汤。
等欧阳无尘喝下姜汤,欧阳无非为她盖上锦被,看着仍微微颤抖的妹妹,不由沉声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欧阳无尘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启唇说了句:“没有,哥,我好累。”
欧阳无非不语,面色却阴沉的要滴下水来。
欧阳无尘闭上眼,轻轻说道:“哥,他就是叶家哥哥,对么?”
欧阳无非眉峰紧皱,说道:“是。”
“那么父亲为什么要杀他?他自己为什么也不愿承认?”
“……无尘是好姑娘,他太复杂了,配不上你。”
欧阳无尘睁开眼睛,“哥,他从不曾喜欢过我,可他不用拒绝的这样明了,至少,我可以这样一直喜欢他。”
欧阳无非握住妹妹的手,对她柔弱易惊的性子没有任何办法,无力感让他愤怒。
欧阳无尘却微笑,“哥,我很好,你不要难过。”
欧阳无非强笑道:“那就睡吧,哥也很好。”
欧阳无非走出幽兰阁,举步维艰。
那年他不过八岁左右,欧阳无尘也只有四五岁。那时兄妹二人与母亲都住在兰苑。那一晚与平时任何一个夜晚一样平静,只有患着伤风的他偶尔咳一阵,母亲给兄妹二人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在调皮捣蛋的妹妹不好好睡的时候,母亲还像往常许多个夜晚那样搬出黑暗中吃小孩的妖怪来吓唬她,兄妹俩渐渐沉入黑甜的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惊醒了,他后来回忆,当时并没有听到很大的声音,母亲没有尖叫,或许她并不想惊醒他们,他甚至也不是被声音吵醒的。当他迷迷糊糊走到门前,揉揉惺忪的眼看过去,门缝的另一边,母亲倒在血泊里,嘴里鼻子里眼里都是血,而那双眼睁的大大的,说不出的诡异可怖,昏暗的烛火下,站在一边的父亲冷笑抬手示意六叔将尸体处理好,他呆若木鸡。
有什么东西碰着他了,他低头,刚刚站到他旁边的小人儿正拉着他的衣袖往门缝外看。
他下意识第一个动作是死死捂住她的嘴巴,等捂住她眼睛时才发觉她的身体已经僵直了。
那时他患伤风,后来伤风好了,但咳嗽却总在他意志松懈时侵袭他的身体,时时提醒着他那噩梦般的夜晚。
之后很多年的梦里,他不止一次梦见母亲的血越流越多,渐渐要没过兄妹二人的胸口,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惊醒时却只有一身的冷汗,自己尚且如此,那么妹妹又是如何捱过那些难熬的夜?
妹妹自那之后大病一场,病好了,人就变了,小小年纪的她没有问过任何人母亲去哪儿了,只是躲在哥哥怀里哭,再大一些,她知道自己难过哥便更难过,便学会用笑来代替眼泪。
她说,我很好,并扯出大大的微笑让他安心。
哥哥很好,他也笑着对欧阳无尘这样说。
后来有一年的某一天,欧阳无非后来想想,也就是重阳宫灭门的那年春天,叶雄带着儿子叶绮风造访了青龙堡,那少年算不得英俊,但不染尘埃的眸子看向任何人都盛满善意的笑,他不懂,怎么有人可以过得那样温暖阳光,当他看到叶绮风居然敢当众纠正父亲说错的一句话,而叶雄居然还微笑承认了。他惊在当场,当心反应过来时,他看向无尘,妹妹与他一样惊呆了——居然有这样令人嫉妒的家庭!居然有这样令人嫉妒的父亲!
叶雄在青经堡停留不过数天,但这数天就使小小的欧阳无尘对叶绮风产生了浓厚的依恋之情。
欧阳无非一直认为那是因为叶绮风拥有他们兄妹没有的很多东西,才让无尘想通过他去得到去靠近。
当年秋,重阳宫遭灭门。
他和所有人都认为那是魔鹰门所为,直到三年前见到易风,他震惊,因为他像极了那个少年,便告诉了父亲,父亲冷冷扫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但他已经知道,这件事永不许再提起。再后来至现在,他用许许多多的手段确认易风就是叶绮风,他也隐约猜到了什么,但父亲明知他是叶雄之子还下必杀令仍是让他不敢相信。易风为什么要血洗武林盟?他不去想,因为不敢相信那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停在灯火通明的听雨楼下,雨已打湿了衣服,漠然的脸抬起,对上一张绝美的脸。
以前只有月圆之夜她才来,现在,她几乎天天晚上都在,欧阳无非对她无爱亦无憎,只是不明白,经过了那样的事,她怎么能原谅?
今晚,父亲还在练功,他便拾阶而上。
眼前的女子与记忆里的影像毫无差别,一样美的惊心动魄,比之莫幽月也绝环逊色,只是眉目间的温婉早已被冷若冰霜取代,他看着她,她笑了,“没有人告诉你这样直视长辈是很无礼的吗?”
“你为什么回来?”欧阳无非不答反问,目光并不移开,将她的问题完全无视。
萧慕雪笑道:“因为你父亲依然很爱我,他为他当初的行为懊悔不已,当然想要我回来。”
欧阳无非微笑,“这是一个笑话。”
萧慕雪以袖掩嘴笑道:“因为我很爱他,过了这么多年,我发现我仍然痴心不改,所以我想陪着他。”
欧阳无非依然笑得温和,“这是一个谎言。”
萧慕雪微敛笑意,道:“那么你以为是什么呢?无非。”
欧阳无非唇角一紧,淡淡道:“不论你为什么回来,我只想告知你二件事,不要碰我妹妹,不要叫我无非,因为他决不会承认你,那么你没有资格这样叫我。”
指甲掐进手心,只能靠痛意才能抑制她的怒意,如果这里不是知欧阳无非的家,她决不会忍得如此辛苦。
欧阳无非冷冷瞧着她,漠然转身。
“你母亲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萧慕雪冷笑道。
欧阳无非转过身,重新盯着她。
“他说他可以杀了倪芝却不忍心动我一根头发。”她继续挑畔。
“不用试图挑拨我们父子间并不值得挑拨的关系。”欧阳无非冷笑。
萧慕雪微怔,“什么意思?”
“你以为是什么意思,那便是什么意思。”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他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