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新生代的实力
亚热带春寒退得早，转眼间已经满树新绿，被新芽挤兑得无处容身的老绿们无可奈何飘零。新学期开学后，书法兴趣班如期进行，初三师兄师姐逐渐离开，就像不断更新的机体，旧的离开，新的成长。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万物使然。少了湖海的操持管理，少了老野的倚老卖老，兴趣班沉寂下来，也许新生力量总需要经历一段蕴育期。这支新生队伍的实力究竟如何？潜力有多深？能否担当起省联赛乃至全国大赛的重任？谁能够胜任领军者的角色？丁老师宣布由初二年级郑桐接任湖海。
湖海、老野和其他初三学生从毕业班抽空前来参加授新仪式。书法兴趣小组的象征是一管手臂粗的毛笔。由兴趣小组创办老师亲手拟制，一代代指导老师和组长保管传承。湖海从丁老师手中接过毛笔，郑重地交到10号球衣主人手上。郑桐的分头梳得一丝不苟，小心翼翼双手接过如椽巨笔，一改平日的嬉皮笑脸，认真得就像履行一份隆重的承诺，守护千年不变的责任和文化。丁老师以独特的笔力星尘归一写道：书法国之精粹。细腻笔法如同银河泻地。丁老师师从文徵明，功力深厚，书法界人称“小楷王”。
“书法国之精粹。我们是这份文明的传承者和守护者，绝对不能让这么优秀的艺术式微。你们是新生代的书法力量，是让传统发扬光大的希望……”丁老师即席发表简短演讲，隐约看到不久将来冉冉升起的书法必修课。
同时宣布省联赛队员：“每队七人：郑桐、欧阳、杭绢、雷恒、白雪、蓝礁和志远，五位正选，两位替补。”
省联赛四强可以晋级全国大赛。郑桐、欧阳和杭绢也许最后一次代表学校参赛，距离全国赛一步之遥。银奖少女铆足劲冲击金牌。雷恒归队后第一次大赛，当年天才少年能否实现大逆转？大半年前丑字大王已经成为校书法队主力。志远在一年内的第二个大赛，经历三连败的新手能否一雪前耻？
“坚守书法信仰，维护传统文化，带领一中在省联赛里摘取好成绩，冲击全国大赛！”郑桐就职宣誓正式接班。
初三学生和师弟师妹们一一握手，满满的期待传递给新生代。
“想把我们就这么静悄悄地赶走？没门！”道别之际，老野忽然扭过头来，玩笑着说。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喜好标新立异的师兄又打什么主意。
“你要闹啥？”好端端的气氛被破坏，湖海组长没好气。
“既然是交接，好歹让我们看看新生代的最新实力，为即将到来的省联赛热身，不现场露几手怎么行？”
眼光都落到了蓝礁、雷恒、白雪和志远身上，四位已经挑起大梁的年轻人。老野以目光征得丁老师同意后，说道：“只要两位代表。”
“我！”蓝礁和雷恒率先同时请缨。
“两位男子汉，一位小学时代第一人，一位数学书法双料天才，好极！规矩只有一个，写得又快又好！”老野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幕后指导。让蓝礁和雷恒各自准备，同时让其他师弟师妹准备全尺幅宣纸和大号毛笔。
微风拂过，落叶纷飞，新绿摇曳，雷恒内心翻滚。小学时代，金奖拿遍，可是并没有体会到任何喜悦，反而成为沉重的负担。直到中学，不再为获奖而书写，才逐渐发现书法之美，沁人心脾的灵性。如果说还有什么新的驱动力，那就是源于内心，重新证明自己的渴望。雷恒要以一个华丽的姿态向世人宣告，当年书法天才完美回归。重回书法兴趣小组以来，雷恒就感受到了异样的目光，不屑、怀疑、抵触，全都如刺在牤。当年书法第一人要以实际行动打消所有质疑，年轻的脸庞写上决心。
春风依依，外表平静的蓝礁心里暖起来，幕幕往事涌上心头。小学五年级转学到飞鹏市，一口浓重的家乡口音备受嘲笑，更听不懂老师标准普通话授课，一头天然卷发也成为可怕的异型，仿佛来到一座满是陌生人的孤岛。幼小心灵逐渐封锁，原本开朗的性格逐渐沉寂。成绩一落千丈。此时此刻，唯一陪伴的只有数学和书法。由于蓝礁出色的数学解题能力和漂亮的毛笔字，新学校发现了插班生的独特才能，老师对这位带着重重乡音的孩子刮目相看。同学们折服于其异于常人的思维和工整的书写。大家不再介意其含糊不清的普通话，不再在乎其有点儿土的着装。蓝礁在班上在学校里逐渐确立了地位。多次代表班级学校参赛，每次均捧杯而归，名声渐起。蓝礁和朋友们自嘲着天然卷发，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找准自我，曾经的阳光少年又回来了。想到这，蓝礁下意识地捏紧手中毛笔。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在一起，就拥有信心和希望。
老野笑着说道：“这次比悬纸书法。”
“悬纸书法？”志远不解，悄悄问书仙。
“将宣纸悬挂起来，任风吹拂，书法家临纸而书。考验的不只是书法实力，还有现场把控力、应变力等，是一项难度极高的现场书法。”赵子昂解说给弟子。八百年后，书法年轻人主动挑战，仿佛又回到了迎风飘扬的古意年代。
雷恒和蓝礁都只是听过悬纸书法，并没有切身体会。师兄话音刚落，不禁都小小地吃了一惊。
“没啥，不用担心，我也没写过。只不过听说有这么一种写法，今天实验一下，呵呵，放轻松了，如果你们觉得要求过高，也可以退出，没关系的。”老野笑嘻嘻地出来打圆场。
“不，我写！”雷恒和蓝礁异口同声，没有丝毫退缩。分别走向悬挂的宣纸面前。室外嫩叶飒飒作响，全尺宣纸迎风摇摆。
雷恒拿起一支兼毫大笔，已经多少年没写大字了，恍惚间回到了敞亮的年代。回归的雷恒以米芾为学习对象，笔法以八面出锋而闻名。板寸头发稍稍竖起，手微微颤抖着，举起笔来，从上自下疾速而书，宣纸迎风而动，把笔意也牵连起来。墨汁因流动而具有不可预测性，正契合八面出锋的势头。与其说眼驱手动，不如说是凭着本能，凭着对书法的天然感知而写。灵动飘逸，转折有力，随风势纸动而加速，笔力抑扬交替。不一会儿，几个潇洒大字跃然纸上：英雄不死嗟何及。
雷恒经历了从天才殒落到凤凰涅磐，个中心酸非为外人道。开始书写的时候，情绪还所有克制，后来，书至深处，情随意动，笔走游龙，雷恒陷入难以自持的反省当中，随风起舞，书写越发飞扬，作品最后在不可遏制的高音处了结。宛如内心写照。书写完毕，雷恒眼眶已经湿润，仿佛是对自己过往历程的一次总结，是人生重装出发的宣言。
与此同时，蓝礁凝神酝酿。幼习颜体，被教育做人亦应如颜鲁公。颜文忠一生刚正忠直，字如其人。颜体字丰润饱满，端庄雄健，以大字见长，四尺宣纸正可以体现这一特点。阳光透过宣纸倾泻而下，把宣纸的细微纤维刻画得丝丝入扣，为面纸而立的蓝礁披上一层眩晕的金光。蓝礁的崩浪雷奔既具刚强的的特质，也兼流动疾行的势态。以柔软著称的宣纸，正好展现其刚柔并济。
清风轻扬，宣纸尘动，蓝礁松开手腕，趁势而书，以流动之气领驭全身。宣纸是活的柔的，颜字健劲地疾走驰骋，如崩浪倾泻，雷鸣于天，柔中带刚。不一会儿，几个雄奇大字依次显现：一时少年从天降。既具有颜体骨骼，也带上了飘逸之风。
两幅作品在春光里飘扬，和窗外新绿相辉映，生命和笔墨一起融化在时光里。
丁老师默然含笑，兴趣小组成员评论纷纷。
湖海地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
老野笑呵呵地对师弟说：“以后要被你们拍死在沙滩上。”
新组长10号球衣拍着两位新生代说道：5月份省联赛就看你们的了。
6-2、用笔千古不易 结字因时而传
春天气息在滨海小城氤氲，到处一派生机。蓝色薄雾从海岸线弥漫上来，将亚热带小城笼罩于一片潮湿的黛蓝之中，片片粉色霞光从中孕育，倍添温情。重临凡间的书仙恍惚起来，这不正是天上仙境才有的迷离吗？
上午第三节是作文解讲，志远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反正无所谓。志远的作文就如同万千小草一样既不出众也没有大错。语文林老师念到自己的名字，要上台领本子。林老师笑着说，“志远，文章中间故事展开部分有待加强，字写得越来越好了。”
志远这才回过神来，字写得好吗？自从开始练习毛笔，志远就很少关注作业本上的书写了。老师的批评声音确实少了。自己的书写水平提升了吗？
“赵大人，你觉得我作业写字有进步吗？”志远悄悄地问。
“那是必然，你练习毛笔将近一年，现在是校书法兴趣小组A组成员，省联赛主力，能不好吗？”
志远从抽屉翻出初一上学期作业本。当年的字歪歪扭扭，胖瘦各异，参差不齐，如同田地里发育各异的蕃薯。遥想小学时代的畸形的书写，更加不堪。当年怎么会以此为美，以此为追求，以丑字第一而自豪呢？志远心里阵阵寒意。
“用笔千古不易，不管毛笔还是现代硬笔，运笔用劲都是相通的，你在学习古法的同时，不知不觉已经把精髓融入到日常书写当中，功夫下得深，终于产生看得见的美妙变化。”见弟子不拘泥于毛笔，亲身验证书法的精妙及实用。赵子昂感到欣慰，深信在不久的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少年们体会到书法的艺术性及实用价值。
丁老师为兴趣小组订阅书法杂志，练字之余，志远亦常翻阅。这天，志远来得早，随手拿起一本杂志，马上被一则专刊吸引住：书法家润笔价值几何？国内权威书法杂志头版彩页重点推出当代书法家墨宝参考价格。
“赵大人，你的墨宝价值几许？”志远开着玩笑问。
“在以前，我白送，主要看缘份，现在就可身不由已了。”赵子昂一介读书人，虽自知身价，但绝不希望沾上铜腥味。
志远打开杂志，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书法家墨宝均是六位数起价。某些有带头衔的XX长更高达七位数一尺。
“赵大人，值这个价吗？”志远愕然。
“艺术无价，但如果艺术家能够过上锦衣玉食生活，何尝不是好事？”书法作品自古有价，赵子昂深知，但价几许，值几何，因人因时而异。书仙感世伤怀。多少文人墨客赢尽身后之名，然而生前潦倒贫穷。
杂志用跨页形式重点介绍当代主力书法家。
“赵大人，你看，这幅字跟你的有几分相像。”志远指着其中一幅。书仙顺势而望。一幅绢秀的赵体小行楷映入眼帘。但是结字松散，笔意外露。
“书法作品不但要形似，还要有神。不但要笔力送达，还要营造意境。书法家不应只满足于一笔一划的书匠，还要避免作品沾染俗气。”
“俗气？”
“这关系到书法家个人修养。自古以来，声名显赫的书法家哪个不是文化人？天天练笔划却不读书；天天码字却不提升个人品位，写出来的字就散发出无比俗气。此为书家大忌。”书仙担忧的不只是书法本身，而是文化。
“那这一幅呢？作者很厉害的。XX金奖获得者，联XX国艺术文化大使，作品获得XX博物馆收藏……。”志远指给赵子昂看，光作者头衔奖项就占据了大半篇幅。
“书法的价值应当由作品本身来体现，切勿被各种外在贴金所误导。出色的作品哪怕出自无名之手，也不能抹杀；平庸的作品，即使加上一长串宏大的头衔也无法令其增色。”
“赵大人，你要求太高了吧？这些作品身价都是八位数啊！”
“功名自古是危机，谁似先生早拂衣。”松雪斋主人无尽唏嘘如历史般悠远。
“这一幅怎么样？很有新意吧，据说是新生代力作，代表书法今后的发展方向。”志远指着一幅如同小孩子涂鸦似的作品，粗大的笔锋画了一个圆形，中间参差不齐地挂着两点，如同一个瘪破的大皮球。
“年轻人总是希望创新，在历史上留下印记。然而，不尊重传统的创新就如同空中楼阁，终究过眼云烟。”书仙一声叹息。
“那怎么样才能创新？”
“这就是我要传授给你的重要一课。”
这时候，丁老师走进教室，看看挂历，距离省联赛越发接近。在白板上面写下两行大字：用笔千古不易，结字而时而传。
赵子昂一愣，这不正是八百年前自己的书法主张吗？流传直今，不但没有泯灭，反而成为后人的指导原则。
丁老师清清嗓子，不徐不急地说道：“省联赛不是目的，不是终点，希望在座诸位借此机会把书法水平提升一个层次。今天是至关重要的一课。书写方法自古不变，可以通过大量临摹古人优秀作品而学来。基本笔法不外乎几种，却可以生出无穷无尽的变化，形成各异的风格……”
千年之后，赵子昂聆听后辈阐述书法之道，而且使用的正是自己所开创的理论。时光仿佛停驻于八百年前的竹林书斋，自己正和书友们吟咏唱和，闲云几许，鹭鸟数只。
丁老师继续说到：“字体风格结构随时代和书法家的学识而变化。颜鲁公饱满丰润，柳公权精瘦劲道，黄山谷大开大阖，都是从大意境去把握，正所谓结字因时而传。”以《书法不传今已久》为题的必修课提案获得高度评价，将在下学期实施。丁老师正编写讲义，最重要的两课就是“用笔千古不易，结字因时而传。”
“志远，听好了，现在丁老师所教的就是我要传授给你的重要一课，结字因时而传。”赵孟頫对志远耳语，身心愉悦。
“赵大人，能不能用白话解释一下？”志远古文成绩不佳。
“通俗地说，每一位书法家都有自己的独特背景，都会对古人法贴形成自己的解读。从而在创作中形成自己的风格。”
志远茅塞顿开，正好和丁老师目光相撞。
“志远，你理解了吗？”丁老师顺势问道。
“是的，明白了。”志远爽朗地应道。
“你给大家解释一下。”丁老师笑着说。
